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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儿远远在江岸旁的草丛中蹲了下来,但却不肯走。他实在穷极无聊,实在想瞧瞧热闹。
轻舟还未靠岸,三条黑衣人影已一掠而来,居然俱都是身手矫健、轻功不弱的武林高手。
当先一人身材魁伟,后面一人矮小精悍,最后的那人腰肢纤细,看来竟仿佛是个女子。
三人俱是满身黑衣,黑巾蒙面,几乎连眼睛都掩住,手里都提个长长的黑包袱,包袱里显然是兵器。
他们的兵器为何也要用黑布包着?难道他们连兵器都有秘密?
李家父子已迎了上去,但两方人中间还隔着七八尺,便已停下脚步,面面相对凝神戒备。
“金狮”李迪厉声道:“三位可就是自称‘仁义三侠’的么?”
那高大的黑衣人冷冷道:“不错!”
李迪道:“敝镖局的镖车,近年来数次失手,都是三位做的手脚?”
李迪冷笑道:“三位既然连连得手,我等又查不出三位的来历,三位便该好生躲藏才是,却又为何要下书将我兄弟约来这里?”
黑衣人缓缓道:“江湖中都已知道,赵全海与厉峰已双双中毒,他们的人虽未死,但‘两河镖联’与‘三湘镖联’的威信却已大伤。”
李迪面色微变,李挺却冷笑道:“这与我等又有何关系?”
黑衣人道:“三湘与两河威信受损,‘双狮镖局’自然可乘机蹿起,段合肥那批镖银,自然要落在你身上了。”
听到这里,小鱼儿心才动了。双狮父子也已为之动容。
黑衣人缓缓又道:“这趟镖关系匪浅,‘双狮镖局’想也不敢自力承担,必定请得有旁人从中保证,以我三人之力,只怕也动不了它。”
“紫面狮”冷笑道:“你倒也聪明!”
黑衣人厉喝道:“所以我今日就要叫你们也保不了这趟镖,‘三湘镖联’与‘两河镖联’就算倒了霉,你们也休想占便宜!”
喝声中,手腕一抖,黑色包袱布抖落在地,露出了三件青光闪闪兵刃,乍看似钩,但钩头却是朵梅花。
“金狮”李迪失声道:“梅花钩!”
黑衣人道:“你们居然还认得这件兵刃,总算不错!”
李挺冷笑道:“你们居然敢将这兵刃亮出来,更可算胆子不小,你们难道就不怕你家仇人不声不响地摘走你们的脑袋!”
黑衣人道:“没有人会知道‘梅花钩’又已重现江湖的!”话声中,三人已直扑上来。
那矮壮的黑衣人当先扑向李明生,此人身法最猛,招式也最猛,看来竟似与李明生有着什么仇恨。
那黑衣女子却掠向“紫面狮”李挺。她身法轻灵巧快,掌中梅花钩的招式却是迅急狠毒,刺、夺、绞、削,新奇的兵刃,新奇的招式。
“紫面狮”李挺武功虽然老练,但遇着这门兵刃迅急的招式,一时间竟被逼得手忙脚乱。那边“金狮”李迪也已和那高大的黑衣人交上了手。
这一战已可说是十分激烈,但小鱼儿却瞧得甚是无趣,除了这“梅花钩”有些新奇的招式还勉强值得他一瞧,要知他所练的那武功秘籍,正是天下武功之精华,那和李迪等人的武功,实在连比都无法比的。
这其中最惨的就是李明生,四十招下来,他连刀法都未施展开,额头鼻洼都已沁出汗珠。
那矮壮的黑衣人却是愈战愈勇,突然间拧身错步,青光如落花般洒下,梅花钩已锁住了刀锋。
李明生心胆皆丧,只因他此刻前胸空门已大露,对方只要迎胸一拳击来,他纵然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哪知这黑衣人却只是反手给了他个耳刮子,沉声道:“这是先还你的!”
李明生被打得踉跄跌倒,再一跃而起,失声道:“还我的?”
突然间,只听一声长笑,一条人影闪入了钩光。接着,只听“嗖!嗖!嗖!”三响,三柄梅花钩俱都已冲天飞起,两柄落在地上,一柄落入江里。
三条黑衣人只觉手腕一震,兵刃已脱手,对方用的是什么招式,是如何出手的,这三人竟全不知道。
三人大惊之下,齐地纵身后退,只见面前不知何时已多了个少年,轻衫飘飘,面白如玉。小鱼儿瞧见这少年,也不免有些吃惊——江玉郎,这面色惨白的,笑容阴森的少年却不是江玉郎是谁?但江玉郎的武功又怎会如此精进?
