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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火顿生金莲挨踢
金莲说道:“我知道是小厮接你来的。可哪个院里有你的魂儿?罢了吧,贼负心的,你还把我当孩子哄哩!那淫妇先把俺们打发来了,又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捣了一夜么?捣够了,才放你回来,是不?玳安这贼囚根子,见风使舵,老成得很。对着他大娘是一样话儿,对着我又是一样话儿。昨晚他回马来家,回大娘的问话是‘和应二叔众人看了灯回来,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教我明早去接哩’。落后我问他,他只是笑着不言语。我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待我问急了,才说出真话。你没想到?贼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计?想必你教他来着?”
“我哪里教了他。”西门庆见瞒不住也哄不住了,方才把自己昨晚在瓶儿家过夜的事说出,尤为细说的是瓶儿住着半截空房,心中害怕,一心要自己娶她过来的事儿,还说了香蜡细货兑换银两凑着盖房和要与金莲一处住并做姊妹的事儿。“她直说你人好,住在一处有个说话的姊妹,恐怕你不肯。”
金莲说得干脆:“我也不多着个影儿在这里,巴不得她来。我这里也空落落的,她来了与老娘做个伴儿。自古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我不肯抬她,当初哪个抬我来?我还有什么话说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还问声大姐姐去。”
“只是这么说哩,她孝服还未满哩!”
过了几日,西门庆约了经纪人,把瓶儿床后茶叶箱内堆放的香蜡等物,都秤了斤两,共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瓶儿只留下一百八十两日用,其余二百两交与西门庆凑着盖房。西门庆请阴阳先生择用二月初八日兴工动土,又将五百两银子委付家人来昭并主管贲四,卸砖瓦木石,管工计帐。西门庆自己也少出去走动,常在家看管起盖花园。如此过去一月有余。
已是三月上旬,到了花子虚的百日,瓶儿请过西门庆,和他计议。
“该把那灵烧了。房子卖得,你就卖了;卖不得,你着人来看守。只早把奴娶过去罢,省得奴在这里,晚夕空落落的,我心里怕,常有狐狸鬼混得慌。你回家对大娘说,只当可怜见奴的性命罢。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服侍你铺床叠被,也无抱怨。”瓶儿说着求着,泪如雨下。
西门庆说道:“你休烦恼。前些日子我把你这些话儿到家对房下和潘五姐也说过了,等到与你把房盖完,那时你孝服已满,娶你过门不迟。”
“好,那好!你有真心,尽早把奴的房盖好。娶过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这里度日如年。”瓶儿抹去眼泪。
“你的话,我都知道,你放一百个心。”西门庆再劝慰道。
“再不的,我烧了灵,搬在五姐那边楼上住两日,等你盖好了新房搬移不迟。”瓶儿说道。她见西门庆没言语,又继续说:“你好歹到家和五姐说说,如何?我还等你的话。这三月初十是他的百日,我好念经烧灵。”
西门庆点头应诺。这夜,与瓶儿在一起歇了。
次日,西门庆回到家中,将瓶儿的请求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了。
金莲仍很干脆:“可真好哩!奴巴不得腾两间房与她住,只怕别人不一定愿意。你还是去问声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碍船,看大姐姐怎么说。”
西门庆径直走到月娘房里来。月娘正在梳头。西门庆坐于一旁,把瓶儿要嫁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月娘听完,说道:“你不好娶她的。头一件,她孝服未满;第二件,你当初和她男子汉相交,朋友妻不可欺;第三件,你又和她有连手,买了她的房子,收着她寄放的许多东西。常言道:机儿不快梭儿快。我听人说,花家房族中的花大是个刁徒泼皮的人,倘或不慎,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挠。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依不依随你。”
几句话说得西门庆闭口无言,若有所失地走出前厅来,自个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瓶儿的话,又不好不去。寻思了半日,还是进了金莲的房间。
“大姐姐怎说?”金莲问道。
西门庆摇摇头,把月娘的话说了一遍。
“大姐不肯?不过,她也说的是。你又买了他的房,又娶他的老婆,当初又相交了一世,这是怎回事呢?叫人瞧不起。”
“这倒没什么,倒只怕那花大那厮设圈子跳,知道挟制她孝服未满,在中间鬼混,怎生计较?我如今又不好回她的话。”西门庆真的想不出个好法子来。
“呸!这有什么难处事的?我问你,今日回她去,还是明日回她去?”
