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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扬平庄到京城,需要先绕过两座山,穿过扬平县才能到驰道。积雪消融,春雨又至。绵绵细雨如针,在山野田园间笼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山路未经修整,路面被雨泡得泥泞不堪,马车稍有不慎便要打滑,十分难行。
俞眉远一行三辆马车,除了俞府派来的两辆车之外,周素馨又在庄上另外雇了辆简易马车。头辆马车坐了俞府派来的三个人,俞眉远与周素馨并青娆坐在第二辆马车上,金歌带着几个粗使丫头挤在最后那辆车上,随带的箱笼也一并都放在那上边。
车轱辘发出“嘚嘚”的单调响动,催得车里的人昏昏欲睡。
青娆趴在小几上睡得香甜,袖口处被口水濡湿一大块。周素馨靠着壁假寐,时不时睁眼打量打量。
俞眉远安分守己地盘膝坐在最里面的软榻上,双臂垂落,双掌置于膝上,正闭着眼如同老僧入定。她在依着《归海经》上口诀吐纳气息。《归海经》已经焚毁,她虽已将全书背熟,但书里内容艰涩,难保有一天会遗漏掉什么。她只能一边修习,一边不断重复默诵整本书的内容,直到她回到俞府安顿妥当,才好将书里内容默出另想它法保存。
就这么一路颠簸着,车驾渐渐驶近兆京。
熟悉的景致闯入眼中时,俞眉远终于知道,兆京将至。
她长舒一口气,停了吐纳趴到窗棱上,掀了帘子朝外张望。
马车已行至万隆山的鱼肠道上。这鱼肠道宽不足十步,就够两人并马而过。上一世魏眠曦便是在这里被九王霍远庭追杀,而她就站在这条道东面的山上射杀了九王。
如此想着,她抬头望向那山坡。
俞府近了,不知这一世她的轨迹会有哪些变数。
思及俞府,俞眉远思绪便飘得更远。
俞家祖藉平州,本是官宦世家,在平州也算得上大族。可到了俞眉远曾祖那一代便因平州贪腐案而受迁连,整个俞系脉络被连根拔除,一蹶不振。
而徐言娘出自商贾徐家。昔年坊间戏云:南充徐家瓦,兆京龙上鳞。这话说的就是徐言娘的娘家。徐家世代从商,是江南一代赫赫有名的富商,虽不说富可敌国,但也算得上整个大安朝的姣姣者。
俞家没落后,到了俞眉远祖父这辈,日子捉襟见肘,苦不堪言。徐言娘自小跟随徐父行商,到平州之时巧遇了当时的少年俞宗翰。徐父十分赏识俞宗翰,便提议两家结亲,由徐家资助俞宗翰考取功名。当时的俞宗翰满腔抱负却苦于囊中羞涩,其母杜氏得知此事后作主允了这桩亲事。
俞宗翰果然不负众望,有了徐家的帮衬,踏上仕途后便平步青云。
徐言娘在他考取功名后便与他成亲,替他持家,免他后顾之忧。二人少年夫妻,也着实恩爱过一段日子,直到他在殿试之上被钦点为榜眼,一时风头无双。
俞宗翰专于仕途,而徐言娘却是商贾出身,自古士农工商,商者为低,徐言娘的出身成了他仕途之上被人诟病之处,加之言娘精于营生,作风爽利,不似京中少女那般娇柔,亦不懂红袖添香之趣,他便日渐疏远。
后逢先皇驾崩,惠文帝登基。俞宗翰从龙有功,被惠文帝看重,得了高位,举家迁入京中。惠文帝见他文采斐然,怜他身边缺个知心之人,又兼徐言娘成亲多年未有所出,便赐了俞宗翰一桩姻缘,将当时荣国公府的庶出大姑娘孙嘉惠许给了俞宗翰为平妻。
一时之间,俞家的左右夫人成了京中美谈,俞宗翰既不负结发之情,又有贵女诗书相伴,倒成就了一段风流佳话。
孙嘉惠嫁进俞家后很快便有孕,生下俞府长子俞章敏,没多久又有了二姑娘俞眉安。而在这之前,俞宗翰只有一个通房所生的庶出大姑娘俞眉初。就在这样艰难的后宅境况中,徐言娘才意外有孕,生下了在俞家行四的俞眉远。
俞眉远才刚出生,便又逢南充徐家大难,她外祖徐桦行商被山贼所掳,死无葬身之地。徐家家产被觊觎,徐家旁系与南充知府勾结,给徐桦安了个通敌卖国的罪名,以至家人流放西疆,徐家家产充公,被瓜分得一干二净。
