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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毛的前肢已脱离地面,整个身躯眼看就要像离弦的箭一样凌空而起了。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洛戛的眼睛里恢复了镇静和自信,甚至闪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藐视一切的眼光。它威严地嗥叫一声,声音低沉厚重,有一种凌驾于众狼之上的王者气势,有一种不可一世的王者傲慢。
事后,当半夜万籁俱寂,紫岚被失子的悲痛折磨得无法入眠时,它百思不得其解,洛戛怎么会在灭顶之灾即刻来临的瞬间奇迹般地表现出狼王独有的风采呢?要知道,在这性命攸关的节骨眼上,只要洛戛表现出一丝犹豫,一丝退缩,延长半秒钟的绝望神情,那么洛戛就算玩完了;而它紫岚苦心孤诣塑造培养起来的狼儿就会赫赫然登上狼王宝座了。
也许,是一种败在无名晚辈手里的羞耻感和死到临头也不愿丢掉狼王身份的面子观念促使洛戛在最后一秒钟产生奇迹。也许,是刻骨的仇恨、疯狂的复仇心态、强烈的求生欲望和反败为胜的侥幸心理等多种因素造成洛戛在最后关头爆发出新的力量。当然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洛戛最后一秒钟所发出的那声救了它性命的嗥叫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和一种习惯性的动作而已。
究竟怎么回事,对紫岚来说,成了一个永远也无法猜透的谜。它看到,随着洛戛那声充满狼王威严的嗥叫在空旷的草地上爆响,双毛已脱离了地面的前肢又耷拉回原地,绷紧的身躯变得绵软,像一只吹足了气的皮球突然被一根尖针戳破了似的瘪了气;双毛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已经久违了的卑贱的神情。紫岚立刻意识到,洛戛那声异乎寻常的嗥叫勾起了双毛的自卑感。幼年时养成的自卑感是那么顽固,那么不容易消除,尽管它紫岚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塑造了一个妄自尊大的双毛,尽管从表面上看双毛似乎已脱胎换骨变成一匹颇具首领气质和风度的公狼,但其实自幼养成的奴性和自卑并没有真正被克服,而是隐蔽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了,当外界具备诱发因素时,这种潜藏得很深的自卑和奴性冷不丁就会旧病复发。
要是它紫岚早想到这层就好了。唉——
一瞬间,双毛像换了匹狼,眼光里充满畏惧,意志崩溃了,一种甘愿当奴才甘愿做末等草狼的自卑意识侵染了它的公狼的身心,软化了它的爪和牙。它做了一个无法饶恕的极其愚蠢的动作,转身想溜;它忘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它用一种弱者的生活逻辑来判断,还以为只要投降称臣就能得到宽宥从而苟全性命。它忘了狼的生存信念:用死亡的恐怖来统治这个世界;它忘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它忘了正在围观已等得不耐烦了的中枢神经被浓重的血腥味刺激得异常兴奋的饥饿的狼群……
洛戛到底是见多识广的狼王,看到双毛神态变异,转身欲逃,猛地蹿跳起来,一口咬住双毛的臀部,猛甩狼颈,连皮带毛撕下一块血淋淋的狼肉,滚烫的狼血喷涌而出,殷红的血花和洁白的雪片一起洒落草地,双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嚎。
围观的狼群就像得到了信号,凶猛地齐声嗥叫起来,一拥而上,把可怜的双毛按倒在地;双毛只来得及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诅咒般的低嚎,便魂归西天了。
紫岚无法上前阻挡,也不敢上前阻挡。在寒冷的冬天,饥馑的狼群抢食受伤的同伴,已成了一种惯例。假如此时有其他食物可以果腹,狼群还不至于那么残忍;饥饿塑造了狼的贪婪残忍的本性。
不一会儿,草地上丢弃下一副白森森的狼的骨骸。
分食了双毛的狼们,围着洛戛讨好地欢叫着,莎莎和另一匹母狼伸出狼舌温柔地舔着洛戛凌乱的体毛,庆贺它卫冕成功。
只有紫岚,孤零零地蹲在狼儿双毛的骨骸旁,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诉说的苦涩味。
双毛与其说是死在洛戛的爪下,毋宁说是死于它自己的自卑感。
唉,狼啊狼。
五、寄望后代
一
紫岚彻底绝望了。它生了四匹狼儿,耗费了许多的心血,原指望它们之中会有一匹成为显赫的狼王,结果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它在极端的孤独和极端的痛苦中熬过了漫长的冬天。
积雪消融,尕玛尔草原一片葱绿,春意盎然。狼群又分散了。紫岚和媚媚一起回到了日曲卡山麓的石洞。失去了最后一匹狼儿双毛,石洞似乎也变得冷清清阴森森像座天然的坟墓。
有时,紫岚会独自跑进草原,拐着一条跛腿,发疯般地狂奔乱跳,把身体弄得极度疲乏,借以麻木那颗沉沦的痛苦的心。有时,它逮着一只狗獾或香獐什么的,并不急于咬断对方的喉管,而是咬断它们的一条腿,然后,让它们在草原上逃命,那凄惨的叫声,那惊惶的神态,倒可以暂时使它忘却痛苦。
但这残酷的游戏,最后也失去了魅力。
真的,当自己为之付出了全部心血的理想彻底破灭了,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死的滋味要比这样负载着失败重轭的苟活要好受得多吧?
