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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日清晨,宫女倒没像第一天早上那般早地来叫人,但庭院里仍旧有人早早地起来了。大概是知道她们大部分人这是最后一天呆在宫里,这天早上的早膳格外丰盛。
俞眉远毫无压力,这顿饭吃得尤为畅快。俞眉安则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腹中空鸣阵阵,早起看到饭食却又失了胃口。呆呆看了俞眉远一会儿,俞眉安忽抓起了食箸与羹匙,埋了头狼吞虎咽。俞眉远听到旁边一阵羹匙撞盏的响动,转头看到毫无形象可言的俞眉安,心里颇奇,却也没说话。
看得出来,俞眉安很紧张,握着箸的手都在发抖。
用罢早膳,宫女收走碗盘,诸女都到庭院中集合。进宫的时候统共百人,到了第六天已经只剩下七十余人,离开的二十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遣回家里,连初拔的资格都拿不到。
比起她们,俞眉远能留到这一刻就显得十分幸运,因为她从头到尾只出现过一天。
李司乐领着人候在庭中,看着手下女史清点人数,目光扫过俞眉远时,她不禁一愣,随后蹙了眉头。
俞眉远感觉得出来,李司乐并不喜欢自己。
“给你们两盏茶的时间,把屋里的东西收拾好交给掌事姑姑。一会初拔会直接决定你们去留,马车已经在秀仪门外等着,没能被选中的姑娘在掌姑姑那里领走包袱后便可直接回各自府上。”李司乐一边说着,一边绕着她们踱步,“把你们的小心思都收收,别像前两天那样玩小伎俩,初拔之试虽是考校你们的天资,却也要看每个人真本事。那些想靠关系、作弊或者下三滥手段参加初拔的人都不可能通过。”
她走了一圈,停在俞眉远身边。
俞眉远觉得自己在李司乐眼中就是个顽劣的学生,偏又碍于公主的面子不得不被留下。如今机会来了,她这顽劣学生终能被赶回去以肃学风了。
如此想着,俞眉远觉着有趣,抬头冲李司乐笑了笑,李司乐当她不知悔改,甩袖轻哼一声,离步而去。
……
收拾完包袱交给掌事姑姑后,诸女都被带到青鸾阁中。
初拔的地点就在青鸾阁旁的聚芳园里,每次只能去一个人,前一人参试完毕,尚宫局的女史才会传唤下一人。参试完毕的姑娘不再回青鸾阁,等待参试的人便不知初拔的内容与前人参试的结果。
青鸾阁很大,容下七十来人仍显宽敞,阁中安了软榻,设了热茶与点心,有十来名宫女随侍在殿上。留在青鸾阁里的人都有些紧张,亦对这场初拔充满了好奇,或三两成群地小声讨论着,或各择清静地方将这几天所教的东西回忆练习一遍。
俞眉远四天不在毓秀宫,也不知其她人都学了什么,更不知初拔要考校什么,她给自己倒了热茶,坐到临窗的榻前,闭眸养神。才闭了片刻,软榻便有些动静,她将眼帘扯开条缝,看到是俞眉安坐了过来,便又阖上眼眸。
“安妹妹。”有人过来,低声开口。
俞眉远听到声音,认出来的人是魏枕月。
“什么事?”俞眉安语气并不好,全无从对着魏枕月的亲热。
“我们去那边说说话?”魏枕放低姿态。
“有话在这里说也一样。”俞眉安并不领情。
俞眉远便听到魏枕月发出声难过的低叹。
“安妹妹,我知道你怨我们,可我也不想这样,我哥哥那人的心思谁也捉摸不定。”魏枕月轻道,“你不愿意理睬我,我也明白。这番过来我就是想告诉你,天祭那日,我哥哥会上太阳祭台颂读祭文,若你能得到太阳主祭的资格,便可与他同上祭台,兴许……他会改变心意……”
她说着,小心翼翼看了眼俞眉远。不知为何,在参选的所有人里,她独惧俞眉远一个。她要想个办法对付俞眉远。
“他来颂祭?”俞眉安有片刻失神。魏枕月的话说到她心坎里去,她对魏眠曦的确未能彻底放弃。只不过如果俞眉安还是从前的俞眉安,得了这个信她一定十分高兴,也必会想办法阻止俞眉远,但如今……
见俞眉安的神情,魏枕月悄然一笑,只当自己猜中了她的心思,又道:“正是。”
“吵死了!”俞眉远睁了眼,不耐烦地瞪过去,“魏枕月,你真好笑,魏眠曦改不改变心意,跟我俞家的姑娘有什么关系?天祭求的是国泰民安,祈的是风调雨顺,我们在这里参加太阳主祭之选,为的自然也是国强民富,与你哥哥何干?”