徐言娘虽因嫁入俞家而躲过一劫,却也因此而大受打击,加上她失了娘家依恃,在俞家后宅更如无根浮萍,内外煎熬。俞宗翰与孙嘉惠恩爱,哪闻旧人愁肠寸断,失宠失势的徐言娘绝望之下,自请出宅,以养病为由带着俞眉远搬到了扬平庄上,落个眼不见为净。
这才有了俞眉远六年的清净日子。
呵……
俞眉远咧唇笑起,猫似的眯了双眼,遮去凉意无限的光芒。
当时年少,海誓山盟地哄着,怎敌他日新人花容?男人啊,爱着的时候如珠似宝地捧着,转头也不过是残纸旧墨任人踩踏。
她嫁进魏家十二载,替魏眠曦做了多少事,恐怕在他眼中也只是精于算计、争宠夺爱的伎俩,那些付出于他而言,重不过他心底那绵软无力的皓腕为他撑过的一次伞。
岁月荒芜在日复一日的嗟怨与孤独中,到头来只有她自己心疼自己。
罢了,她有自己,也够了。
突然间车身一震,马车急停,俞眉远向前倾去。
“啊!”青娆睡得迷糊,撞到了木几尖角,疼得嚷起。
“出了什么事?”俞眉远很快稳住身体,问道。
“我去看看。”周素馨掀了帘下车。
不多时,她便和慧妈妈一起回来。
“四姑娘,前头道路被落石堵了,恐怕是这两日雨水太多,引至山体倾塌所至。”慧妈妈向她们解释道。
俞眉远闻言掀了窗上布帘,探头出去。
她们已经行至鱼肠道的出口处,只差几步便能拐进驰道。
“那该如何是好?”周素馨眉头紧蹙,思忖着自语,“路被堵实,一时半会过不去,莫非要改道建梁?”
“改道建梁要多耗一倍时间,且回头的话距离上个镇要花大半日时间,如今时日不早,我们赶不及在入夜时找到客栈。”慧妈妈摇摇头,并不赞成这个建议。
俞眉远收回脑袋,冲着愁眉苦脸的两人道:“山上是不是有个寺庙?”
慧妈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从林间斜出的青瓦飞檐。
“普静斋!”慧妈妈脸上一喜,双掌合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里与官道相接,又是往来必经的要道,相必官府很快会派人来清理落石。我们就借宿这庵堂,待落石清理后再走,总比我们绕行建梁要强。”
俞眉远笑了笑,天真不知事的模样。
……
普静斋是个尼姑庵,庵堂不大,掩在万隆山繁盛草木间,一派清幽。
庵里正殿供着瓷白的观音大士,是远近闻名的有求必应,是以香火颇旺。普静斋主持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尼,法号妙真,听闻她们遭遇,又见是京城俞家的家眷,便同意她们借宿。
殿后西面就是供香客小住的厢房,俞眉远几人便被安置在此处。
这一住便是三日。因春雨不断的关系,直到第三日才有匠人前来清理落石。
俞眉远每日里听着女师父早课时的颂经声而起,夜里枕着雨打草木之声而眠,心境竟有豁然开朗之感。她本以为自己再回旧地会受影响,初入普静斋时还有些触景伤情之意,可呆得越久,旧事便越遥远。恍惚间竟像轮回大梦一场,爱恨悲苦都淡去。
她在这里救了魏眠曦,换来自己半世挣扎,如今再忆,除了心疼自己外,她竟无丝毫痛意。也许在上辈子那个冬夜,魏眠曦大醉之后与她缠绵床榻,在她耳边吐出那声“阿初”时,她就已经死心了。
毕竟她也曾有过一身傲骨,怎容得自己倾尽所有的爱情充满谎言利用和同情。
心既已定,她便再无桎梏。
这样静谧的日子到了第三天,青娆孩子心性,早已呆不住,在俞眉远耳边絮叨半天,总算将她请出厢房。两人溜出了庵堂,到了后林玩耍。
天才放晴,树叶上挂着雨水,冷不丁落入发间,刺得人头皮发紧。
青娆便拿手遮着脑袋,另一手紧紧揪住俞眉远的衣袖,拉着她沿着青石小路朝林间走去。青石小路的尽头是处陡坡,她们无法再上。青娆松开手,欢脱如兔地跑到一处山岩下。