但死神并没有来召唤它,它还必须活下去。
那天,它正在草原上溜达,突然,微风送来一股它十分熟悉的同类的气味。接着,几块布满青苔的怪石后面闪出一个身影,哟,这不是卡鲁鲁吗?
卡鲁鲁也看见它了,友好地朝它轻轻嗥叫一声。
紫岚很注意地朝卡鲁鲁的身后望了望,没有其他狼的影子。也就是说,卡鲁鲁仍然单身独处,没有母狼伴随左右。
紫岚为自己的意外发现激动得浑身战栗。它立刻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合乎逻辑的推想,卡鲁鲁至今没有找相好的母狼,说明它仍不能忘却旧情,仍钟爱自己。两年前,卡鲁鲁那么热烈地追求过自己,当时自己一心扑在培育狼儿上,拒绝了对方真挚的爱。回想起来自己真是有点傻。现在,蓝魂儿和双毛都死了,两年前的爱的障碍已经不存在了。今天意外地和卡鲁鲁相逢在野花斑斓的草原上,可以说是一种天遂狼愿的巧遇,是命运之神对它紫岚的恩赐。生活并没有陷入绝境,云破天开,透出一线明媚的阳光。
紫岚想到这里,在草地上蹲下身来,用充满柔情和期待的目光望着卡鲁鲁;它挺着母狼所特有的温暖的胸部和腹部,不时地抬起一只前爪,在鼻梁和唇吻间摩挲,搔首弄姿,尽量做出一副媚态来。
来吧,卡鲁鲁,我等你已经等了好久了。
卡鲁鲁站在对面十米远的地方,没有动。
哦,卡鲁鲁,你一定是被两年前我粗暴的拒绝弄得丧失了勇气了吧。我承认那次我做得有点过分,但请你理解我当时的处境。现在,已没有什么能阻碍我们成为形影相随的伴侣了。来吧,卡鲁鲁,只要你向前跨出一步,你就会得到十倍的报偿;你只要付出一分热情,你将会得到十分热情的回报,紫岚在心里急切地呼唤着。
但卡鲁鲁仍然像块石头一样地待在原地,脸上甚至没有表现出久别重逢的那种激动和欣喜。
紫岚一颗心咯噔了一下,但它立刻又安慰自己,卡鲁鲁之所以会表现出一副无动于衷的呆相,一定是害怕又像两年前那样遭到它难堪的拒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卡鲁鲁是心有余悸啊。假如换了它处在卡鲁鲁的位置,恐怕也不敢贸然行事的。它需要耐心等待,让卡鲁鲁恢复公狼在母狼面前特有的勇气和胆魄。
紫岚躺在柔软如丝的青草丛中,神态慵懒,卖弄着母狼所擅长的风情。蒲公英像一柄柄带露的花伞,被春风轻轻托起,飘扬空中,金黄的如丝如茧般的花蕾在阳光下变幻着奇异的光斑。春天是生命蓬勃的季节,卡鲁鲁,难道你不渴望在阳光下享受生活的情趣,繁衍属于你卡鲁鲁血统的狼种?