这问题小鱼儿自然能回答的,江玉郎也背过那武功秘籍,两年来他武功若不精进,那他简直就不是人了。
双狮父子俱都面现喜色。
黑衣人却是又惊又怒,顿了顿脚,想是想走,但江玉郎身子一闪,已到了他们面前,挡住了他们去路,笑道:“这位姑娘也用布蒙住脸,是因为生得太丑,还是太美呢?”
那矮壮的黑衣人怒吼一声,挥拳直扑上来。他武功的确不弱,李明生绝不是他的敌手,但此刻到了江玉郎的面前,却半点用也没有了。
他一拳还未击出,手腕已被江玉郎擒住,轻轻一笑,他身子便飞了出去,险些落入江里。
江玉郎笑道:“你们既不愿说,在下也只有自己来瞧了。”笑声中,他已闪过那高大的黑衣人,到了那少女面前。
黑衣少女的双掌齐出,但两只手不知怎地竟被江玉郎那一只手捉住,她伸腿要踢,膝盖却也麻了。
江玉郎笑道:“但愿姑娘生得美些,否则在下就失望了。”他手掌一扬,黑衣少女的脸拼命向后退,但她面上的黑巾,还是被揭了下来。
于是星光就照上了她的脸,也照着她的眼睛。
她眼睛就如同星光般明亮。
小鱼儿目光动处,几乎叫出声来,海红珠,这黑衣少女竟是海红珠!
李明生失声道:“是她!原来是她!”
江玉郎道:“你认得她?”
李明生嘶声道:“她就是那卖艺的女子,白凌霄大哥就是为她死的……那矮子想必就是那天被我掴了一掌的人,难怪他要找我报仇!”
江玉郎笑道:“更妙了,更妙了,梅花门下,居然做了江湖卖艺的,你们为了避仇,居然不惜做如此低贱之事,这点我倒也佩服。”
那高大的黑衣人也撕下黑巾,果然正是海四爹!他咬紧钢牙,厉声道:“你放开她的手!”
江玉郎道:“放开她的手也可以,但我却要先问你,那日一掌就打死白凌霄白公子的人究竟是谁?此刻在哪里?”
海红珠娇呼道:“你想找他,你这是在做梦!”
江玉郎微笑道:“哦,做梦……”
他手掌一紧,海红珠立刻疼出了眼泪,却仍然咬牙呼道:“像你这样的人和他比起来,连提鞋都不配。”说到后来,她声音已颤抖,显然已疼彻心骨,但她死也不肯住口。
海四爹怒吼一声,铁拳直击江玉郎背脊。江玉郎头也不回,身子也像是没有动,海四爹的手臂却已被他夹在胁下,再也动弹不得。
海四爹面上青筋暴现,冷汗迸出,手臂似已将折断。他昔日本也是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但此刻到这少年面前,武功竟连一成也施展不出,长叹一声,顿足道:“罢了……”
忽听一人凄声道:“我的‘神枢’穴疼呀,江玉郎,你还我命来!”
呼声尖锐凄厉,实在不像是人的声音。接着,一条人影自江岸旁的草丛里飘了出来。
夜色中,只见他披头散发,满身油污,七分像鬼,却连三分也不像人。身子飘飘荡荡,宛如乘风。
他呼声凄厉,模样像鬼,身形更如鬼魅,深夜江畔,骤然瞧着这样的“人”,谁能不被骇出冷汗!
小鱼儿咯咯笑道:“黑心贼,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在‘四海春’的厨房里,下毒手害死了我,你赔命来吧。”
江玉郎的手已松开,身子后退,嘶声道:“你……你……”
像他这样的人,本不会相信鬼魅之事,但此刻却又实在不能不信。只因他确信自己点着那人死穴时,那人是万万活不成的,而那日在“四海春”厨房里的事,天下谁也不知道,此“人”不是鬼是什么?
他牙齿打战,连话竟也说不出来。双狮父子瞧见他怕成如此模样,也不由自主随着他往后退。
小鱼儿道:“你想跑?你跑不了的……跑不了的,快拿命来吧!”他龇牙笑着,一步步往前走,身子摇摇荡荡,似将随风而倒。
海红珠也瞪眼瞧着他,突然脱口大呼道:“是你!小呆,是你么?”
