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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征本就是已在朝议上提过两回的,只是诸多朝臣始终坚持西北之事尚无需万岁爷亲临,故而这么一直给压了下来。如今乌兰布通一失守,西北的关隘便已被打开,历史的车轮绕了个圈又转回了原本的轨道上头——康熙三十三年春末,朝议决议,万岁爷终于是要第一次御驾亲征准格尔部了。
这两年胤祺都被自家皇阿玛看得死死的,恨不得走到哪儿都栓腰上带着,这亲征的信儿一传下来便开始自动自觉地收拾行李。他平日里不好享受,对什么盆儿啊罐儿啊的更是无感,随身要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倒是这两年新学的剑法跟枪法都已渐入了门——那大枪还是师父亲自找了白蜡杆给他做的,配着寒气逼人的百炼钢枪头,再搭上一抹红缨子,可比前世演戏的时候耍的那些铝合金花枪要带劲儿得多。虽说这一次不过是随驾亲征,总不至于真用得着他自个儿亲身上战场,可带着却也总归不会有什么错儿。
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上战场,男孩子身体里总有点儿对于战争天生的向往,说不兴奋绝对是假的。胤祺在自个儿的院子里东瞅瞅西翻翻,正兴致勃勃地收拾着随身要带的东西,外头却忽然来报,说是太子爷一个人过来了。
“谁?”
胤祺正擦着自个儿的那一柄画影剑呢,闻言竟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茫然地探着身子往外头瞅了一眼,就一眼见着了个明黄色的身影:“二哥?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朝议结束了吗?”
“没有——不过是商量出征的事罢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太子负着双手缓步踱了进来,闻声却是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他今年已二十岁了,少时的高傲狠戾都已淡去了不少,也早已不再不分时候场合地死咬着那个“孤”压人。虽不再如少时一般偏激任性,却仿佛又有些矫枉过正了似的,无论待谁都是不冷不热的,对着他们的皇阿玛也是只尽礼数,从不肯多说半个字儿。
胤祺虽看不惯他这样儿,却也实在没什么立场多管,只能无可奈何地瞥了他一眼,自个儿倒了杯茶塞给他:“就算肯定是叫你留守监国,也用不着这么赌气吧?你是太子,你不留下谁留下……”
“太子,好个没意思的太子。”
太子摇摇头嗤笑一声,半点儿也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轻抿了一口茶水,不耐烦地敲了两下桌子:“别擦你那破剑了——你就是随个军出征,还真以为你就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呢?赶紧弄点儿吃的,孤饿了。”
胤祺把绒布往桌上一扔,随手甩了个剑花仓啷一声还剑入鞘,抿了嘴恶狠狠地瞪着这个混不讲理的家伙——才刚暗道这总算不动不动就孤了,还觉得有点儿欣慰,谁知道这么一会儿就现了原形。这家伙为什么对着他就不能像对着别人似的不冷不热的?打小儿就跟他不对付,说话也从来都没有过一次好声好气儿的,当时念着熊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可如今都长到二十岁了,怎么还是这么个德行!
“这大太阳底下,你打哪儿看出我挑灯看剑来了?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挤兑我,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事儿……吃什么!”
没好气儿地吼了回去,却还是忍不住又犯了操心的毛病。太子这两年脾气秉性不论,用功是真用功了的,无论学问政事都潜心钻研,皇阿玛几次下江南留他看家,朝中诸事也是处理得有条不紊颇见心思——可这废寝忘食也总归是要伤身子的,再加上他这个二哥动不动就故意放纵豪饮个一两回,年纪轻轻的居然就落下了胃疼的毛病。这胃病原本就是三分治七分养,难得他自个儿知道要吃饭了,胤祺还是打算赶紧给他喂饱了再说旁的。
“上回在你这儿吃得那个什么团子就不错——总之要快点儿能上上来的,早上就没吃饭。”
太子心安理得地应了一句,正要再抿一口茶水,就被胤祺给一把抢了下来:“空着肚子喝茶,你是还嫌你那胃不够疼呢?我叫他们热一碗酒酿圆子送上来,那东西你也不能多吃,骗个嘴也就得了——廉贞,给太子爷煮碗面,老规矩!”
“烦死了,怎么跟那些个老头子一样唠叨。”太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抢过他手里的剑把玩着,又学着他的动作连鞘笨拙地挽了两个剑花,“打小儿就见你有这么个耍帅的毛病,谁知道到现在都没改。这对战的时候能有什么用,把敌人给晃瞎了?”
“用来耍帅骗小姑娘!你管我呢?”
胤祺没好气儿地瞥了他一眼,把剑抢回来仔细放好,静了一阵又忍不住道:“除了你呢,这回还有没有随驾出征的,四哥跟着吗?”
“你四哥射个兔子都能射在尾巴上,你觉得皇阿玛会带着他?”
