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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三月芳菲,春风拂绿京城,会试三年一比,皇城下金榜张出,又一批国之英才新鲜出炉。
领进士巾袍,上金殿唱名,出长安左门,状元领头,榜眼探花紧随其后,三鼎甲簪花跨马,领近三百名进士招摇过街,伞盖仪丛,荣耀归第。
这是进士们中榜后最风光的一日,好比新嫁娘出闺成大礼,凤冠霞帔,红妆十里,进士们个个昂首挺胸,神采飞扬,接受着道旁百姓们欣羡的指点赞赏,尤以跨在马上的三鼎甲所受瞩目最多。
而这三鼎甲里,又以探花风头最盛,甚至压过了状元。
这并不难理解,因为状元榜眼皆是四十岁上下,一副饱学持重之相,与之相比,后面的探花看模样连二十都不到,如前两位的子侄辈,年轻得不像话,他一张脸还生得眉清目秀,在大红罗袍的映衬下,愈加显得秀逸非凡。这样的小探花,简直是戏里才会出现,完美契合了闺中少女们的含羞想象。
从道旁掷向他的鲜花鲜果已经多到毫不出奇,胆大的姑娘甚而连荷包香帕都扔了出去,却也并没人嘲笑,只是激起一阵阵善意的起哄。
不过这些物件基本近不了小探花的身,随同有执矛护送的卫士,大道宽阔,进士们行在正中,姑娘们的手劲有限,扔出去的物件一般擦到卫士就落下来了。
但来自高处的落物就没办法防备了。
围观进士游街最好的有一处群荟楼,二楼临街的各处雅间洗面早早就叫人订了一空,此刻窗扉皆是半掩半开,从里面若隐若现地探出些脑袋来,时不时扬下一阵轻声笑语,到进士队伍路过时,便有皓腕伸出,悄悄投掷下些鲜花来。
能在这一天在这里订位的人家非富即贵,女眷规矩也严谨,掷花便算难得的宽松消遣了,荷包之类是断不会乱扔的。
跨在马上的小探花目不斜视,抬手把落到肩上的半朵桃花拂落,挺直腰板跟在状元后前进。
“我扔到了——呀,”群荟楼二楼一扇窗后的娇软欢呼中断,转成了低落,“他扔掉了。”
“乖宝,不难过,他还没走远,来,看爹的。”
随后出声的男人身着锦袍,大包大揽地一挥手,把席上摆着观赏的细颈瓶里的一大把时令鲜花不论品种全拔了出来,然后把窗扇推到大开,眯了眼,瞄准正过去的小探花的背影,甩手一扔——
他瞄得很准,但力道太大,一大把各色鲜花连枝带叶兜头扔去,砸得小探花满头满脑,进士巾都被带歪了。
少女惊呼着探出身去:“爹爹,你怎么使这么大力!”
“……”
这是哪来的莽姑娘!
叶明光冷不防让砸懵了,愣了下才想起来扶正巾冠,再带点恼怒地回身仰头寻找凶手。
“光哥儿!”
响亮的唤声伴着哈哈哈的粗豪笑声飘下来,叶明光同那锦袍男子目光对上,大为怔愣:“——徐叔叔?”
他忙在马上拱手见礼。
徐世子半身探出窗外,满面笑容地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他旁边还探着一个纤细的身影,也伸出手冲他摇摇,不过动作婉柔得多,一张粉白笑脸灿如她捏在另一手里的一枝桃花。
叶明光略有些失神,这是——端姐儿?
经年不见,她由娃娃抽条成少女,长大了好些,若不是他记性好,仍能辨出她眉目间那股始终未变的娇意,这仓促惊鸿一逢,他在马上,她在窗后,他恐怕都未必认得出来。
徐世子嗓门大,别人为他的声音惊动,循声望过来,隔壁雅间看热闹的恰是个认识他的,隔窗扬声问道:“呦,世子爷,您几时进的京?这新科探花您认得?”
