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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二月的天气冷得叫人心颤,尤其是北平纷纷扬扬竟下了三天的大雪,又低又黑的天幕看不到其他,四面八方只看见落雪形成的一条条白色斜线,狂风执拗地把一切都往一个方向吹,到处都是白茫茫、灰糊糊的萧条肃杀之景。
万幸世子所里已经铺架了火墙和地暖,一丝烟也透不出来,反而显得有些燥了,还得在墙角四周放几盆水。榻上椿哥儿只穿了一件肚兜,乐呵呵地爬来爬去,张昭华把他两条腿提起来晃荡了一下,看得保母、乳母全都惊呼起来,才讪讪地放下了。
她正想着前殿的宴饮什么时候结束,就见高炽掀开帘子进了屋里,她急忙问道:“怎么样?这三位,好不好说话?”
高炽先不答,换了衣服也坐在榻上,抱着椿哥儿逗弄了一会儿,乐得椿哥儿口水流了一下巴,滴滴答答地滴落在高炽的衣服上,张昭华都看不过去了,高炽也没什么反应。张昭华见他宝贝孩子,道:“你小心他要拉尿。”
不一会儿椿哥儿果然哼唧起来,乳母花氏见了急忙道:“哥儿要拉了,世子交给奴婢吧。”
高炽闷哼一声,将孩子交给花氏,伺候的人取了恭桶来,恭桶此时还有个特别的称呼,叫“官房”,给椿哥儿用的是个瓷盆,外边刻着一条大壁虎,肚子鼓鼓地憋足了气,活像一个扁平的大葫芦,这正好作官房的肚子;壁虎尾巴紧紧地卷起来,尾梢折回来和尾柄相交形成一个8字形,而壁虎头向后微仰著,紧贴在官房肚子上,两眼向上注视着骑在背上的人,嘴略略地张开一条缝,缝内恰好可以衔着手纸。
大壁虎的肚里,是香木的细末,便物下坠后,立即滚入香木末里,被香木末包起来,根本看不见脏东西,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恶气味了。花氏把椿哥儿扶上官房,椿哥儿似乎知道这是他的恭桶,果然“噗噗”两声放了两个偌大的屁出来,把满屋子的人都逗乐了。椿哥儿骑在上面,用手抓着大壁虎玩,也乐得哈哈哈地,根本不知道人都在笑他。
高炽本来有轻微的愁容,见椿哥儿活泼欢跃,也才展眉。看乳母服侍椿哥儿解完了手,张昭华把他们斥退,才转过头来对高炽道:“看样子这三位新来的官儿,不好交通了。”
北平原先的一方大吏识趣地告老还乡,十一月底的时候,朝廷果然派来了新任布政使和都指挥使,新来的这位布政使大人名叫张昺,任过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但是却被派下来做了地方官,什么寓意,不言而喻。而另两位都指挥使,谢贵和张信,反而是从地方调任来的,而且一个是从河南卫调过来,一个是从永宁卫也就是福建那里调过来的,都不是北平地方的人。
不久前朝廷将燕山左卫的大部分骨干抽调去开平,如今又派了新的一省长官过来,新帝已经疑惮到这个地步了,张昭华知道如今燕王称病,一个是气愤难平,一个是暂收锋芒应对时局,然而新任的布政使却不能不见,所以燕王在存心殿设宴招待了一下这三位官员,也就匆匆露了个面,之后全交给高炽陪宴了。
“绝不是能以财帛打动之人,”高炽长叹一声:“父亲叫我准备的东西,决计送不出去的,我见他们一个个神色肃然,言语铿锵,又目不斜视,和陈瑛、吕震是完全不同的。父亲对陈瑛那样的人可以送财帛,但是对张昺谢贵,唉,父亲明知道是朝廷派来监督王府之人,为何还要试图收买呢,这是决计走不通的啊!”