太子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放松地向后靠了靠才又道:“老大和二伯一块儿出古北口;五叔统兵出喜峰口,你跟着皇阿玛一块儿走中路。三日后在紫禁城太和殿敕印,他们两路先走,还有大同镇马兵六百、步兵一千四百从征,令理藩院派蒙古大军助战,内大臣阿密达等人出塞,各率所部至乌兰布通会师——就这么些了,你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没有?”
胤祺没立时应声,眼里蓦地闪过些讶然震撼,却终归化作了一片无奈轻叹,微垂了眸道:“二哥,你要是真想出去打仗,不妨试着跟皇阿玛提一提——”
“打仗有什么好的?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有苦又累的,我就好好儿的监我的国,动那些没戏的心思做什么。”
说话间,贪狼已把热好了的酒酿圆子给送了上来。太子接过来捧在手里头,捏着勺子不紧不慢地搅着,半晌才忽然别过头去,不情不愿地低声道:“你这个病病歪歪的身子,出去精明着点儿,没事儿就在马车里头窝着,别老出来晃悠。战场上头刀剑无眼……你是堂堂皇子阿哥,又不是老大那种夯货,别傻乎乎什么事儿都往上顶,听着没有?”
胤祺却也没想到这一位二哥竟是特意过来嘱咐自己小心的,怔忡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撇了撇嘴切了一声道:“用不着你多管,我自个儿知道——你就把四哥给我看好了就是了,别老什么苦差事都让他做,你东宫里头那一群属官都是吃闲饭的不成?”
虽然不知道自家四哥到底是怎么被卖给他当苦力的,可无论是治水修河道还是几次小灾荒的放粮安民,这俩人配合得居然还相当不错。胤祺自个儿也仔细琢磨了几次,怎么想这俩人好像都是那一次下江南回来就忽然和解了的,偏偏那时候自个儿病得昏昏沉沉什么都不知道,追问这两个人过几次,却也是什么都没能问出来,只好莫名其妙地就默认了这个诡异的现状。
“整天就知道担心你四哥,怎么没见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切过我?”
太子把脸埋在热气里头闷哼了一声,舀了个圆子心满意足地吞了下去,又连着喝了几口甜汤。胤祺也懒得老是跟他拌嘴,把东西一样样收好放进了箱子里,只当着他不存在,在屋里来回忙活着继续收拾。太子吃了几口自个儿觉着没趣,把碗往桌上一撂,快步走过去抢过他手里的东西,踮着脚举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收拾收拾就知道收拾!眼见着就要去打仗了——你就没话儿跟当哥哥的说吗?”
“……”胤祺看着这个当哥哥的这么多年来都没变过的拙劣手段,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抱了胳臂仰头道:“我就是伴个驾,又不是出去领兵打仗,皇阿玛没事儿我就没事儿。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跟皇阿玛好好说说话儿,别老一天到晚拉着个脸,好像皇阿玛欠你八百两银子似的……”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太子静静瞅了他半晌,忽然苦笑一声,随手把东西扔进了箱子里头,转过身缓步踱到窗前:“你当我是为了什么跟皇阿玛闹别扭——为了赌气?就因为他对我不好对你好,我就跟他赌气到现在,我是蠢么?”
“你是蠢啊。”胤祺理直气壮地应了一声,合了箱子坐在上头晃悠着双腿,“父子没有隔夜的仇,不管你跟皇阿玛有什么不痛快,我都不觉着至于闹腾这么多年。”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心里头从来都不装着事儿,别人怎么伤你都能转眼就忘了?”
太子忽然瞥了他一眼,语气微凉,却不知是究竟想起了哪一段往事来。胤祺神色茫然了一瞬,便带了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轻笑着缓声道:“索额图跟明珠要是听了二哥你这话,只怕是要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六神无主七窍生烟了……”
“他们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往堂堂皇子阿哥身上动心思——就算你不收拾他们,皇阿玛又岂会叫他们好过?!”
太子背过手猛地转了身,话音里竟带了隐隐戾气。胤祺被他许久未见的狠戾偏激给引得心中微动,不禁蹙了眉低声道:“二哥,索额图到底也是你的叔姥爷。他如今虽然被皇阿玛扔回家里养老了,可这一回保不准就还能启用,你这样是要落人口舌的……”
当初他被刺杀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居然没费多大劲儿就查到了索额图的身上。震怒的康熙直接罢了索额图的官叫他在家中养老,转头就把明珠一家半点儿不留情面地罚没了,历史上这两位权臣的命运完整的掉了个个儿,也不知将来又会是个什么离奇的走向。
或许是实在太过厌恶明珠,相比之下胤祺对索额图的恶感居然也没那么深了——毕竟人太蠢也不是他的错,连刺杀自己都能做得这么一塌糊涂,这么个灰太狼级别的反派最多是叫人闹心,总比那心思阴沉虎毒食子的明珠要好的太多了。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个样子,我每次想要恨你,可怎么都恨不起来。这么多的阿哥里头,竟是就你这么一个曾经被我罚过害过往死里逼过的,叫我忍不住真心的把你当个自家兄弟……”
太子苦笑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一把按住他的脑袋用力地揉了两下,几乎已使上了些咬牙切齿的力道:“烦死了!连皇阿玛都不愿意管我了,你干嘛还管我?你知不知道——那一次你在畅春园中遇刺,皇阿玛便认准了是我所为,后来索额图对你下手,竟也叫皇阿玛算在了我的头上!是,后来是打发了个奴才来叫我别多想,说他信我,可你遇刺的信儿刚到的时候,他看着我的那个眼神,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到现在只要一想起来,还觉得从心底骨缝里往外透着寒气……他都不信我了,我凭什么还要信他?!”