“我一个世侄!”徐世子先自豪地答他,“在我家住过一阵子,他秀才就是在我家时中的。”然后才道,“才来没两天,京里的房子还乱着,等过几日收拾好了,请你来喝酒。”
那人忙笑道:“我一定来!”
“你快回来吧。”沈少夫人受不了地拎着徐世子后心的衣裳把他拖回来,“还炫耀呢,哪有你那么扔东西的,明光斯斯文文的孩子,哪经得起你的手劲,以为是你手底下那些粗人呢。”
“我高兴嘛。”徐世子笑呵呵地配合着缩回身来——他不配合,沈少夫人根本揪不动他,“你说他们叶家的风水怎么那么好,这样聪明的哥儿都养得出来,我们府里那么些小子,一等一的好先生请着,结果比得上他一半的都没有。”
沈少夫人道:“这怎么好比,人家从文,你家习武,几辈子都这样下来,早惯了,一时要改怎么改得过来。”
她说着,看见仍站在窗边的女儿,又叫她:“端姐儿,明光早过去了,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徐佩只是呆立,恍若未闻,还是守在一边的丫头含笑凑上去又说了一遍,她才“哦”了一声,慢慢收回身来,转过来的脸红红的。
沈少夫人才进京来,身上还疲乏着,没留心她的情状,只以为女儿脸嫩让风吹红了,向她招手:“过来坐罢,明光回去应当会和珠儿说,过不几天就该上门来了,要叙别情那时再叙,如今隔这么远,只是看个热闹,话是不好说的。”
徐佩应着声,她从小受宠到大,很敢说话,坐下后过一时就憋不住了,依向沈少夫人悄悄道:“娘,叶哥哥长大后真好看呀。”
“他小时候也好看,”沈少夫人笑道,“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别家的哥哥带你玩,你都不怎么乐意,就愿意跟着明光,说他头发卷得好看,还闹着要摸,明光脾气不错,倒肯哄着你。”
徐世子插话笑道:“就是,乖宝,爹到现在也弄不明白你这是什么看人法子。”
徐佩脸更红了,却向徐世子不依道:“爹,我长大了,不好再那么叫我了,人家听见了笑话。”
徐世子哈哈笑道:“好,好,我乖宝长大了!”
“……”徐佩只好向沈少夫人求助,“娘,你看爹!”
“我们不理他。”沈少夫人淡定道,“好了,热闹也看过了,赶紧让人上菜罢,用了饭便早点回去,家里还一堆东西等着收拾。”
旁边立着的便有一个丫头忙出去传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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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明光风光过后,回了家,送走了随来道贺的人群,便即去了隔壁。
内室里,珠华正哄着两个团子玩——她生完玉姐儿后不多久又有孕,这回是个男宝宝,取个小名叫瑾哥儿,如今将将一岁半,依着此时风俗,大脑袋四周都剃光了,只有中间留了圆圆一小撮,穿着软乎乎的小袍子,脸颊鼓鼓,眼睛晶亮,黑黝黝的眼珠随着坐在他对面的苏玉手里拿着的风车转来转去。
听到帘响,瑾哥儿把脑袋转过去,望见是叶明光进来,眼睛立时更亮了,小小的嘴巴往两边咧开,张手要抱:“啾啾!”