陈瑛是北平按察司佥事,在按察使不管事的时候,他和吕震全权代理北平一省的司法刑狱,这是三司之中唯一没有被新帝换下来的一司,估计新帝也没觉得按察使有多重要,最起码比起布政使和都指挥使来说,分量轻太多,也无关时局。但是对于燕王府来说,陈瑛、吕震是唯一能抓得住的、能拉拢过来的要员了,剩下的左参政郭资、右参政孙瑜几个,都退还了燕王府秘密送过去的财帛,态度比较摇摆,但燕王府依旧没有放弃对他们的争取,这几个叫张昭华看来,其实是畏于势,想要保全自身的人,其实也不用费心争取他们,因为到时候谁的风大,压过了另一头,他们就自动会跟风——当然燕王是最后的胜利者。
而让张昭华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陈瑛和吕震都是御史出身,掌管刑狱、司法,他们这种本该秉持清廉狷介之人,居然能被财帛打动,收受了燕王的贿赂,承诺在奏疏上替燕王说话——怪不得高皇帝说天下官皆可杀,高皇帝治了一辈子官,杀了滚滚人头,但是根本没有根治贪腐问题,现在也倒成了燕王左右时局的棋子了。
张昭华道:“你难道看不出,现在明显是朝廷在和藩王掰腕子,这些人关注输赢吗?我看他们也许不关注,虽然他们很大程度上觉得朝廷绝对会是最后的赢家,但是藩王也不至于输得连命都没有,他们觉得朝廷会赢,但藩王也不会死,而最值得注意的是处在争斗前沿的他们自己,因为这些人很可能成为角力的牺牲品,所以他们绝不可能只在一方押注,他们要讨好双方,以求避免波及。”
“就算这三位大员都心向朝廷,”张昭华道:“但是北平是燕王的地界,他们也要掂量掂量,一看朝廷是不是真的有动手的决心,二看燕王是不是真的有造反的决心,三就要为自己谋划,因为开衅起来,他们在两方,都罪责难逃。”
两人都感到了风雨欲来的紧迫,然而高炽所想,乃是找个合适的时机,劝说燕王将燕山卫护卫全部上交给朝廷,这样庶几可以免祸;而张昭华所想,乃是劝说燕王赶紧动作,燕王到现在还未下定反抗的决心,这是决不可取的。
然而高炽道:“父亲与我说,过完年让我们兄弟三个,进京去朝觐。”
张昭华大惊道:“什么?叫你们三个去京师?”
燕王到底还想和新帝讲和,毕竟此时还没有被逼迫到极致的时候,而且燕王没有大义名分,没有下定以一隅敌全国之心,没有在孝期和新帝动干戈的想法。即使前不久张昭华还听说,燕王和道衍坐在花园的长洲亭里,看着雨水渐渐变成雪水降下来,燕王还出口占了上联出来:“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
而道衍对出的下联是:“世乱民贫,王不出头谁做主。”
道衍是明明白白袒露了心思,希望燕王及早下定决心,纵观道衍为促成燕王起兵的决心,早已从很久之前就花了无数心思,为燕王引荐相士袁珙、卜者金忠,这些人潜移默化的劝说,虽然对燕王是有影响,燕王不甘心坐等削夺,然而真要和朝廷对抗,那可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说到底高皇帝《祖训》里,对诸王犯任何罪都能宽宥,唯独不能宽宥的是谋逆之罪。
如今燕王到底还心存侥幸,要将高炽高煦和高燧三子派入京师去,就是希冀新帝看到他坦荡赤诚之心,消除新帝的猜疑,也堵一堵朝廷削藩大臣们的嘴巴。然而这叫张昭华看来,简直是无用之举,将三个儿子都派过去,朝廷便不削藩了吗,反而这派去的三个儿子被朝廷当做人质扣押下来,以要挟燕王,那才是要完的节奏。
张昭华急得满头冒汗起来,她不知道燕王是有何所恃,居然敢放心三子去京师,但是有何所恃在此时都是没有完全把握的,变数实在太多。而且其中最主要的还是帝心,而帝心意在削藩,岂会白白丧失这样好的机会?
“父亲派你们去京师,”张昭华道:“道衍大师知道吗?”
“知道,”高炽想了一下道:“道衍大师说父亲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高炽其实也知道这一回去京师最有可能的是什么结果,但是他一来问心坦荡,洪武二十八年的时候和新帝一同在大本堂读书,关系倒也不错,除去这血浓于水的关系,还有一层共读的情分;二来母亲那里,希望他们和魏国公府多多接触一下,魏国公徐辉祖到底是他们亲舅舅,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徐辉祖这个亲舅舅其实最是赞成削藩,而且甚至还利用和徐王妃的通信,向新帝报告有关朱棣的消息,密书朝廷早做准备。
而高炽不知道的是,燕王对高煦的说法与对他的说法不一样,燕王对高煦说的是:“今次去京师,不要住在诸王馆中,住在你舅家,看你大舅意思如何,能否为我朝廷耳目。”
燕王想要高煦打探徐辉祖的意思,能不能为他所用,这话也就只能嘱托高煦,要是对高炽这么说,高炽一定会劝阻他不要和朝廷对立。
然而高炽的京师之行推迟了,因为诏书下来,令燕王三子四月入京,参加五月份的高皇帝逝世周年祭,所以正月里南下京师的人,是燕王府长史葛诚。
葛诚临走前,燕王专门嘱托他,去了京师之后,善为斡旋,为王府图生机。葛诚也慷慨激昂,说此番进京,定当竭力释帝疑,不负所托。等送走了葛长史,燕王还对高炽道葛诚是个老成之人,希望此行能为王府带来好消息。
没想到葛诚见到新帝第一句话是:“臣,高皇帝以贻陛下也。”
我是高皇帝留给陛下的人啊——新帝听到这一句话,倒是着实震惊了。
他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卿何所来?”