胤祺被他晃得头晕,忙着扶住箱子以免自个儿真掉下去,却也倒不出什么功夫来答应他的话。好容易稳住了身子,定了定神刚要开口,太子却已负了手转过身去,语气又归于平静淡漠,仿佛方才那一瞬歇斯底里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不要再管我跟皇阿玛之间的事了,我烦,皇阿玛迟早也会觉着烦。你跟我们都不一样,你的心里头干净,也配叫人真心好好对待,犯不着为了我的事儿平白惹皇阿玛不高兴……你也用不着再追问皇阿玛究竟跟我和老四说过什么,我们两个都是永远不会告诉你的。你只要知道——我们这些人跟你都是兄弟,既然是兄弟,就永远不会做出对不起兄弟这两个字的事儿来。你只管自个儿好好地活着,别为别人操太多闲心了,听见没有?”
胤祺微蹙了眉静默半晌,才终于从箱子上跳下来站稳,缓步绕到了他面前:“二哥,我不知道我猜的究竟对不对,可既然你们都不想叫我知道,我以后也不会再多问一句——我只问你,你们都跟我是兄弟,那你们呢?你们之间……是兄弟吗?”
太子静静地瞅着他,半晌才淡淡一笑,竟是难得不带任何情绪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轻叹一声道:“该成家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老五,你好好的守着你的皇阿玛,好好地做你想做的事儿。你只要知道,我们任何一个人将来坐上那个位子,都绝不可能亏待了你……至于别的,你管不了,也不是你该管的——你忘了皇阿玛当初给你下的禁令了吗?”
胤祺的目光微微一缩,抿紧了唇仍固执地望着他。太子却已转身快步离开,走到门口时才摆了摆手道:“那碗面就先欠着吧,我就是偷个空儿出来的,乾清门那一群大臣还为着谁管哪一趟差吵得不可开交呢,这人脑子都快打成狗脑子了——到了战场上多长点儿心眼,少为了护这个护那个的又随随便便就把命给豁出去!等你回来了,孤还等着你还那一碗面呢……”
胤祺望着他快步离开的背影,在门口怔了许久都不曾动弹。贪狼过去轻轻牵了他的腕子,放缓了声音道:“主子,门口风大,别吹着了——回屋里歇着吧。”
“还是要打啊……还不让我管,我也得真能忍得住不管才行……”
胤祺任他牵着自个儿回了屋,忽然苦笑着低喃了一句:“贪狼,你知道吗?我昨儿还做梦梦见兄弟们在一块儿念书的日子,那群小包子缠着我要点心吃,一个个儿的乖得叫人心里都能化成水……四哥话不多,可也一直都陪着我。大哥三哥要面子,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胡闹,但真热闹起来也能跟着一块儿笑两声,凑上几句逗趣儿的话……”
“主子,人总归都是要长大的——可也总还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有时候执念太深了也不好,反倒不如就顺其自然,兴还有柳暗花明的机会呢。”
贪狼温声劝了一句,恰巧廉贞端了面进来,便被他给接到了手里,轻轻搁在了桌子上:“主子把面吃了吧……既然皇上能默许太子过来,想来也是因着这朝议到晌午也停不了,特意叫太子给您送个信儿来的,您就甭守着皇上一块儿吃了。”
“嗯——反正都做了,不吃白不吃。”胤祺点了点头,却也是真觉出了些饿来,捧了碗囫囵着吃了两口,“听你的,不想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把这一场仗给打下来,别的往后再说。”
话音未落,胤祺的心口却是蓦地一缩,脸色也随之苍白了一瞬。这样的感觉他并不陌生,每回都是预兆着要出什么大凶的事儿,而且多半是会应到他自个儿的身上——可就算是要上战场去,也终归是一直伴着驾的,他若是有危险,岂不就意味着皇阿玛也会有危险?
扔下面碗快步走到镜子前头,望着自个儿身上竟是从未浓郁成这般的刺眼血光,胤祺心里头没来由的微沉,怔忡良久,眼里却是忽然闪过了些淡淡的释然笑意。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当年那个挡灾的说法儿,他自个儿其实也是有几分相信的。自己要是跟去了,这血光之灾自然应验在自己的身上,若是不跟去,这灾说不准兴就得叫皇阿玛来受——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担这个风险,所以这一趟战场,也自然是一定要去的。
天无绝人之路,总不至于真就到了必死的局面——他就不信了,这么折腾都没把自个儿这条小命给折腾没了,不过是上战场上陪着自家阿玛溜达一圈儿,就当真能要了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