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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童子清脆的背书声回应在村庄的小道上,悠扬动听,所以会出现两遍,因为背书的是两个人,前一个是叶明光,后一个是端姐儿。
不知不觉,沈少夫人领着小辈们在庄子上住了快半个月了,沈少夫人固然舒心,不用管家事也不用和丈夫斗气,孩子们更开心,连珠华都不例外。
这庄子离城二十里,要说也没什么特别景致,他们来的时候已是十月初了,霜降过去,稻米都已收割完毕,田里剩的稻穗都捡光了,放眼望去,只余大片空落落的田地,连田边种的一些树木的叶子都泛黄掉得差不多了。庄上建的屋舍同一般农户比算气派,但往金陵城里一放,就排不上号了,车队刚顺着唯一一条平整宽阔足以行车的道路进来的时候,这周遭景色简直可用荒凉形容。
但住了不上两三天,孩子们就都爱上了这里,没别的,地方够大,庄上全是沈少夫人名下的佃户,没外人,在田庄的范围内都可以随便乱跑。
珠华起初只带着叶明光,场地这么大,终于不用和跳绳踢毽子较劲了,她和叶明光天天早上起来,先绕着田庄跑一圈,跑完再回去吃早饭,庄上有个管事家的媳妇烙的一手好饼,酥香爽口,吃完继续出去晃悠,这回是晨读了,在广阔的天地里读书,跟圈在张家小小的书斋里又是不同的体验。
他两个总是出去,端姐儿又哪里呆得住,不过她才将六岁,晨跑肯定没有体力参与,就挤进了随后的晨读里,大约是摸过叶明光卷发的缘故,她一点也不怕生,由奶娘牵着,跟在叶明光身后迈着碎步,叶明光背一句,她也不管什么意思,跟着就学舌一句。
学一阵下来,回去还真能背几句给沈少夫人听了,只是有时会背岔了,两首窜一起去。不过这就够沈少夫人欢喜的了,同叶明光玩笑:“该给你开束脩了,不知给多少合适?”
“我有钱,我给!”
端姐儿软软说着,就问奶娘要她的小箱子——她专有个精巧的小木箱,放着月钱及逢年过节收到的金银元宝锞子,只是这趟出来散心,当然不会把她的一点家当还带着了。
奶娘拿不出来,只能拿话哄她,端姐儿微微撅了嘴:“叶哥哥,我只能先欠着了。”
沈少夫人就笑,逗起女儿:“你可得记好了,回去要给人家,你要忘了,你叶哥哥还以为你存心赖账呢。”
叶明光终于找着说话机会,忙推辞道:“不要,我自己愿意带妹妹玩。”
他还真不烦端姐儿,端姐儿让教得好,从不乱发脾气,说话都慢声细语的,只有一条让他有些无奈:好摸他的头发,有时会先问,有时小手悄悄地就过来了。叶明光搞不懂小孩子在想什么,开口问了端姐儿就一副无辜脸笑眯眯,说:“哥哥头发好玩呀。”
头发不都差不多,有什么好玩不好玩之分?叶明光不明白,只好求助珠华。
珠华听他说“姐姐,小孩子好难懂”的时候差点笑出来,硬忍住了,道:“你不喜欢的话,那我去劝劝端姐儿,让她以后不要摸你的头发了。”
她觉得叶明光能忍端姐儿一直学他背书已经很不错了,不能过于压抑他,单方面地让一方无限度退让另一方,最终对两方都不是好事。
谁知叶明光想了想,却叫住她:“姐姐,算了,她也没使劲,随她去罢,再过一阵她腻了就好了。”
珠华忍笑道:“……好。”
回头学了给沈少夫人听,两个人都笑成一团,沈少夫人道:“你弟弟脾气倒好,我看比你还温柔些。”
珠华摇头:“光哥儿平时可不这样,不然我觉得好笑呢。”
就把好几年前叶明光为一碗蛋羹和表哥打起来,等长辈来了有条有理告状的事说了,然后总结道:“少夫人别看光哥儿长得秀气,其实他心里主意可正,一杆秤称得平平的,喜欢让人时才让,若不喜欢,他一点也不肯让的。”
她举这个例子的意思是有私心的,叶明光和端姐儿两个人在身份上不需讳言,就是有上下之分,但她不希望叶明光为此就要被端姐儿压下,在相处里自动低一格,更不希望别人这么认为,所以她点了一下。
沈少夫人听住了,待她说完,大加赞赏:“是吗?那么小就能把事说得条理明晰,真是聪慧非常,比你又强多了。”
珠华:“……”
难得在沈少夫人面前用回心机,又用歪了,箭倒插回了自己身上,膝盖好痛。
沈少夫人看着她的脸色,笑了:“珠儿,你别不服气,光哥儿越聪明,读书越好,你将来才越有依靠,你们姐弟相依为命这么些年,这情分足够弥补你没有父母所依的缺憾了。你那小女婿我没见过,也许现在看着不错,他家道艰难时,你没有弃他而去,你对他也算有些恩义,但男人的心,是最靠不住的,这恩义他一年两年记得,十年八年又如何?红颜未老恩先断,这种先例可太多了。”
她说着,略有些自嘲地一笑,“你看看我便知道了,家世,相貌,能为,哪一样弱与人?没过多久,他还是左一个右一个的纳人了,找的那些贱人,连替我穿鞋也不配,他却当成宝,为着她们来训斥我,连她们犯了错,那罪过都要赖到我头上两分,怨我没管好她们——我倒是想管,照我的管法,统统拉出去发卖了事!”