“她教我今日回她一声去。”
“你今日去到她那里,这般对她说:‘我到家对五姐说了,五姐那楼上现堆放着许多药料,你这些家伙去,到那里没处堆放。不如再等几日,你这边房子也盖得七八成了,再催促匠人早些装修油漆停当,你这边孝服也将满。那时轰轰烈烈娶你过去,却不更好?强似搬在五姐楼上,荤不荤,素不素,挤在一处也不成个样子。’你这样说,管保她满意。”
西门庆听言,大喜,搂住金莲就要亲嘴。金莲推开他,说道:“人家想他,他不来,这会儿高兴了,只图自己痛快。”
西门庆等不得约定的时分,匆匆赶到瓶儿家,瓶儿问道:“你到家,所言之事如何?”
西门庆告诉说:“五姐说了,一发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再搬去不迟。如今她那边楼上,堆得破零二乱的,你这些东西搬去,哪里堆放是好?只有一件事怕将来有麻烦,你家大伯子说你孝服未满,如之奈何?”
“他不敢管我的事!”瓶儿果断地说道,“休说各衣另饭,当官写立分单,已倒断开了。只我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自古嫂叔不通问,大伯管不得我自己私里的事。我如今过不得的日子,他顾不得我;我要嫁人,他管什么?他若但放出个屁来,我教那贼花子坐着死,他便不敢睡着死。大官人,你放心就是,他不敢惹我。”又问道:“你这房子得几时方收拾完备?”
“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盖出这三间楼来,油漆完毕,约在五月头上。”
“我的哥哥,你要上紧些,奴就等这几日吧!”瓶儿说着,暗暗地擦去眼泪。
说话间,丫环摆上酒,两人欢娱饮酒。是夜,西门庆抱着瓶儿睡,说不尽的温存安慰的话语。从此,西门庆也是隔三过五必来夜宿,不让瓶儿感到孤单寂寞,瓶儿心里也就好受多了。
看看五月端午节将近,三间玩花楼装修将完,只少卷棚还未安磉。这日,五月蕤宾佳节,家家门插艾叶,处处户挂灵符。瓶儿治了一席酒,请过西门庆,一者解粽,二者商议过门之日。二人商定,择五月十五日,先请僧人念经烧灵,然后西门庆这边择娶妇人过门。西门庆心中总牵挂着花家族兄那件事,于是问瓶儿:“烧灵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请他不请?”
“我每个人送个帖子,随他来不来。”
十五日这天,瓶儿请了报恩寺十二个僧人,在家念经除灵。这日又正是应伯爵的生日,十个结拜兄弟该到齐。西门庆先封了三钱银子做人情贺生日,另拿了五两银子给玳安去置办酒席,以便晚夕为瓶儿除服。安排完毕,西门庆带着两个小厮骑马去应伯爵家。在应家吃喝玩乐到日西时分,玳安来接,悄悄耳语:“娘请爹早些去罢。”
西门庆应付了几杯酒,叫玳安到僻静处问他:“今日花家来了谁?”
“花三往乡里去了,花四在家里害眼,都没人来。只有花大家两口子来,吃了一日斋饭,花大先回家,留下他老婆。后来,他老婆要家去。二娘叫她到房里,与了她十两银子、两套衣服,那老婆还与二娘磕头感谢。”
“他没说什么?”西门庆再问道。
“他一字通没敢提什么,只说了到明日二娘过来,他三日要来爹家走走。”
西门庆听到这儿,满心欢喜。又问:“斋供了毕不曾?”
