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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1)
当我起床穿好衣服,回想着所发生的一切时,我仍不能确定是不是这只是一场梦,直到我见到罗切斯特先生,再听他诉说他的爱和诺言之前,我无法相信这是现实。
当梳整我的头发时,我注视着镜中自己的脸,感觉到它不再平凡:它面目中流露出殷切希望,脸色焕发出勃勃生机。我的双眼也好像看到了丰收的源泉,并且反射着它那晶莹的闪烁的波光。以前,我总是不愿也不敢去注视我的主人,因为怕他会不喜欢我的神情,但是现在相信我能够抬起头凝望着他的脸,而不会再因为它的表情使他失去好感,从抽屉里面,我拿出一件朴素且淡雅的夏衣,好像从来都没有一件衣裳像这件一样对我更合身了。因为从来都没有一件衣服是曾在如今这种幸福的心情下穿上过的。
我匆匆地来到楼下,来到大厅里,一阵狂风骤雨之后我看到伴随而来的是一个明媚灿烂的六月的清晨,透过开着的玻璃门,扑面而来一股带着清新芳香的微风,这一切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因为我既然这么地快乐,大自然理所当然也是高高兴兴地,一个乞讨的妇女和她的小男孩,——两个人都面色苍白,而且衣衫褴褛——正慢慢沿着小径过来。我跑上前去,给了她们我钱包里碰巧带着的所有的钱——大概有三四个先令,无论怎样,他们也应该替我分享一下快乐才是。白嘴鸦在枝头哇哇地叫着,更活泼些的鸟儿快乐地歌唱,但是还会有什么能比我那快乐的心儿更加地充满着快乐,充满着音乐呢。
使我吃惊的是,费尔法克斯太太正满脸愁容地看着窗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爱小姐,请过来用早饭,好吗?”整顿饭,她都一句话没说,神情冷淡,但是我现在还不能亲自让她解开疑团,我必须等,等让我的主人来向她说明一切,当然她也只好等待着,我只吃了很少一点儿,就赶忙来到楼上,阿黛尔正要离开教室。
“你去哪儿?我看见现在到上课的时间了。”
“罗切斯特先生他让我去育儿室那边。”
“那他在哪里?”
“就在里面,”她指指刚刚走出的那间房间,我走进去,他果然正在那儿站着。
“快过来向我道声早安,”他说道,我兴高采烈地走上前去,这一次我得到的不只是一句冰冷的招呼,而且也不只是简单地握一握手,而是亲密地拥抱和亲吻,得到他如此爱恋的抚爱,我觉得十分自然,又十分亲切。
“简,看上去你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而且笑盈盈的,嗯,很美,很漂亮。”他说,“今天早晨,你的确很美丽,难道这真是我那个苍白小精灵吗?这真的是我那颗小芥子吗?这个笑靥满面,朱唇皓齿,有着柔滑的褐色头发和明亮的褐色眼睛的小姑娘吗?(读者,我的眼睛事实是绿色的,不过你应该原谅他的这个过错,我想对他来说,它们大概有了不同的颜色,在他眼中。)
“这是简?爱,先生。”
“不久就会是简?罗切斯特啦,”他补充说,“简妮特,再有四个星期,一天也不会多,你听到这些了吗?”
我听到了,完完全全地听见,但我却还无法完全明白它的涵义,它让我感到头晕目眩。这种感觉,这种宣告带给我的,是一种更加强烈的和喜悦远不相同的一种东西,——一种令人震惊、发呆的东西,我想,这一切让我觉得近乎恐惧。
“你的脸发红,现在却又发白,这是因为什么,简?”