“姑娘,坐这歇歇,我给你吹曲子听。”她折了片草叶,眉开眼笑。
“青娆,别动!”俞眉远却突然沉声肃脸。
“怎么了,姑娘?”青娆见状惶惑,不知所措,只当自家姑娘动怒。
“我叫你别动!”俞眉远又是一声厉喝,吼得青娆扁了嘴怔怔立在原地。
她眼睛死死盯着山岩下游出的小东西——蛇。
春天回暖,冬眠的蛇渐渐复苏,青娆惊醒了岩缝间蛰伏的蛇。此时这蛇正缓缓抬了头,猩红的蛇信“嘶嘶”吐着,就在青娆脚边不足两步距离处。
眼前的蛇碧翠如细竹,俞眉远虽不知道是什么蛇,却也明白,这蛇必有剧毒,青娆若是被咬上一口,后果不堪设想。
“青娆,听我说。我让你跑,你就往我身后跑,什么都别管,听明白了吗?”俞眉远放缓语气对她说。
青娆不解,想要问话,却又看到姑娘在对她摇头示意,她便忍下疑问重重点头。
俞眉远捏捏刚才路上她随手拾起把玩的小石子,沉沉气,小手朝那蛇旁边一挥,将石子打入了蛇旁边的枯枝上,那蛇“嘶”一声窜上。
“跑。”俞眉远吼了声。
青娆也不管其它,拔腿便往俞眉远身后跑。
那蛇被吓到,竟有些灵性,很快发现有诈,迅速转了方向窜来。
青娆已跑到俞眉远身后,蛇便盯上了俞眉远。俞眉远跟着朝后跑去,不料山间草藤良多,她情急之下便被绊倒,那蛇眼见就要缠到她腿上,她惊出一身汗来。
“咻——”
破空之声传来。
意料中的可怕情况并没出现,那蛇在俞眉远腿踝处忽然软趴趴地瘫了下去。
有人用青石子打在了蛇的七寸处。
“嘿,小丫头,胆子不小!”清亮爽朗的声音响起,有个人从斜坡上利索地跳下。
俞眉远坐在地上望去,来的人是个貌不惊人的少年,穿了身玄衣黑裳,衣裳并没夹层,在这料峭春寒中尤显单薄,但这少年似乎并不冷。他背上还背着人,那人的脑袋垂在他肩上,看上去比他还壮实些,可他却丝毫不受影响,行动仍旧灵活矫健。
“吓傻了?怎么不说话?”少年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戏谑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娃。
“姑娘,你没事吧?”青娆已从后面飞奔回来,嚼着泪花扶起俞眉远。
“我没事。”俞眉远拍拍裙上的灰泥败草,有些头疼回了庵堂该如何向周素馨交代。
少年见她不理自己,眼眸一眯,忽然怪叫道:“唉呀,你后面还有条蛇!”
“啊——”青娆吓得跳起。
俞眉远被她的声音刺得耳朵生疼,不禁按了按耳根,不悦地盯向那少年。
少年早就不作声地大笑。他皮肤偏黑,脸上五官都看不清楚,这一笑倒是露出满口整齐白牙。
“你骗人!”青娆察觉自己被骗,攥着俞眉远的衣角泪眼汪汪地怒视少年。
“我没骗人,那蛇游走了,你们没看见而已。”少年笑嘻嘻地赖皮道。
“好了,青娆,别说了。”俞眉远不想再听这两小鬼斗嘴,轻斥青娆一句,方向朝着少年福了福身,谢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此恩小女铭记于心……”
少年听了此言,笑容微收,沉默地看她两眼,忽然两步窜到了俞眉远身前。
俞眉远话没说完便给吓了一跳,情不自禁退小半步后才稳了身子,仰头望他。
他高她许多,她只到他胸口处,这么仰头只瞧得见他的下巴,连他的脸都望不全。
“你这小丫头,怎么说起来话来文绉绉的,像我师父一样!”他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看她,正与她望来的目光撞上。
小姑娘的脸颊又弹又鼓,看着就让人又想戳又想掐,她抿着唇,唇角微勾,眼里却有三分怒气,他分不清她是在生气还是在笑,只觉这小脸鲜活生动、宜喜宜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