玳安回道:“和尚老早就去了,灵位也烧了,二娘说请爹早些过去。”
“我知道了,你外边看马去,我去去就来。”
不料,此番话全被从过道经过的应伯爵听去。西门庆无可奈何,只得把自己要娶瓶儿的事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自是喜闹一场,将西门庆放了出来。
西门庆一溜快马,到了狮子街。
瓶儿已摘去孝髻,换了一身艳服。堂中灯烛辉煌,一桌齐整酒肴早已备好。上位独独只安放一张交椅,让西门庆上坐。两个丫环打开一坛好酒,然后是迎春看菜,绣春执壶。李瓶儿满斟一杯递上前去给西门庆,又插烛似地磕了四个头,说道:“今日拙夫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得奉巾栉之欢,以遂于飞之愿。”行毕礼起来,西门庆下得席来,亦回敬瓶儿一杯,方才坐定。
西门庆问道:“今日花大两口子没说什么?”
“今日午斋后,奴叫他进到房中,说了大官人这边做亲之事,他满口说好,一句闲话也没有,只说明日三日哩,教他娘子儿来咱家走走。奴与他十两银子,两套衣服。两口子喜欢得不得了。临出门谢了又谢。”瓶儿回道。
“他既然如此说话,我容他上门走走也不差什么。但有一句闲话,我不饶他。”西门庆说道。
瓶儿又加了一句:“他就放辣骚,奴也不放过他。”
这时,冯妈妈和迎春丫环把汤和菜一齐拿上。瓶儿亲自洗手剔甲,做了些葱花羊肉一寸的扁食儿,银镶盅儿盛着南酒,陪着西门庆吃。西门庆只吃上半瓯,把下半瓯送与瓶儿吃。一往一来,连着吃上几瓯,吃得二人心欢情浓。瓶儿高兴还因为是想到过门日子近了。她一脸喜容,对西门庆说道:“方才你在应家吃酒,奴已候得久了。怕只怕你醉了,才叫玳安来请你早些归来。不知那边有人觉察了么?”
西门庆笑着道:“又被应花子猜着,逼勒小厮说了几句,混闹了一场,诸弟兄还要与我贺喜,想灌我几杯。我趁他们不注意,走了出来。他们察觉后又来拦阻,我说好说歹,放了我来。”
“这还算解趣哩。”瓶儿笑着说道。这一高兴,放开怀吃酒,不觉正是脸映桃花,眼闪秋波。西门庆看她醉态情眸,不由得自己也酒哄心头,不能自制。二人口吐丁香,脸偎仙杏。瓶儿把西门庆抱在怀里说道:“我的亲哥,你既是真心要娶我,还不趁早些。你又往来不便,不要丢得我在这里日夜悬望。”
五月二十日是帅府周守备的生日。周守备不仅请了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一般武官,也请西门庆饮酒观戏。日西时分,玳安骑马到了守备府,走到西门庆席前,悄悄说道:“小的来时,在街口撞遇冯妈妈,二娘使了她来请你,说是顾银匠整理首饰完备,今日拿盒送了来,请爹瞧去,还要和爹说话哩。”
西门庆听了,拿了些点心汤饭与玳安吃了,就要起身。周守备哪肯放,拦住拿巨杯相劝。西门庆借口家中有要事,饮了一大杯酒,辞别周守备,直奔瓶儿家来。瓶儿接着。茶汤用毕,西门庆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明日来接。玳安去后,瓶儿叫迎春从盒儿内取出首饰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西门庆看见,黄烘烘火焰一般,果然付好首饰头面。看了收过去,定下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准娶。瓶儿心中好不欢喜,连忙安排酒菜,和西门庆畅饮。
开怀吃了酒,使丫环房中搽抹凉席,两人同进纱帐之中,脱去衣裳,并肩叠股,再饮酒调笑。饮到高兴时,二人云雨求欢。西门庆乘着酒兴,坐在床上,要瓶儿横躺在自己身边,与他品箫。瓶儿自是十分用心,把一个西门庆欢乐得通身舒服,又连饮数杯。
西门庆醉中问瓶儿:“问句你不高兴的话,当初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
瓶儿说道:“他?逐日睡生梦死,奴哪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来,到了家,奴怎愿沾他的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这我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趟棍儿也不算人。什么材料儿,奴与他这般玩耍,可不砢硶杀奴罢了!谁似冤家你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着你。”
这话说得西门庆舒心透了,抱过瓶儿,再行云雨。旁边迎春丫环送上一个小方盒,内装各样细巧果品;又递上一个小金壶,满泛琼浆异香。从黄昏掌上灯烛,且玩且饮,直耍到一更时分,还不能入睡。这时,大门口传来打门声,冯妈妈开门一瞧,是玳安。玳安满头是汗,小褂儿也湿了。
西门庆闻听是玳安来了,说道:“我不是说了明日来接么?这么晚来做什么?”于是叫他进来。