“因为你给我的那个新名字——简?罗切斯特;它听起来是这样的陌生。”
“不错,是的,是罗切斯特夫人,”他说,“小罗切斯特夫人,——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的小新娘。”
“这多么不可能,先生,它听起来不能是真的,在这个世界,人从来不可能享受到完全的幸福。我也不会生来就会拥有和我的同类不同的命运;幻想着这样的一天,幸运降落在我身上,这像是一个童话,——不,是白日梦。”
“这我保证。我能而且一定会让它变成现实的,相信我,从今天我就开始,早晨我已经给我在伦敦银行的代理人写了一封信,让他把我托给他保管的那些珠宝——历代桑菲尔德家女主人的传家宝物——送过来。我希望只要再过一两天我就可以把它们统统倒在你的裙兜里,因为如果我要娶一个贵族女子,我会给她一切权利和所有关爱,我也会把它们全部献给你,一定会。”
“哦,先生!——别说那些珠宝啦!我不喜欢听别人谈论它们,简?爱戴上珠宝,这听上去都让人觉得既不自然又古里古怪的,我宁可不要它们。”
“我要在你的脖子上亲手戴上钻石项链,把头饰佩在你的额上,——它一定非常适合你,简,因为大自然至少在你的额上盖上了它的贵人的标记,我还要给你这双纤秀的手腕套上手镯,在你那仙女般秀美的指上戴满戒指。”
“不,别这样,不,先生。换个别的话题,说一说别的事情吧,换一个调子,别像跟个美女似的同我说话,我只是你那个相貌普通的贵格会教徒似的家庭教师。”
“在我眼中,你是个美人,而且是合我心意的美人——又娇小又飘逸。”
“你是指又矮小又微不足道吧,先生,你不是在胡思乱想,就是在存心奚落,看在上帝份上,不要挖苦人。”
“我还要让全世界的人都承认你是个美人,”他继续这样地说下去,我听着,对他说话的调子心里越来越嘀咕起来,因为我感觉到如果他不是自欺其人,就是有意在欺骗我。“我要让我的简一身绸缎,还镶着花边,头发上插满着玫瑰花,我还要在我心爱的简的头上蒙上无比珍贵的面纱。”
“那样你将不会认出我来了,先生,我不会是简?爱,而只是一只穿着花花绿绿小丑服装的猴子,——一只披着别人的美丽的羽毛的丑八哥了。这样的话还不如看着你,罗切斯特先生,穿着戏服,而我自己披着贵妇人的长袍更好,先生,我决不会说你美丽,尽管我如此地深爱着你。太爱你了,因此绝不会假意来奉承你,你也别奉承我。”
可是他不管我的极力反对,还是接着话不停地说下去,“今天,我会带着你坐马车去米尔科特,你该为自己挑选一些衣服,我说过我们四个星期后就会成婚,婚礼不张扬,就在下坡那里的教堂举行就可以,婚礼结束以后我们马上进城去,在城里稍事耽搁,然后我就会带着我的心爱去阳光多一些的地方,去法国的葡萄园和意大利的平原,你会见到古往今来有记载的一切著名文物,也会体验一下大城市的生活风味。那时你只要和别人公平比较一下,你就会知道看重自己了。”
“我要出门去游览?——是跟你一起去,先生?”
“你要在巴黎、罗马和那不勒斯住一下,——还要在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维也纳,凡是我曾经踏足过的地方都要叫你去重新踏上,凡是我曾经踏足过的地方,也要留下你的仙女般的足迹,十年前,我曾发疯似地几乎跑遍了整个欧洲,但那时陪伴我的只有憎恨、厌恶和愤怒,而如今我将会面目一新地高高兴兴地旧地重游,一位真正的天使给我作伴,安慰我。”
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不禁朝他发笑。“我可不是一个天使。”我果断地说,“而且到死也未想过去做,我是我,不是任何别的什么,罗切斯特先生你既不能指望也不能强求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天国里的东西——你绝对得不到,就像我也决不能在你身上得到一样,我从未那样指望过。”
“那你希望我怎么样呢?”
“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你会像你现在这样——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内,然后你会变得很冷淡,会变得喜怒无常,直至你会非常严厉,我就会花费很大的心思去取悦你,当你又跟我习惯了之后,你可能会重新喜欢我——喜欢我,我就是说喜欢,不是爱我。我想你的爱会维持大概六个月,甚至也许还不到,我在男人们写的书中曾经注意到过,这是一个丈夫的热情所能持续的恐怕是最长的时间,然而,毕竟,作为一个朋友或伴侣,我希望可以永远不会变得使我亲爱的主人感觉到十分讨厌。”
“讨厌!重新喜欢我!我认为我会再喜欢你,而且一定再次喜欢你,我会让你确实明白,那就是我不仅是喜欢你,而是爱你——真挚地、热烈地、忠贞地爱你。”
“然而你不会反复无常吗,先生?”