葛诚行了大礼才慢慢道来,原来当年高皇帝派他去燕王府当长史,就是存了监督之意,让他定期汇报燕王府的情况,如果张昭华和高炽听见了这番话,必然会知道洪武二十八年的时候,葛诚借故永安采办的嫁妆不合格,专门南下苏州亲自采买,又将嫁妆留在苏州,北上见她和高炽是怎么回事了,那是葛诚要有情况专门面奏高皇帝。
“燕王收受朝鲜使臣的贡马,”葛诚一一数来:“高皇帝知道之后,敕谕切责;阿鲁帖木儿乃儿不花有不轨的行为被告发,高皇帝令魏国公徐辉祖奉召前往密探,徐辉祖和燕王时时屏退人语,不知在商量何事……燕王身边尽是僧道之徒,尽日以星象谶纬蛊惑燕王……燕王诸将悍勇,惟王是听,常会猎……臧否时政……”
葛诚絮絮叨叨了憋了许久的话,连当年燕王患“瘕”的时候,所服的一味药是马粪所做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新帝听了反而极是嘉奖他的忠诚,认为果然符合他名字中的“诚”字。
末了新帝道:“依卿看,燕王究竟有无不轨谋逆之行迹?”
其实他听了这许久,也发现葛诚说了很多事情,却没有一样中肯的,都是些含含糊糊的东西,并没有一样触及谋反实质。而葛诚在顿了一下之后,便道:“陛下,现在不是侦缉行迹的时候,而是要看燕王有无反心——自周王被执之后,燕王暴跳如雷,口出不逊,心怀怨愤已久,若再往溯,燕王临江而返,不得入京奔丧的时候;亦或者,当年高皇帝在东角门——”
新帝听了葛诚略含糊的话,倒是想起来当年他父亲懿文太子死去之后,高皇帝很久没有见朝臣,终于在东角门见召了一次,却语意不明地提了燕王,然而话还没说完,却被刘三吾打断,说“皇孙世嫡大统,礼也”这样的话,于是高皇帝起身回了内宫,不久之后就立他为皇太孙。
朱允炆想起这样的事情来,忽然觉得手脚冰凉,也许那一次,高皇帝是切切实实考虑过的,考虑过让燕王承继帝位,他原是听过的,他在宫人窃窃私语中听到那样的话,说孝慈皇后在五个孩子里,最爱燕王,因为燕王最像皇帝……说高皇帝也爱他,如此种种。他又想起来高皇帝的确在孙子中间,高看朱高炽一眼,洪武二十八年伴驾最多的也是高炽,还替高皇帝读奏疏,那是他也很少得到的恩宠……高皇帝在选秀中看中的秀女,他不要,高皇帝便叹息一声,赐给了高炽。高皇帝对马氏一直淡淡,生了文圭也是如此,对张氏倒是高看一眼,还赐了大圭下去……
新帝昏乱地想着,他生出若干个不知所以的念头来,一会想到他这屁股底下的座椅,原本就是燕王的,他是那个鸠占鹊巢的人;一会有想到高皇帝爱燕王也许并没有那么真,要不然不会派了葛诚这样的人监督他;一会儿又想起高皇帝临终前,吃力地瞪大眼睛,一个一个地瞧人过去,他以为高皇帝是在找他,便抓住了他的手——然而高皇帝认出了他,却并没有放弃寻找,好像一直在寻人,直到将围绕在身边的人都瞧遍了,依然没有找到……他看到高皇帝嘴唇翕动着,他不自觉地害怕,不自觉地恐慌,因为他害怕从高皇帝口中听到一个他最不想听到的人名——
然而高皇帝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就薨逝了。新帝永远不想再想起那一刻,他的心落回肚子里,他从高空坠落又稳稳落在地上的感觉……
“啊——”朱允炆不由自主地大喊出来,额头冒出豆大的汗来,这一声呐喊也让他清醒过来,看着眼前伏在地下不知所措的葛诚,用疲惫但温和的语气道:“葛长史赤胆忠心,上报国家,深为可嘉。你是我皇祖留给我的人,当年遣你入燕,便是为了规范燕王,如今燕王其形暧昧,反迹藏而未露,朕还要遣你回燕,以为内应。”
听到“内应”两个字,葛诚知道朝廷已经决意对燕王动手,他是笃定朝廷会如风靡草一般打赢这削藩之战的,而他更不用因为是燕王的长史,而被朝廷追责——向来王府长史是个高危之职,若这些天潢贵胄有什么事情,最先被朝廷问责的就是长史。难道不见周王长史王瀚,早在很久之前就装疯佯狂而去了吗?
他也算是为自己谋了相当不错的保身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