俞眉安闻言神色一振,目光已看到旁边几人正悄然注视她们,便也跟着翘了下巴傲道:“就是。你把天祭看成什么?又把我们俞家的姑娘看成什么?谁稀罕他改变心意。主祭的资格我自会争取,但这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只是好心与你说这些,你不领情就算了。”魏枕月被两人合起来抢白一顿,气得不轻。
“你若好心,就不该在这时候来影响我们。”俞眉远又闭上眼,“道不同不相为谋,麻烦你离远点。”
“不送。”俞眉安接了一句。
“你们!”魏枕月被噎得吐血。
“魏姐姐,我早就说了,她们不会领你的情的,你非去自讨没趣。”张宜芳从旁边走过来,挽了魏枕月的手,劝她离开。
她们后来的对话声音并不小,倒叫旁边的有心人都听了去。
“俞三,我可等着看你得到主祭舞的资格,你千万别连初拔都过不去,打了自己的脸!”张宜芳安抚了魏枕月两句,转回头来朝俞眉安抛了句挑衅,便携着魏枕月离去。
俞眉安垂头,攥紧了拳。
自己有多少斤两她心里清楚,初拔是十之取二,她在这百名少女之间,连前五十都挤不进。
“俞家三姑娘眉安,请到聚芳园参加初拔。”
正想着,传唤声响起,俞眉安从榻上弹起。众人便都望去,竟然是她先于众人一步,参加初拔。
……
青鸾阁上的姑娘被一个个叫走,人渐渐少了。魏枕月、张宜芳等人也相继去了聚芳园,不知结果如何。
俞眉远被留到了下午。
转眼这青鸾阁上的姑娘只剩下寥寥数人,俞眉远终于在百无聊赖间等到了她的传唤。
尚宫局女史领着她走到聚芳园前面便停了脚步。
“俞四姑娘,贺尚宫与诸位尚仪大人都在聚芳园后的畅舞台上等着姑娘进行初拔之试,姑娘讲入园吧。”
“我自己进去吗?”俞眉远觉得奇怪,不是应该由女史将人领到考场去吗?
“是的。为免我等离得太近窥去初拔内容,贺尚宫令我们止步于止。因此十分抱歉,我不能再替姑娘引路了。”女史笑笑,“烦请姑娘自己去畅舞台前领试,我预祝姑娘一切顺利。”
她说着便躬身退到一旁,不再多言。
俞眉远也不好再为难人家,便自己进了聚芳园。
聚芳园是个皇家小园林,其间绿荫环绕,小桥流水,曲径幽幽,一派江南小景。蝉鸣阵阵、水音淙淙、草木簌簌……各种声音如乐音轻奏,在夏日的午后显得十分惬意。
然而……俞眉远惬意不起来。
园中只有一道小路,她快步沿着石路行去,却找不到出口。
明明一条路走到底,为何她又绕回原点?
而这原点,连入口都不见了?
……
莫非聚芳园里也有奇门遁甲之阵?所以她才出不去?可现在不是要去畅舞台领试吗?都是手无寸铁的少女,为何会启动阵法?
