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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身殿中,皇帝看着案头上呈上来的一本奏疏,神情晦暗,却并没有打开。
“你口述吧。”他对帷幔后面的人道。
“是。”大理寺卿薛均定了定神:“臣已查明,镇江百姓围攻锦衣卫千户李谦、袁江一事,无人指使,系出百姓义愤。镇江府尹黄思年逮械百余人,俱出一词。”
“所以你觉得是义愤?”皇帝道:“你说锦衣卫荼毒天下?”
“臣的确如此想。”薛均竟然一口承认了:“锦衣卫荼毒天下,为害甚矣!太祖皇帝设三法司以纠官邪,平狱讼,设锦衣卫本意为缉盗贼,诘奸宄。而今一切冤狱抛开三法司而独听锦衣卫,锦衣卫数兴大狱,多所诛杀,天下因陷害而牵连的人,不知千万。而杀人至惨,未造而极。大枷、断脊、坠指、刺心之刑,惨毒酷烈,无甚于此。”
“自古公卿有罪,盘水加剑,诣室自裁,未尝轻折辱之,所以存大臣之体。”薛均道:“刑不上大夫则君臣恩礼两尽。如今大臣有罪,一决武夫之手,用刑至惨,不能保全颜面,臣恳请陛下不当废祖宗法,宜下法司,明正其罪。”
海童脸色惨白,但看皇帝,却没有大怒的迹象。因为皇帝想到了陈瑛的死法,这样被用尽酷刑而折磨致死,的确骇人听闻——但这个事情并不是偶然,高皇帝时候,那么多的公卿大臣都下诏狱而死,岂独一个陈瑛?
“锦衣卫不是朕始创,”皇帝竟然极有耐心道:“你说的祖宗之法,是高皇帝创设了锦衣卫。”
“洪武末年,高皇帝焚锦衣刑具,盖示永不复用。”薛均铿锵道:“而陛下违之,又贻害天下!”
皇帝脸色大变,然而薛均无所畏惧,竟然又道:“高皇帝那块内臣不得预政,违者斩的铁牌,也被皇上推倒了!”
海童吓得冷汗直流,以为今日要看到薛均血溅当场了,却没想到皇帝原本乌云密布的神色却消融了:“原来是个呆子!也罢,你只断案上面,有些本事。”
“这百姓围殴锦衣卫的事情,朕就不追究了。”皇帝道:“你就说你查验的陈瑛案子,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十二位仵作勘验一致,”薛均道:“系刑讯而亡。”
马云进宫,见马骐海童几个在茶房里嘀嘀咕咕,便道:“你们两个老杀才,怎么在这里躲懒!”
两人看到马云,道:“哪里是躲懒,刚才歇下来一会儿。老哥哥回来了?皇爷交付的案子,查的怎么样?”
“倒要完,”马云冷笑一声:“人自杀了。”
说起来这里头的责任还真难以逃脱,辑事厂毕竟刚刚成立,所有的番子业务还不熟练,用刑的时候居然忘了卸下犯人的下巴骨,竟叫陈百吉咬舌自尽了。
马云自己觉得要完,然而皇帝听了之后却露出了恶狠狠的目光:“陈百吉是在遮掩山东的真相吗?”
马云头低得更低了——其实是因为番子手上没个轻重,竟然将从锦衣卫那里学来的十八道点心全都来了一遍,谁人能禁得住呢?肯定都熬不过自杀了。马云是越想越气,他原本只是想要陈百吉开口,而手下的番子跃跃欲试,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夸口说用一道刑就可以,结果一道不行,两道三道还不行,都试了一遍,然后人就死了,什么也没问出来。
马云是绝不会轻饶了这几个人的,但没想到皇帝这里没有仔细询问,反而一意认定是陈百吉为了替汉王遮掩秘密而选择了自尽。马云嗫嚅了三五次,终究还是没有张口。
盛寅在郭敬的注目下,经过了层层搜检,进入了春和宫里。
“怎么样?”张昭华急切地问道。
“王先生让我带来了一个消息。”盛寅道:“他说陈瑛有一份纪纲的罪状,记录了纪纲所有的罪行和没有擦干抹净的蛛丝马迹。陈瑛被锦衣卫带走时,把这个东西交给了他的老仆。”
陈瑛果然是心有七窍,他和纪纲这样合作无间,却也背地里留存了纪纲的案底。而这一份东西,一定是最骇人听闻的,蚊子腿是扳不倒纪纲的,陈瑛抓住的一定是纪纲的命脉。
“纪纲知道这事情吗?”张昭华道。
“不知道。”盛寅道。
张昭华瞪大了眼睛:“那这个老仆,现在在哪里?”