他发一些简单短语的音其实能做到标准了,但情绪开心激动起来就仍会有初会说话时那种萌萌的小奶声出来。
苏玉教他:“是舅舅。”
“舅舅。”
这回音咬得准了,苏玉奖励地把风车塞给他,她今年三岁,眼睛水汪汪,乌密睫毛一扇一扇,也仍是个三头身的团子,随便有个什么表情动作都能萌人一脸血。
没弟弟之前,她娇得不得了,地都不愿意下,成天要抱,珠华哄她学几步路要费半天劲,而往往苏长越一回来,禁不住女儿一撒娇,立时又把她抱起来了。
珠华为此很头疼过,可她也不是个严母,小小女娃嘴一嘟,她投降得一点也不比苏长越慢。好在情况在瑾哥儿生出来后终于有了缓解,珠华有很注意不要冷落到她,干什么都仍把她带着一处,但小娃儿的心思有时成人捉摸不到,苏玉仍是有些犯醋,她醋的方式就是自发自动有了当姐姐的自觉,把父母教她的那一套全数套在了弟弟身上,很有热情去教导他——嗯,这样一来,爹娘就不用太分神在这个比她还小的团子身上了,她还是家里最受宠的宝宝。
珠华刚发现到她的小心思的时候,背过去笑了好半天,又跟苏长越分享,两个新手爹娘着意观察了一阵,发现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苏玉在弟弟面前确立了老大的地位很满意,瑾哥儿太小,珠华不敢带他出门,他没有别的同龄小伙伴玩,姐姐肯陪他,他也乐呵得很,很肯服苏玉的管。
团子们自有一套自己的相处模式,珠华便不干涉,由着他们自己玩了。
苏玉教完弟弟,再在炕上站起来,嫩声嫩气地打招呼:“舅舅。”
叶明光笑着过来,先摸了摸外甥女的头,再把小外甥圆乎乎的小身子抱到怀里,在炕上坐下,逗他:“瑾哥儿看见舅舅这么高兴?”
瑾哥儿点着脑袋笑,伸手抓他身上的红罗袍。
珠华在对面笑了:“小孩子喜欢鲜亮的颜色,这是看上你的衣裳了。”
叶明光由着小外甥抓,摸摸他的脑袋:“瑾哥儿真聪明,知道什么是好东西,等你大了,也得这么一身衣裳穿。”
边哄着外甥玩,边把魏国公府徐世子一家进京的事说了出来。
珠华很为惊喜,叶明光这一科中了探花,她本也很想去凑游街的热闹,只是两个孩子都太小,离不得人,才只得遗憾地罢了,只在家里等候,不想叶明光竟碰见了徐家人,虽则太仓促,没见着沈少夫人,但徐世子连着长女都进京了,沈少夫人又怎会不来?忙问是为了何事,叶明光摇头不知,他在游街途中见的人,路线仪制是固定的一整套,不能随意停下寒暄。
这也不要紧,人都来了,珠华是肯定要去拜会的,魏国公府在京里也有宅第,只是平常没人住,徐家几支人口都在金陵及各地当差,京里的住宅常年空着,只留了些老家人看守屋舍。
便就手让叶明光写了帖子,着人隔日一早就送,待晚间苏长越回来,又和他说了一声。
三年过去,苏长越的气度更趋于平稳成熟,他这阵一直挺忙,似乎是有个升迁的机会在争取,赶上叶明光会试,又要指点辅导他,天天几乎脚不沾地,每日回来逗一逗一双儿女就倒头睡了,这晚听珠华说了过两日可能要出门,原快睡了,又一下醒过神来。
“你多带些人——不,还是我送你去罢,你定好哪天去了吗?”
珠华忍不住笑:“不用,我多带些人就去了,如今我们自己家里有车,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我也不知哪天去,明日才送帖子去,等少夫人给我回话。”
“你去那天再和我说一声,光哥儿没这么快入职,应当没事,叫他陪着你一起去。”
苏长越是真的困倦,说着话眼睛又要合上了,半眯着懒懒地硬是坚持着又盯了她两眼,见她点了头才安心把眼皮垂了下来。
珠华见他累得这样,有些心疼:“你都做什么了?怎么这样累,别逼得自己太紧,你比别人年轻,时间多,缓一缓又不要紧。”
“不行。”苏长越闭着眼拒绝,伸手摸索着把她捞到怀里,还想说些什么,到底太困,含混地哼了一声,就睡过去了。
珠华那年被掳其实什么亏也没吃,她连所谓万公子的面都没见着,但苏长越面上不说,心里还是落下了些阴影,打那以后看她看得特别牢,珠华想想好笑又甜蜜,满腔柔情蜜意地凑过去亲亲他,挨着他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