俞眉远想不明白。
她已经在宫里耗了一整天,此时只想快些把这里的事了结,便不多想原因,只专注于眼前。
既然有路进来,就肯定有路出去。
她沉心静气,环视四周。
《归海经》突破第二重所带来的最直接优势是,她不必再运转真气,便能将四周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刚才她没注意到这园中声音,如今静心一听,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不论水音风声,还是虫鸣鸟吟,亦或草行叶动,都不是真的。
全是琴音所奏,以假乱真的声音。
她听了一会,便发现这是段不断重复的琴音,虫鸣三响、水音三段、鸟吟一声、风声四过、草行八次、叶动六片。
按着这个顺序,琴音正在重复着,每段声音都有各自节奏,宛如鼓点。
虫为首?她目光一扫,寻到石径入口处左侧的树前挂着的一串藤蝉装饰。这才是真正的入口?她蹙了眉走到树下。树后没有路,只是片树林,栽了一排树。虫鸣三响,每响长短不同,而这排树的间距是相同的。俞眉远按着虫鸣的节奏跃起,若每拍为一棵树的距离,这三响虫鸣里一共有五拍。
第五棵树?
一念之间,她人已到第五棵树前,树后有个小池,池对岸是片叠石假山。虫完为水,水音三段?俞眉远想了想,拎起裙,脚尖一点,仍是踩着拍子踏进水里。
她并没有掉入池中。
水下有暗桩,按着音律的节拍算好距离,她每一步都恰好踩在暗桩之上,并不会落水,远远瞧去,倒像她凌波微步一般。
过了池子便是小叠石山。鸟吟一声、风声四过在这里对不上号。
俞眉远挠挠头,抬眼仔细看叠石山。山顶上有处小亭,亭子的四处翘角均有雀鸟石雕,她便沿着山的小石阶踏上了亭子。亭子背面无路,竟是小崖。鸟鸣一声……该不会是叫她往下跳吧?
山崖并不算高,崖下是松软沙地,身体韧性好的姑娘便是跳下也无妨。草地上还立着些石山,不多不少,正好四座。所有的叠石山上都覆了青藤,她脚下这座也不例外。
俞眉远想了想,扯起段青藤,单手攀着,跳到空中,脚尖在石壁上一点,攀着青藤朝最近的石山跃去,在靠近那处石山里她以空手换藤,再飞向下一处石山。
风声四过是与鸟吟连起来的。
四处石山掠过,她便到了下一个地方,这里只有一条路,路中间是半人高的草垛。
只是要参加主祭舞的初拔,有必要这么折腾么?俞眉远不耐烦地吐口气,脚尖在地上一点,纵身跳起,连着八次跳跃,她终于过了这堆草垛。
最后一处,叶动六片。
她的眼前只有一扇门,门上刻了六叶。
她伸手,拉住门上铜环,双臂施力,朝外拉动。
门十分沉,她咬了牙,不动内力,只凭手劲往外开门。
叶动六片。
她朝后退步,每退一步,门便打开一点。整整退了六步,门被她彻底打开。
门后只有一方石台,是为畅舞台,台上原坐满了人,此刻却皆已齐齐站起。
这么多年以来在祭舞的选拔里,俞眉远是唯一一个六关全过的人。
……
畅舞台是雕刻成莲花状的圆形大石台,台前有六级玉阶引下。
俞眉远走到玉阶前朝台上的人行礼。
“俞家眉远前来领试。”
台上一片寂然。
她觉得奇怪,目光扫过舞台,台上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六局二十四局的掌事之人全部都在,分了两排坐在畅舞台的正前方,在她们身后则是几个与俞眉远一起进毓秀宫参选的姑娘,她在这些人中看到了魏枕月、张宜芳与俞眉安。
俞眉安看到她很激动,不顾礼仪踮起脚尖,目光惊讶复杂。
俞眉远觉得奇怪。
“俞姑娘,你的初拔之试已经结束了。”沉默过后,居于正中的贺尚宫方缓缓开口。她亲自从畅舞台上下来,走到俞眉远身前。
结束了?她都还没开始试呢?