小鱼儿形状虽然又改变了,但那双眼睛,那双令海红珠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眼睛,她又怎会认不出?她呼声出口,才想起自己错了,但已来不及。
小鱼儿暗暗顿足道:“该死……”
江玉郎果然已瞧出其中有鬼,身形动处,直扑过来,轻风般拍出七掌,如落花缤纷,满天飞舞。
海四爹等人瞧见变幻如此奇妙,出手如此轻灵的掌法,都不禁为之失色,海红珠更是为她的“小呆”担心。
小鱼儿却阴森笑道:“你还想杀我?你已杀死过我一次,再也杀不死我了!”
他身子飘飘站在那里,像是根本没有闪避,但江玉郎七掌拍过,他还是好生生地站在那里,这轻灵迅急的七掌竟似没有沾着他一片衣袂。
别的人瞧得目瞪口呆,江玉郎更是心惊胆战,狂吼一声,又是七掌拍出,掌势更急、更狠,但小鱼儿还是动也未动。这七掌还是沾不到他的边。
小鱼儿龇牙笑道:“你再也杀不死我了,此刻你难道还不信?”
江玉郎身子颤抖,额上已迸出一粒粒冷汗。别的人瞧见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也是手足冰冷。
江玉郎的十四掌竟真的像是打在虚无缥缈的鬼魂身上,他们亲眼瞧见怎能不信?怎能不怕?
海红珠瞪大了眼睛,眼里已满是泪水,但这已不再是悲伤的泪,而是惊喜的泪、兴奋的泪。
只见小鱼儿一步步往前逼,江玉郎一步步往后退,他手脚都已似有些软了,竟再无出手的勇气。
双狮父子自然已退得更远了,退着退着,转头就跑。江玉郎也突然全力跃起,凌空一个翻身,逃得比他们还快一倍。
小鱼儿也不追赶,瞧着他的背影,喃喃笑道:“我不想杀你……实在不想杀你!”
海红珠已扑了过来,颤声呼道:“小呆,我知道还能见着你的,我知道……”
小鱼儿咯咯一笑,道:“谁是小呆……我是鬼……鬼……”
海红珠刚扑过来,他身子已旗花火箭般斜斜掠过三丈,凌空再一转折,“扑通”,落入了江心。
海红珠扑到江边,又痛哭起来,嘶声道:“你若不想见我,为什么要到这江边来……你若想见我,为什么见了我又要走?为什么……为什么……”
小鱼儿尽量放松了四肢,漂浮在水面上。冰冷的江水,就像是一张床,天上繁星点点,他觉得舒服得很。
他总算已瞧过了他想见的人,虽然他们的变化不免令他惊奇,虽然他只瞧了一会儿,但这已足够了。
这几天来他怀疑不解的事,此刻总算也恍然大悟。那紫衣白面少年的确是和江玉郎在暗中勾结,而江玉郎却显然是“双狮”镖局的幕后主人。
那么,赵全海与厉峰的被毒,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他们杯中的酒,正是那白面少年倒的。他想着想着,突然几根竹篙向他点了过来。
他先不免吃了一惊,但立刻想到:“他们必定以为我是快淹死的人,所以要来救我的。”
他暗中好笑,索性闭起了眼睛。只觉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拉上了一条船。
一人摸了摸他心口,笑道:“这小子命长,幸好遇见我们,还没淹死。”又有人替他灌了碗热汤,替他揉着四肢。
忽听一个洪亮的语声道:“这人是死的,还是活的?”
小鱼儿突然睁开眼睛,笑道:“活的!”
他张开眼睛,就瞧见一条大汉站在眼前,半敞着衣襟,歪戴着帽子,一条腿高跨在凳子上,手里拿着又粗又长的旱烟。
此刻他以旱烟指着小鱼儿,大声道:“你既是活的,为何要装死?”
小鱼儿还未说话,忽然发现这“大汉”胸脯高耸,腰肢很细,虽然浓眉大眼但却并不难看。
小鱼儿笑了笑,笑道:“你既是女人,为何又要装成男的?”
那大姑娘瞪起了眼睛,怒道:“你知道我是谁?”
小鱼儿笑道:“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反正是个人,你已经快嫁不出去,再这么凶,还有谁敢娶你!”
他说话本来尖刻,这两年来虽已极力收敛,但憋了两年多,此刻又不禁故态复萌,这正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大姑娘拍案道:“你敢对我这样说话?”
