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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二月,皇帝赴北京,皇太孙随行,命皇太子监国,尚书蹇义、夏原吉辅之。
徐皇后的梓宫将要葬在天寿山营建好的陵寝之中,起行那一日,诸王并公主又一次聚集在了坤宁宫里,上一次一家人全数聚集在一起,是三年前徐皇后的大祥上,彼时大家已经不说话了,如今一家人似乎更加无话可说。
张昭华的目光从殿中每个人身上掠过,看着他们或悲或喜,尽皆露出惘然之色,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在争权夺利之前,在没有生出不平的心之前,兄弟都是好好的,后来好不容易拼来了富贵,却不能和睦地共享。对如今紧锣密鼓夺嫡的高煦高燧,甚至永安永平,张昭华并不恨他们,她只是难以释怀。不管如何走到了这一步,走到这一步又是如何遗憾,她和高炽始终记得燕王府中言笑晏晏的时光,他们都愿意这样清楚地记得,然后百年之后这样遗憾却安心地去见他们最想见的亲人。
张昭华哭起来之后,殿中的哭声就止不住了,皇帝望向了他们,看到高燧甚至拖出来两行长长的鼻涕,还有一半被他吃进了嘴里而不自觉——他像是想起了潜邸的时光,青白浑浊的眼里,闪过了柔和和慈爱的光来。
张昭华已经许久没有从皇帝的眼中,看到这样丰沛的感情了,然而皇帝很快垂下了眼睑,叫太孙过来:“带你奶奶回家。”
“奶奶,”太孙捧着灵杖,很有气势地一挥:“回北平,回家喽——”
梓宫安厝去了昌平之后,高炽和张昭华都无精打采了一些日子,然而很快他们就不得不处理繁重的国事了,特别是一月前顾成率军平定了贵州思南田氏,土司主政贵州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就是改土归流的好时机。
皇帝走之前着重交代的也是这件事,贵州宣慰使被废,剩下的就是派遣流官统辖贵州地方政务了,贵州被分为了思州、思南等八府四州,在贵阳又设了承宣布政使司,高炽和蹇义夏原吉选定了若干官员前去,一步一步开始编氓籍,定赋税,兴学校,置官师。
不过张昭华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先核实贵州田亩,“设司农司计民授田,贵州地方大,而人少,土司虽然被镇压了,但是还有余孽,而且地方多是苗蛮,我想若是能从山西、河南迁过去人口,填实贵州,召百姓耕作,人给十五亩,蔬地二亩,免租三年。官给牛及农具,若是额外垦荒者五年不起科,这样贵州就很快成为河南这样的内省了。”
在此时贵州、云南几处偏远地方,其实不被看做是内省,像云南几乎交给沐府全权治理了,贵州原先也是土司主政,中央政府只是进行宣慰和笼络罢了,对地方的控制权并不大。
夏原吉就道:“贵州田无顷亩尺籍,悉征之土官。而诸处土田,土官藏匿淆乱,与实际不符。若要召百姓耕作,则要先丈量田亩。”
蹇义点头道:“只是贵州高山多,地不平,步尺参差不一,比之川蜀,更不好清丈。”
张昭华就等着这一句,立刻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清丈条例》,给几个人看了:“我这里有一份重新计额田亩的方法,算是均平,诸君帮我看看,能否颁行天下。”
国朝的清丈田亩工作其实做得很好,因为此时还未有形成地主、豪强、官绅隐田漏税,而且太祖高皇帝非常警惕这些人,每几年查一次土地,核对鱼鳞图册,如果发现富农,立刻编入富民籍册之中,稍不留心就把人赶到南京来,而土地又进行重新分配。
当年田亩超过七顷的人,就能被编入富民籍册之中,所以天下的官田、民田、职田、荡地、牧地,统核地非常清楚,然而这样的制度,其实也有不足,而且非常容易被地方官吏利用钻漏洞。比如说通行丈量用的是元朝的里社制,诸州县原著居民以社分里甲,移民迁过来,自然是比不上原住居民的,分屯之地就以屯分里甲。社民先占了好田,而屯民新占的田亩不仅低等,而且狭小,所以官吏在清丈的时候,把屯地谓之小亩,社地谓之广亩。但是所有的田亩都要核入赋额,吃亏的就是屯民了,而且有司以大亩当小亩以符洪武三十年的旧额,有数亩小田当成一广亩,步尺参差不一,怎样赢缩就看当地的官吏了,这样不过几十年,就会出现土地不均,而且为日后新兴的官绅豪强抢占土地提供了方便之门。
现在就要趁这些抵住豪强没有形成之前,赶快将张居正的一套办法定成国策,没错,张昭华拟定的《清丈条例》,就是秉持日后张居正清丈田亩的办法——张居正除了考成法之外,一切的改革都以清丈田亩为基础,就是专门针对豪强地主官绅的。
他的办法是,天下田亩通行丈量,用开方法,以径围乘除,畸零截补。
没有什么广亩、小亩,天下所有的田亩,统一一种丈量方法,就是径围乘除法,核定田亩,只有老弱病残、寡妇这样的“畸零田”,可以截补。
这种方法一旦确定下来,豪猾不得欺隐,里甲免赔累,而小民无虚粮,更可以在此之上,慢慢推行赋役改革,这应该是所有改革中最难也最需要时间的,别以为此时一切制度草创,似乎就没有什么赋役不均和胥吏盘剥问题,相反,这种情况其实已经出现,而且问题还很严重。
当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赋,凡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但是苏、松、嘉、湖这几处地方,因为之前这里的百姓为张士诚守城,高皇帝比较痛恨,于是增赋,亩加二倍,有二三石者。苏州一府,秋粮有二百七十四万六千馀石,官粮岁额与浙江全省差不多,私租起科,一方困扰,府民多逃亡,都是赋税重的缘故。还有一些海边的城市如仁和、海宁、昆山,民田一千九百馀顷,早都被海水淹了,如今竟然还在征税,这不是地方官危害一方又是什么呢?
张居正最著名的也就是一条鞭法的改革,是总括赋役,量地计丁,一概征银,官为分解,雇役应付,就是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大大简化了征收手续,同时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这一条改革其实是介于“两税法”和“摊丁入亩”之间的改革,张昭华其实更想施行的是摊丁入亩,也就是将丁税平均摊入田赋,统一征收地丁银,废除人头税,从长远来看,摊丁入亩比一条鞭法是具有生命力的,也经住了历史的考验。
赋役改革是一个十分棘手的事情,但是不改革就无法保证中央财政收入的稳定增长,将会有更多的贫民倾家荡产,不利于社会的安定。此时趁早改革,不会触犯权宦土豪的利益,也不会引起强烈的反对,像张居正那样死后不久,自己的所有心血前功尽弃。其实这种革新,要么是激烈的革命,要么是温和的改革,但到底都是要进行一场新一轮的土地和利益的分配,从上到下的叫变法、叫新政,从下到上的那就是造反和改朝换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