紫岚肆意地挑逗着,它觉得这是激起卡鲁鲁兴致的顶有效的办法。
遗憾的是,卡鲁鲁近乎麻木的表情并没有产生戏剧性的变化。
是自己表演得还不充分,还没有展示出足够的雌性动物的细腻的情感和炽热的情怀?抑或是因为卡鲁鲁它……
紫岚不敢往坏处去想。此时此刻,它枯萎的心田太需要爱的雨露来滋润了,它那颗破碎的心太需要卡鲁鲁用异性的爱来抚慰了。假如卡鲁鲁的公狼的怀抱能接纳它,那么,悲惨的过去就等于画上了句号。生活将重新开始,它还会生下一窝狼崽,它还要把其中一匹狼儿培养成独领风骚的狼王。它多少年梦寐以求的狼的理想,将在爱的光辉的照耀下获得再生。它已经极度疲惫的身心将被注入新的生机。
它渴望着重新生活。虽然狼的生活不可避免地会充满暗礁险滩,隐伏着无数杀机,但它愿意再和命运拼搏一番。
卡鲁鲁的冷淡令它伤心。它捉摸不透对方究竟是什么用意,可能是卡鲁鲁两年前心灵遭受的创伤太强烈太深刻了,伤口还在滴血。那么,自己该用行动来忏悔两年前的绝情,紫岚想道。
恰巧,不远的草丛里爬出一只穿山甲。紫岚急忙蹿过去。穿山甲是食蚁兽,两条又粗又短的腿跑起来很慢,身躯臃肿而笨拙。紫岚很快踩住了穿山甲的脊背,穿山甲立刻将全身的鳞状甲壳紧紧收缩起来,将尖尖的嘴脸蜷缩进脖子底下的胸窝;这是穿山甲抵御猛兽袭击的唯一而又有效的看家本领。坚硬的鳞状甲壳密布全身,连尾巴和腹部都不例外,像穿着一套厚重的铠甲;每一块椭圆形的甲壳都闭阖得严丝密缝,无懈可击;甲壳的硬度可以和花岗岩媲美,虎牙也很难咬碎。那些逮着了穿山甲的食肉类猛兽往往因为无从下口而弃之不顾。
这真是大自然的造化。
但穿山甲这套颇为奇特的生存本领,能使自己从老熊和豹子的嘴里逃生,却无法逃出狼的利爪。
紫岚用力将穿山甲翻了个四足朝天,然后,用锐利的狼爪朝穿山甲腹部的排泄腔用力扎下去;这是穿山甲全身唯一柔软的部位,亦是仅有的薄弱环节,小如针孔,且夹藏在四片鳞甲的交汇处,其他粗心的食肉猛兽是发现不了的,只有智力层次较高的狼才有这个本领。
紫岚尖利的狼爪像枚钢针,深深地刺进穿山甲的排泄腔内。穿山甲浑身一阵痉挛,腹部的鳞甲不由自主地翕开了一条缝。紫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穿山甲虽然模样长得丑陋,却并不缺乏求生的本领,在腹部银白色的鳞甲翕动的瞬间,它意识到了危险,倏地又把甲壳收缩回去。但已经迟了。紫岚在用一只狼爪扎穿山甲的排泄腔的同时,另一只狼爪已守候在穿山甲的腹部,当甲壳翕动的一瞬间,闪电般地将狼爪插进缝隙,用力一扳,一块鳞甲被扳断了。接着,紫岚又用同样的方法,揭开几块鳞甲,穿山甲腹部露出一块碗口大的粉红色的肉身,紫岚连啃带咬,很快将穿山甲开膛破腹。
当紫岚收拾穿山甲时,卡鲁鲁既不上前来相帮,也没走掉,而是待在原地用一种旁观者的冷静眼光注视着紫岚,态度显得有点暧昧。
紫岚有点饿了。穿山甲的肉肥嫩细腻,是狼喜爱的食物,它很想饱啖一顿,但它忍住了,一口也没舍得吃,而是将血淋淋的穿山甲拖曳到卡鲁鲁的面前去。
紫岚这样做,心情是很复杂的。一般来讲,一匹公狼和一匹母狼在组合成结构松散的家庭过程中,母狼应当是扮演被追逐的角色,处于被动位置,理应表现出一种矜持的态度。即便母狼内心渴望与某匹公狼相好,感情的表露也应当是含蓄的,或者说是引诱式的,不会超越献媚邀宠这个界限。只有公狼才会赤裸裸地追逐和征服。像它这样主动把食物奉献到卡鲁鲁嘴边去,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用意,这在狼群中是鲜见的。它一面在拖曳着穿山甲,一面觉得自己的母狼的自尊受到某种程度的伤害。要是刚才自己在收拾穿山甲时,卡鲁鲁能跑过来帮帮忙就好了,紫岚想,哪怕是象征性的帮忙,也就改变了这件事的性质,可以视为共同狩猎,共同分享,然后自然而然地产生缠绵的情意。但现在……