将小鱼儿抬进来的几个少年,此刻都变了颜色,几个人在后面直戳他的脊梁,小鱼儿假装不知道,还是笑道:“为什么不敢?只要你是人,我就不……”
他话未说完,那几个少年已抢着笑道:“这位就是段合肥段老太爷的女公子,江湖人称‘女孟尝’,你总该听过,说话就该小心些。”
小鱼儿笑道:“呀,原来你就是段合肥的女儿,你爹爹可是有一批银子要运到关外去?”
小鱼儿耸了耸鼻子,又道:“这船药材,是你从关外运来的么?”
女孟尝眼睛瞪得更大,道:“你怎知道这是船药材?”
小鱼儿笑道:“我不但知道这是船药材,还知道这些药材是人参、桂皮、鹿角、五加子……”他一连说一大串药名,果然正是这条船所载的药材,说得丝毫不差。
莫说这几种普通的药材,就算将天下各种药材都混在一起,他也是照样可以嗅得出的。此刻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人都不禁惊奇得张大了嘴。
女孟尝眼睛里有了笑意,抽了口旱烟,“呼”地将一口烟雾喷在小鱼儿脸上,悠悠道:“想不到你这小子对药材还内行得很。”
小鱼儿差点被烟呛出了眼泪,揉着眼笑道:“我对药材非但内行,而且敢说很少有人比我再内行的!你若真的是女孟尝,就该好生将我礼聘到你家的药铺里去。”
女孟尝又抽了口旱烟,这次未喷到小鱼儿脸上,而是一丝丝吐出来的,等到烟吐完了,她突然转身走了进去,口中却道:“替他换件衣服,送他到庆余堂去。”
安庆庆余堂,可算是皖北一带最大的药铺,小鱼儿在这里,居然做了管药库的头儿。他根本用不着到柜上去,所以也不怕人认出他,每天就配配药方,查查药库,日子过得更清闲了。
这时他才知道,那位“段合肥”,正是长江流域一带最大的财阀,这一带最赚钱的生意,差不多都被他垄断了。那“女孟尝”,就是他的独生女儿,据说她还有两个哥哥,但却已死了,所以别人都称她“三姑娘”。
这位三姑娘时常到庆余堂来,但她不理小鱼儿,小鱼儿也不理她,虽然小鱼儿已知道她看来虽凶,心却不错。小鱼儿愈不理她,她到的次数愈勤了,有时一天会来上两三次,但眼睛还是连瞧也不瞧小鱼儿一眼。
这一天,小鱼儿正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初冬的太阳,晒在他身上,他觉得舒服得很,几乎要睡着了。
那位段三姑娘突然走到他面前,用旱烟袋敲了敲椅子背,道:“喂,起来。”
小鱼儿笑道:“我的名字可不叫‘喂’。”
三姑娘眼睛又瞪了起来,大笑道:“喂,我问你,上次你说的那批要送到关外的镖银,你怎会知道的?”
小鱼儿道:“那批镖银怎样?”
三姑娘冷冷道:“那批银子已被人劫走了。”
小鱼儿眼睛亮了,翻身坐了起来,喃喃道:“奇怪!既是‘双狮镖局’接的镖,怎么还会被人劫走呢?”
三姑娘冷冷道:“双狮镖局保的镖,怎么就不能被人劫走?哼,我瞧那两个姓李的,根本就是饭桶!”
小鱼儿想了想,又道:“劫镖的是些什么人,你可知道?”
三姑娘道:“那批镖银乃是半夜中忽然失踪的,门未开,窗未动,看守镖银的人连屁都未听见,镖银就好像生翅膀飞了。”
小鱼儿笑道:“这倒是奇案……除非那劫镖银的人会五鬼搬运法,否则就是‘双狮镖局’的人眼睛耳朵有了毛病。”
三姑娘道:“那他们就活该自己倒霉!”
小鱼儿道:“难道他们要赔?”
三姑娘冷笑道:“当裤子也得赔的。”
小鱼儿又用手去摸鼻子,喃喃道:“这就怪了……我本来还以为这是‘双狮镖局’监守自盗,但他们既然要赔,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三姑娘道:“只因为他们都是饭桶,所以镖银就被人劫走,这道理岂非简单得很。”
小鱼儿缓缓道:“看来愈是简单的事,说不定其中内幕愈是复杂。”
三姑娘瞧着他,瞧着他的微笑,瞧了许久,突然大声道:“你究竟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呆子?”
小鱼儿长长叹了口气,翻过身,把头埋在手弯里,悠悠道:“我若是呆子,日子就会过得快活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