“对女人,那些只凭借她们的脸蛋取悦我的女人,我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鬼,当我发现她们既没有灵魂也没有心肝——当她们显露出她们的平庸、浅薄,也许还有愚鲁、粗俗和暴躁的性情的苗头时。但是对于明澈的眼晴,流利的语言,对于火一样的灼热的灵魂,既痴情又稳重,既温顺柔和又坚毅以致宁折不弯的性格时,——我永远都会是温柔而真诚的。”
“你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性格吗,先生?你爱过这样的一个人吗?”
“我现在就在爱着。”
“但在我之前呢?当然假如事实上在某一方面我能够达到你那苛刻的标准的话。”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简,你让我愉悦,你让我为之倾倒——你看起来柔顺,我喜欢你显现的这种感觉,每当我抚摸你那柔软丝般感觉的头发,把它们缠绕在我的指间,它让我感到从手臂到心灵的颤栗,我被你感染了——为你征服。这种感染比我所想像出的更加甜蜜,这种征服比我所曾经赢得的任何胜利都更加醉人。你为什么微笑?简,那是什么意思?简,你脸上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气?”
“我在想,先生(你要原谅我这样想,我不由自主)我正想起了赫克里斯,参孙和使他们着迷的美女(赫克里斯(Hercules):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因爱上了吕底亚女王翁斐尔,情愿和她的侍女一起纺了三年羊毛,参孙(Samson)<圣经>中的大力士,被情人利拉骗剪了头发,失掉神力。)。”
“你这个小妖精,你想起了这——”
“嘘,先生!现在你说话的样子并不比他们俩人更明智一些。然而,如果他们也结了婚的话,毫无疑问,他们肯定也是在求婚的时候柔顺无比,可一旦结了婚以后就会变得凶神恶煞一样,我怕你也会那样,我不知道一年以后你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当我请求你做一件对你不方便或者说是你不高兴做的事时,你会怎样回答我?”
“现在就要求我,简,——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我渴望被你要求——”
“事实我确实会求你的,先生,我现在就已经有了一个请求了。”
“说吧!但是你要是用那样的神秘莫测的神气抬起头笑着看我的话,我就一口答应要为你做到,而却还未清楚你到底要什么,那样我就会成了一个笨蛋,上了你的当。”
“一点儿也不会的,先生。我只不过是要求这个:不要给我送那些珠宝,不要像花冠一样给我戴满玫瑰花,如果那样你还不如给我那块普通的手帕上镶一道金边会更好些。”
“我还不如去‘给纯金镀金,呢。我知道这些。那么,我同意了你的请求——暂时这样吧,我会取消我给我的银行代理人的命令,但是你仍然没有要什么,你只是要求取消一项礼物。试试别的要求吧!”
“那么好吧,先生,请您满足我的好奇心吧,它可会在某件事上被激起。”
他看上去有些紧张不安。“什么?什么?”他匆忙说,“好奇心是一个危险的理由,幸好我还没有发誓答应你的每一个请求——”
“但是答应这个请求并不会有什么危险啊,先生。”
“说出来吧,简,但我希望只是无聊地打听也许是一个秘密吧,我倒宁可只是要我一半的田产。”
“现在我的亚哈随鲁王!(亚哈随鲁王,波斯王。<圣经>载他施恩于王后以斯贴说:“你要什么,就是国家的一半,我也必给你。”)我要你的一半田产做什么?难道你认为我是一个犹太高利贷商吗?追求田地的投资利润,我宁可要你的全部信任。既然你向我打开了心扉,你不会拒绝我去了解你的心事吧?”
“你是值得知道的,简,对于我所有你值得知道的心事。但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想着去背上一个毫无意义的担子。不要想着吞下毒药——不要成为一个倒在我怀中的夏娃。”
“为什么呢,先生?你刚才说过你是多么地喜欢被我征服,多么高兴我对你提出要求,难道你不认为我应该好好利用这种坦白吗?连哄带求——甚至又哭又闹,如果必需的话——即使仅仅只是为了试试我的能力。”
“我敢保证你不会做这样的试验,蛮横霸道无所顾忌地,那么一切游戏都结束了,什么也不会有。”
“是真的吗,先生?你很快就反悔了,你现在看上去是那么地坚决!你的眉毛拧的像我手指一样粗了,你的皱起的前额就像我曾经看过的一种非常令人惊奇的诗人所写的那样如‘危云层叠的雷霆’,我敢说那就是你结婚后会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