沈少夫人平常不是会开口诉苦之人,认识这么久,珠华还是头一回听见,大约是她有孕在身,情绪便格外敏感脆弱了些。珠华心下恻然,安慰地挨过去一点,抚了抚沈少夫人的后背。
沈少夫人拔高末尾那一句之后,情绪就平静了点:“我只是想想罢了,真这么管,他更该和我吵翻天了——为几个贱人弄出争风吃醋的模样,我丢不起这个人。你娘去得早,恐怕没人教你这些,我自己的日子不过凑合,也没多少好跟你说的,你不幸真遇上了坏的状况,只能自己想开些,别太自苦,熬几年,等你弟弟出了头,他就不敢太过了。”
珠华心下感激,道:“少夫人别担心我,苏哥哥还欠着我嫁银呢,他不会一边欠着我的钱一边还养什么妾,这个人品,我总是相信他的。至于以后,时日久长,他还完钱要动了这个心思,人心一变,那是没办法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我就过我自己的日子,也难过不到哪去,不过没男人而已,跟没钱一比,可又容易多了。”
“……”沈少夫人摇头失笑,“罢了,倒是我多虑了,你比我还想得明白着呢。”
珠华默默想,那是她曾经见过比内宅广阔得多的风物啊,虽然如今已经失去,但她的眼界延续了下来,她就是不会把家庭男人当成她生活的全部,以为留不住男人,人生就是失败。
“我真心羡慕你娘。”已经打开了这个话匣,沈少夫人便禁不住又多说了两句,“想当年,你娘去世,你爹才中了金榜,青年进士,多么难得,京里多少人家想抢,说亲的媒人踏破了客栈的门槛,想占个先,说服你爹在热孝里续弦。你爹坚持不允,收拾了东西默默返乡,给你娘办完丧事,又隔了两年,才续娶了一房。他那时已经到外地上任,娶的这个妻子同在京里能娶到的自然是差远了。”
珠华感觉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凝神听着,听沈少夫人叹了口气,又道,“你娘去的太早,你爹中榜后的风光她都没有沾到,算是个没福的人,可你娘能得一个男人这么待她,她都去了,还把她摆在自己的前程之前,倒又比一般人都有福气了,也不枉在世上走了这一遭。”
珠华听得眨巴着眼——所以,这位贵妇到底是爱她县令爹,还是爱她县令爹对她娘的情谊啊?
她有点琢磨出来了,也许在沈少夫人心中,县令爹开始不过是个年少时美好的影子,她嫁的丈夫要是能一心一意对她,她渐渐也就把这个影子忘记了。但不幸徐世子是个普通的豪门子弟,他循着一般豪门子弟的路线走,该纳妾纳妾,沈少夫人叫他伤了心,又不屑说,就憋着,心里不由自主把县令爹拿出来对比,这一对比,得不到的本来就占上风,何况人后来又去了,留下来的全是美好回忆,活人更没法和死人争,这个影子越印越深,却发泄不出,直到见了珠华,方一股脑全移情到了她身上。
珠华正认真想着,冷不防外面想起一个微粗的声音:“你不高兴我那些妾,为什么不说。”
这一下岔打的,珠华毫无防备,险些跳起来!
她浑身如浸凉水之中,目瞪口呆地见到布帘掀起,一个高大的男子踏了进来。
沈少夫人比她反应快些,愣了一愣就回过了神,低头往自己身边找了找,拿起一个迎枕就丢了出去:“这还要我说!徐盛你惯会赖人,如今还来倒打一耙,这样事也要埋怨我,你但凡脑子里装的不是豆腐就该知道我的意思,还要我说什么,你指望我再求你不成?!”
她气得喘起来,“你休想,我偏不说!”
虽然她气力不大,但这里内室狭窄,徐世子还真叫她砸着了,他抱着那迎枕要说什么,想起来先望了珠华一眼。
珠华也反应过来了,她几乎是瞬间把沈少夫人先前的话在脑里过了一遍,简直运气爆棚,居然没有暴露出沈少夫人的遐思,不然以徐世子对付庶弟的手段,她这个“奸夫”之女可不知有什么下场。
被这一望,她识相地起身,溜着炕边轻手轻脚地出去。夫妻吵架,不管是沈少夫人还是徐世子都不会希望她在场围观。
站到屋外时,几个丫头听到动静已经守过来了,珠华放了心,跟这些下人们比,她其实倒是外人,也不方便再站着,当着她们的面去听人家主人的壁脚,就低声问着一个:“我弟弟和端姐儿在哪里?我去找他们。”
那丫头道:“先前听端姐儿说想去看庄后的柿子树,叶小公子和她在一处,想来应该是陪着去了。”
珠华点点头,谢了她,往庄后走去。
一路慢吞吞走着,她狂跳的心跳终于平复下来,再回想起沈少夫人最后骂徐世子的话,倒有一点点想笑:听着好耳熟,好像她也跟张推官放过差不多的话。
咳,怨不得沈少夫人和她投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