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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经过了宫城的正南门,此门名叫午门,南京民间俗称午朝门,因此门居中向阳,位当子午,故名午门。午门前一条御道街上,行人却不多,张昭华得以看得清楚。
南京都城的午门和后世故宫午门相似,为三孔门券两边有双阕建筑,顶上构筑雁翅楼,底部汉白玉须弥座印在张昭华的眼里,带给她熟悉的感觉。
然而让她眼前一亮的,并不是午门,而是午门硕大的皮鼓——
登闻鼓!
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张昭华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就明白了,是皇帝设立,让冤民敲鼓申诉的东西,即某些重大案情和冤抑莫申者,超出了一般诉讼管辖和诉讼程度之范围,便可敲击此鼓,直接向最高统治者申诉。皇帝将亲自受理,官员如有从中阻拦,一律重判。
此制度并不是明朝独有,而是沿袭了以往,早在西周之前就有了登闻鼓制度的雏形。所谓“有狱讼者摇鞀”,鞀就是古代大臣用于伸冤进谏的一种小鼓。周礼甚至提及了西周有一个著名的路鼓制度,允许有冤无门者来击鼓申诉,讲冤情直达于上。
唐朝是登闻鼓制度的确立和形成时期,而宋朝的时候,走登闻鼓诉讼的程序已经完善。宋朝整体的司法制度非常严格,不但设立了完备的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而且还派重要的官员任职来管理登闻鼓。
元朝甚至也保留了登闻鼓,直到国朝,开国皇帝十分注重下民申诉,为了爱护百姓,特许直奏皇帝本人。也就是说,在最初那几年,只要有人敲鼓,皇帝就亲自接见。哪怕是东家丢了一只鸡,西家少了一头牛,也由皇帝听闻诉讼、亲自裁决。
张昭华就是见到了这个东西,才算看到了希望。
她跳下马车,直奔这面登闻鼓而去。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她明明看到这面鼓周围并没有人,当她靠近的时候,却突然冒出来了四五个,将她拦下了。
“你有何事,”为首的人明显是侍卫,上下打量她,道:“敲鼓作何?”
“我有冤情要上诉!”张昭华激动道:“要直达天听!”
“上诉天听是不可能的,”这人道:“你有什么案件,受理、审核、上呈,是检察御史来负责的,审判是六科给事中和锦衣卫一员轮流负责。”
“不可能,”张昭华精神都有点不对了:“登闻鼓敲响,是能面见天颜,直诉于御驾之前的!你们不能阻拦我,否则会重判!”
“洪武十二年以前,确实都是皇上亲自过问。”这个侍卫还算是好声解释道:“只是多得是刁民愚顽,借机诓骗,反而扰的陛下再难清静——所以十二年之后,就改了制度,由官员受理了。”
“你若不信,”这个人把手摊开道:“自去敲吧。”
张昭华愣在那里,不知道是要再往前走一步,还是后退。如果又是官员受审,那岂不是又是要重复应天府衙的情境。她便喃喃道:“我有冤情要诉,难道就没有能面见天颜的办法么?”
她听到那些人在旁边嘀嘀咕咕,倒是有一个人道:“你若真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他话还没说完,另一个侍卫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不要胡说!”
张昭华却抓着那个人恳求道:“大人有话请说,请给民女指一条明路罢!”
“我说的可是一条不回头的路。”那人踌躇半晌,不得已道:“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有个从龙阳县来的典吏,名叫青文胜的,他敲响了这鼓,他呈递的奏疏惊动了宫里的皇上。”
洪武二十四年,龙阳地滨洞庭,连年洪水为灾,许多障垸田废赋存依元朝旧例,总额浮至三万七千石。百姓如牛负重,有的逃走他乡,老弱病残活活饿死。以贡生起为龙阳县典史的青文胜面对如此民困窘况,痛心疾首,决意为民请命,甘冒越职越级呈诉罪名,连上三疏,他大声疾呼:“地本弹丸,赋同大邑……民难堪命,天鉴唯聪!”然而,这三道奏疏如沉大海。
于是青文胜亲赴南京,慨然诣阙,准备面奏皇上。到京后,青文胜要求见驾,因官职卑小,被挡殿外。于是借早朝之机,跪禀于大官桥马之前,请为代奏,亦遭拒绝。叹道:“半途而废,有何面目归见父老!”便决心舍身活民,击登闻鼓以进,系疏于发髻,自缢于登闻鼓下。
青文胜死谏于登闻鼓下,才惊动了高坐龙椅的朱老皇帝,悯其为民杀身,便蠲免龙阳县积欠,并免浮额二万四千石,每年岁交止以一万三千石为额。青文胜死后,一仆裹尸而还。县民感恩载德,为他立祠城东。子幼妇寡,贫不能归,养以公田百亩。
“原来是死谏——”张昭华恍恍惚惚地看着那面三四米大的登闻鼓,原来这才是等级最严苛的体现,原来说什么击鼓就能受理案件都是说一说而已。
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集行政、司法大权于一体,根本不存在行政诉讼,而平民百姓被封建意识的“三纲五常”所禁锢,也根本没有民主、民权所言,只知道“下不可告上”。
下告上是有着重重障碍的。青文胜的行为虽然是为民请命,但是更可以看做是对朝廷赋税的反抗,这种质疑政府的行为,不能为统治者所容。
皇帝虽然是平民的出身,怜爱底层的百姓,但是当他当了皇帝,他是要和士大夫阶层治天下,而不是和百姓了。所以这样的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青文胜不死,所有的地方官吏有学有样,借机减免地方官粮,就会动摇统治基础。
张昭华不知道自己若是死在登闻鼓下,能不能换来皇帝一顾。
她脑中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的时候知道离那鼓远一点,糊涂的时候又从袄裙上扯下丝带来,那几个守卫也面色不好起来,又过来推搡她:“与你戏说呢,你怎生还当真!快快家去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说着又叫套车的老仆把她拉上车,这老汉也吓了一跳,把马车赶得飞快,不时还回头撩起帘子来看她,等到送到家门的时候,才放下了心。
张昭华没想到竟见到了王氏、张昶和郑氏,大家见面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相持抱着痛哭;张昭华又捉着他们问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在王氏断断续续的叙说中,她才知道原来在她去南京的第四天,家里来了一帮游手无赖,一进门就打砸起来,还说张昶犯了事,要带他坐监狱——
关键时候还是村人齐心合力,将这伙游手赶出了村子。但是粮长说村里不能再呆下去了,让他们连夜收拾东西往京师去寻公道;他们徒步走到商丘才搭上了马车,一路颠簸来京。
“平生未做一星半点恶事,”王氏抱着什么都还不懂的小宝号泣道:“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祸事!”
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家人,想到这半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世间的祸变频仍,其中的艰险万状辛酸悲苦,她居然都一一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