“在张府上。”盛寅道:“他听闻了陈瑛遇害的消息后,就连夜赶到了京城,径直找上了张府——”
这个老仆说,陈瑛告诉他,自己此行恐怕凶多吉少,若是一月内没有消息,就让他起程去南京。若是噩耗传来,就把东西交到张府上。
盛寅道:“东西在王先生那里,他说东宫看守严密,不能传递东西,也运作不得。”
张昭华听到了还有这么一个可以置纪纲于死地的杀器,是先喜后忧。以东宫现今的情状,根本无法联络朝臣,将此物大白于天下。
“王先生很笃定地说,”盛寅道:“纪纲快要倒台了。”
“他哪儿来的信心?”张昭华摇头道。
“他说,”盛寅道:“陈百吉被抓了,而且还自尽了。”
这一下张昭华不可置信地跳了起来:“真的吗?没有骗人?”
“说是千真万确的消息,”盛寅不知道陈百吉是谁,只是如实叙述:“他说东安门新设了一个辑事厂,领头的人是宫里的马云公公,马公公手下的人抓了陈百吉。”
“东安门辑事厂?”张昭华来来回回念了几遍:“东……厂?”
难道就是那个赫赫有名和锦衣卫并列的东厂?张昭华哈哈笑起来:“东厂!哈哈哈,锦衣卫总算嚣张不起来了!”
锦衣卫和东厂是后世电影中很常见的元素,它们的关系被演绎地淋漓尽致。并称“厂卫”的两大特务机关,从一开始就是互相牵制,互相制约的关系。东厂坐大了,锦衣卫就俯首帖耳供人驱策;锦衣卫强势的时候,东厂自然是跪下来叫爸爸。现在纪纲终于不再是一家独大了,皇帝偏偏在这时候设立了东厂,本身就是对纪纲不信任。
“纪纲的罪状,要是能捅到东厂去……可惜,”张昭华道:“马云却不是个邀功的人——他可能还不太能意识到东厂和锦衣卫之间的关系,但他人老了,早晚要被年轻的取代。他求个不功不过,其他人可就不是如此了。到时候锦衣卫不论还是不是纪纲把持,都不再是一手遮天了。”
张昭华在内宫之中,连个人都见不到了,所以一切事情,便只能交给王度运作。而王度实在是让她惊喜。
“王度的情报工作,做得好啊!”张昭华大喜道:“我都想知道他的情报来源了。”
“王先生说,那罪状他看了,说有一条也许适宜娘娘在内廷用。”盛寅道。
盛寅走后,张昭华终于感觉到遮盖在东宫头顶上乌云密布的天空透下来了一缕阳光,然而这阳光并没有叫她真正的高兴,她似乎觉得心里空荡荡地,失去了很多东西。
陈瑛自尽,保住了她的秘密,当初她看到这人有一身的傲气,却原来也有一身的傲骨。她分不清这个人是在报答她,还是根本不想欠她。
宁肯用最后的生命燃起烈火,把那些迫害他的鬼蜮小人焚为灰烬,留下一个震撼世人的结局——他死的时候也许十分快意,想到他的死会是如何的惊天动地,很快又会成为左右朝局的关键,这样的死法,纵使死又有何苦?
“终于可以还给你了——”仿佛陈瑛的声音就在耳边。
“报娘子之恩,”仿佛又听到了开平马场上烈烈的风声:“死而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