俞眉远r的疑惑在片刻后醒悟,什么进了畅舞台才领试?都是骗人的!真正的初拔之试,就在聚芳园中。
想通之后,她的脸色就不太好了。
贺尚宫不言不语地绕着她转了一圈,目光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扫了一遍,又轻轻提了提她的裙摆,方深吸一口气,向畅舞台上诸人开口:“裙上无水,身上无沙,衣间无草,安然无伤,六叶门全开,用时最短,为历年来的第一人,当赐头名。”
所谓祭舞初拔便是聚芳园六试,先试参选之人对乐音的天赋,能听出琴音之人方能得到启试之资格,接下去的六关,测的是参选者对韵律的领悟力、身形的柔韧度以及体力与臂力的强度。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人六关全过,比如魏枕月,她虽走到最后,却没过水音一关,因而湿了一半裙子;而张宜芳没过风声一关,从崖上跳到地面,滚了一身黄沙,最后的六叶门亦只拉开三步;至于俞眉安,她全身都是漏洞,能进来……大半是因为运气。
像俞眉远这样安然无恙走进来的,大安朝开国百年来,只此一人。
“换名吧。”贺尚宫走回台上吩咐道。
李司乐目色复杂地奉上巴掌大小的木牌子,柳尚仪亲自提笔,在牌上落下俞眉远三个字后将木牌交到尚宫手中,贺尚宫方执牌走到众人身侧的初拔名榜前。
俞眉远这才留意到榜上已悬挂了二十个人的名字木牌。旁边的宫女取去最后一名的牌子,又依次将所有人的牌子往后退了一位,空出头名之位后,贺尚宫才俞眉远的名子木牌轻轻挂上。
原先站在台间的二十名少女里,被取掉名牌的人立刻便哭着被人带下,从另一个门离了畅舞台。
“好了,继续,让下一个人进园。”贺尚宫挥手,不再多言。
俞眉远被人领着站到了台上二十名少女之首位,旁边扫来的异样目光形形/色/色,尤以魏枕月与张宜芳为最。这两人,本是原来的第一与第二,如今被她挤到了二、三名去。
余下的几个参选者里,皆无人通过,初拔之选的二十人,便如此定下。
俞家两个姑娘,全都在榜上,只不过……一个为首,另一个,恰好排在最末。
……
“六关全过了?”霍铮听到这消息时,正在昭煜宫的书房里与自己对弈。
长宁点点头,目带崇拜地开口:“是啊。你的阿远非同寻常,居然把你亲自布下的阵全给破了!嘿嘿。”
聚芳园的六试虽是从古流传至今,然而此阵到底年月久远,因而前几年皇帝便下令旧阵重设。新的六试,正是霍铮亲自督设,比旧阵更加复杂精妙。
霍铮低头,在棋盘落下白子。
黑白二子势均力敌,这局棋下到如今,已难分胜负。
“二皇兄?”长宁见他不理自己,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怎么?自己设的阵被人全过了,那人还是你的亲亲阿远,你这心里……是甜的,还是酸的?”
“什么我的亲亲阿远,你别瞎说。”霍铮抬眼,轻骂一声。
她能六关全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霍铮以为按她的脾性,是不会去争这个头的。
长宁促狭地盯着他,嘿嘿一笑,怪腔怪调道:“二皇兄,瞧你这模样,应该是甜的!”
“长宁!”霍铮被她戳中心思,声音一扬,薄愠。
“嘻嘻。”长宁怕他又罚自己,忙往外溜去,却在门口处脚步一停,转头笑道,“过了初拔,她可要在宫里呆一个月。二皇兄……你还想要我帮你什么忙,只管说哟。”
语毕,脚底抹油。
“……”霍铮默。
……
初拔过后,中选之人能得到一天归家休沐的时间。
俞眉远坐马车从宫里出去回到俞府时,天已经彻底暗了。蕙夫人、俞眉初领着人在门口等着她们两个,从宫里出来的马车自然要停在正门前。
俞眉安一路都很兴奋,俞眉远却极其郁闷。
只有一天时间,她要做的事却很多,哪里来得及?
可眼下的情况,她也只能慢慢来了。
这第一件事,她要先找二姨娘何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