玳安慌慌张张走到房门帘前,不敢进去,说道:“姐姐,姐夫都搬来了。还带来许多箱笼到家。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商议事哩。”
西门庆听了,不知道有何急事,一边穿衣,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深更半夜,会有什么事?须得赶回家去瞧瞧。”
瓶儿也起身穿衣,做了一盏暖酒与西门庆吃了出门。
西门庆一路打马,飞奔到家,只见后堂中正亮着灯烛,女儿、女婿都坐在那儿,旁边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伙。西门庆心下一惊,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家?”
女婿陈经济行礼磕了头,哭着说道:“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以枷号充军。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来,透报与父亲知道。父亲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这些家伙箱笼,且暂在爹家中躲避一些时日,他自己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事宁之日,恩有奉报,不敢有忘。”
西门庆问道:“你爹有书没有?”
陈经济向袖中取出:“有书在此。”双手递上。
西门庆拆开观看,上面写道:
眷生陈洪顿首书奉
大德西门亲家见字。余情不叙。兹因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人马,失误军机,连累朝中杨老爷俱被科道官参劾太重。
圣旨恼怒,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生一闻消息,举家惊惶,无处可投。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伙,暂借亲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家姐夫张世廉处,打听示下。待事务宁贴之日回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诚恐县中有甚声色,生令小儿另外具银五百两,相烦亲家费心处料。容当叩报,没齿不忘。灯下草草,不宣。
仲夏二十日洪再拜
西门庆看罢,慌了手脚,教吴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又令家下仆人,打扫厅前东厢房三间,与他两口儿居住,把箱笼细软都收拾到月娘上房来。陈经济取出那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与了他五两银子,教他连夜往县中孔目房里,抄录刚从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
吴主管抄来给西门庆看。西门庆看罢,三魂七魄不知往哪里去了。事情果然不假,连蔡京也卷了进去,杨戬、陈洪是案上有名。西门庆急忙打点金银宝玩,驮装停当,把家人来保、来旺叫到卧房之中,悄悄吩咐,要二人星夜上东京打听消息,一旦有不好声色,火速回报。二人自然不敢怠慢,拿了二十两盘缠。五更夜天,雇脚夫起程,上了去东京的道路。
西门庆忙乱了一夜,天亮时,吩咐来昭和贲四,把花园工程止住,打发匠人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谁叫也不开,家中所有的人无事不准外出。西门庆自己只在房里走动,如热地蚰蜒一般,坐立不安,吃喝不下,那二十四日行礼,初四娶李瓶儿的事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月娘见他每日在房中愁眉不展,面带忧容,便说道:“他陈亲家那边有事,犯不着你这般忧愁。冤有头,债有主,你平白焦愁些什么?”
“你妇人家知道些什么!”西门庆说道,“坏就坏在亲家上,女儿、女婿两个业障又搬来咱家住着,这是一。平昔街坊邻舍,恼咱的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倘有小人指戳,拔树寻根,你我身家性命不保。”
瓶儿却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大事,等了两日,不见动静,一连使冯妈妈来了两遍,只见大门关得如铁桶相似,撞叫不开。二十四日这天,瓶儿又使冯妈妈送首饰头面来,请西门庆过去说话,仍叫门不开。冯妈妈只得去对过房檐下等。过了一会儿,玳安出来饮马,看见冯妈妈,问道:“冯妈妈,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