它恨卡鲁鲁的傲慢。它觉得大公狼的心胸不该这般狭窄,不该这样记仇的。它觉得自己不该如此低贱地去讨好卡鲁鲁。它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但是,想要重新生活的念头是如此强烈,迫使它违背自己的意愿,拖曳着美味的穿山甲一步一步向卡鲁鲁靠拢。
卡鲁鲁面无表情地伸了个懒腰。好大的架子哟。然后,卡鲁鲁将嘴拱进脂肪层很厚的穿山甲的腹腔内,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吃吧,卡鲁鲁,两年前你用食物勾引我时我伤害过你,今天,我用穿山甲来弥补我过去的绝情。我欠你的,我都还清了。你报复了我,你满足了吧。我们之间的疙瘩已解开,再也没什么能阻止我们建立一个崭新的家庭了。紫岚舔着穿山甲腹腔里溢流出来的血水,这样想着。它相信当卡鲁鲁吃饱后,一定会赐给它炽热的爱的。它充满自信地等待着。
看来,穿山甲的味道确实不错,卡鲁鲁闷着头吃饱后,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不停地用舌尖舔卷着粘留在嘴角边的血迹。
来吧,卡鲁鲁,我会给你生一窝活泼健壮的小狼崽的,我们会在我们的后代中培养出新一代狼王的。
卡鲁鲁仍然贪婪地将只剩下一层甲壳的穿山甲颠来倒去地拨弄着,寻觅着残余的肉和血。
紫岚有点等急了,忍不住朝卡鲁鲁魁梧而又结实的身躯靠近了一步。卡鲁鲁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先是瞪圆眼睛,似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有点惊奇,随后,唇吻上银白色的须髭和两颊的毛耷拉下来,露出一副厌恶的神态。
卡鲁鲁,你怎么啦,我是紫岚呀,是你曾垂涎三尺的苦苦追求过的紫岚呀!它仄着脑袋,想倚靠到卡鲁鲁的脊背上去;卡鲁鲁富有雄性魅力的挺直的脊背对紫岚来说,是避风港,是安乐窝,是创造新生活的奇迹。它的头刚刚触碰到卡鲁鲁的脊背的一瞬间,卡鲁鲁的眼睑怪异地扭曲起来,好像怕粘上了什么不吉利的污秽之物,猛地跳开了。当紫岚试图再次靠近去时,卡鲁鲁嗥叫了一声,迅速逃进了茫茫草原。
紫岚的脑袋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思维停止了,欲望凝固了,整个身心像被冰雪渍过似的冷到了极点。它呆呆地望着卡鲁鲁越跑越远,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消失在炫目的阳光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紫岚才渐渐地恢复了知觉。它怀疑刚才揪心的一幕是一场噩梦,但青草在破土拔节,鸟儿在天空翱翔,穿山甲坚硬的躯壳躺在地上,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它不得不承认,这不是梦,这是严酷的现实。它实在想不通,卡鲁鲁为什么会突然间弃它而去,难道是为了对它两年前的绝情的报复?这玩笑也未免开得太残酷了。它恨不得立刻追撵上去,把该死的卡鲁鲁撕咬成碎片,以发泄心头的怨恨。它没有想到,自己一腔柔情会遭到对方如此粗暴的践踏,自己想重新生活的美好愿望会受到如此无情的蹂躏。
莫非卡鲁鲁已是匹神经错乱的狼?
紫岚神色黯然迈着滞重的步子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臭水塘边。由于水里含碱,塘水清澈见底,又处在背风的洼地,水平如镜,没有一丝涟漪,阳光均匀地铺在水面上,亮得耀眼,水底的青苔像一层色泽凝重的背景,把水面装饰得像块玻璃。它想喝口清水,消消郁结在心头的火气。它踱到水塘边,水面清晰地倒映出它的整个身躯和面容。刹那间,它解开了卡鲁鲁弃它而去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