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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周昌全干瘦的脸就如高速路两旁的黑夜那么深沉,没有笑意,没有怒意。他推了推桌上专用文件夹,道:“这是谁的手笔?”
这是一份关于沙州、铁州国有企业面临困境的内参,作者是移山。内参分析了沙州、铁州两个工业强市面临的问题,各举了两个案例,沙州的案例之一就是沙州绢纺厂。在内参上,省长朱建国批示道:“请昌全副省长提意见,在省政府常务会上研究,朱建国。”
“你说说内参是怎么一回事?”
侯卫东道:“写得挺客观,基本符合当前企业的现状。”
周昌全不客气地打断道:“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移山的文章与你配合得很好啊。”
侯卫东这才醒过味来,移山这一篇文章的观点和自己多次汇报的观点一致。从周昌全的角度来说,应该是误认为是自己所策划,他道:“移山毕竟是大报记者,有眼光,与我想到一块了。”
周昌全把头仰了仰,目光锐利,道:“这不是你的主意?”
侯卫东道:“我是沙州副市长,这点组织观念还是有的。”
周昌全打断道:“你以为全岭西皆醉,就你一个人独醒吗?你是沙州市政府的官员,不是愤青,反映情况有多种渠道,将沙州的事情通过内参捅到上层,这是最不可取的方式。你若是市委书记、市长,有这样一个副职,你会如何想?”
又道:“你这人点子多、胆子大、能办事,在未成为党的中高级领导干部前,有时不讲规矩,没有大问题。如今身份不同了,你是厅级干部,必须得记住党的组织纪律。没有纪律,党组织就是一盘散沙。带着约束能办成大事,则是真正的成熟。你要牢牢记住,你是沙州副市长,是领导集体中的一员,如此重大的决定只能是集体的声音,而不能由你来当英雄。”
侯卫东点了点头,郑重地道:“我记在心上了。不过,我与这事确实没有关系。”
“治理一个大省,一个大区,依靠组织是正道,个人英雄主义在高层决策中格外危险,你这个人有这个倾向,我得给你敲一敲警钟。”周昌全放缓了口气,道,“你再谈一谈具体事。”
侯卫东道:“绢纺厂就是一个不断膨胀的脓疮,如果不及时解决,就是一个灾难,具体来说……”
听完侯卫东详细的介绍,周昌全道:“钱书记和朱省长都有批示,这对一个市级企业是极其罕见的,我最近得到沙州来一趟。”
谈完工作,周昌全冷不丁地道:“你和黄子堤矛盾还是不小,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他带私货,他到底如何带着私货?从外人角度来看,你在南部新区搞独立王国,是不是也可以被人认为带着私货?”
周昌全再次提起这个话题,侯卫东不能再隐讳了,他决定趁机将自己与黄子堤的龃龉彻底说清楚,道:“我和黄市长确实有矛盾,这个矛盾不是一年形成的。当年黄市长当市委副书记,我是市委办副主任,我们之间关系还很不错,出现裂痕是我在成津工作之时。沙津路分为四个标段,黄市长想让易中岭承包一个标段,被我拒绝了,这是我和黄市长产生的第一次隔阂,当时我之所以拒绝黄市长,原因只是不信任易中岭。”尽管以前讲过当年发生在益杨检察院的事情,他仍然重新讲了此事,而且比上次多了更多细节。
周昌全认真询问了一些细节,心道:“黄子堤与易中岭怎么就混在一起?心有贪欲,这是黄子堤的致命伤!”
当年提拔黄子堤之前,周昌全知道黄子堤爱占小便宜,他认为黄子堤这是小家子气,并不是致命伤,犹豫之后,还是向省委推荐由黄子堤出任市委副书记。可以这样说,黄子堤能走到今天的岗位,他在里面起到了关键作用。
此时,面对着另一位心腹手下的尖锐说法,周昌全心里对黄子堤有了看法,但是没有将自己的看法表达出来,道:“领导打招呼在现实生活中并不罕见,这里面情况复杂,不能一概而论。打招呼并不是了不得的坏事。你认为他带有私货,还有什么更具体的事情?”
侯卫东认真回想了一会儿,黄子堤除了与易中岭等人关系密切以外,还真没有其他明显劣迹。尽管易中岭和黄二在沙州获得了不少土地,但是这也是通过正规程序办理的,黄子堤即使打了招呼,可是谁又能拿得出证据。而在办理绢纺厂的事情上,摆在明处,只能说黄子堤与自己的观点不同。
他略为斟酌,道:“在沙州,目前有两人几乎将最好的土地拿去了,一个是易中岭,另一个是黄二,黄二也就是黄志强。我被任命为南部新区主任以后,为了改变这种现象,才建了南部新区交易平台。这套制度建成以后,我只是监督制度的执行,具体的事情我不管。”
周昌全当过一方主官,知道土地中的猫腻,道:“你再谈细一些,放开了谈。”
结束这次谈话时,周昌全推心置腹地道:“卫东,你有理想有追求,这很好,可是官场有着自身的规律和规则,你是厅级领导,记着最好别犯官场之忌。否则,谁还愿意对你交心,没有人拥护,你还算什么领导?你现在就是朱民生的一把刀,但是他仅仅会把你当成一把刀而已。你是岭西最年轻的副市长,有着远大的政治前途,说话办事要慎之又慎。数十年甚至是上百年形成的潜规则,非常顽固,凭一人之力难以消除,我们要利用之。只有做到戴着脚镣和手铐还能跳舞,还能为人民办实事,才是真正的高手。你要成为政治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离开了周昌全的办公室,侯卫东上了车,不说话,点燃一支烟,慢慢吸。
周昌全这一番话完全是肺腑之言,是出自对侯卫东的关爱,否则也不会让侯卫东到省城来接受训话。侯卫东对这一点理解得很是深刻,因此,在出门时,他对周昌全行了一个三十度的鞠躬礼,这是发自内心的礼节。
上了车,晏春平问道:“侯市长,回沙州吗?”
侯卫东突然间很怀念当年在青林山上青春热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日子,而在岭西,来往最多的朋友就是上青林曾宪刚,道:“先不回沙州,我要找老朋友喝酒。”
独眼曾宪刚正在带着小儿子玩耍,手机响了起来,宋致成提醒道:“手机响了。”
曾宪刚道:“我跟儿子玩的时候,不接电话。”他穿着一件短袖,健壮的身体并没有因为大鱼大肉的日子而变成脂肪。
铃声要结束的时候,宋致成拿起手机看了看号码,道:“是侯卫东的电话。”
听说是侯卫东电话,曾宪刚赶紧接了过来,道:“疯子,今天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一声“疯子”传来,让侯卫东心里觉得异常舒服,道:“宪刚,我在岭西,找你喝酒,去馆子还是你家?”
曾宪刚道:“和领导喝酒就到馆子,和朋友喝酒就在家里,我给你准备了好酒。”自从前妻被杀以后,他就戒了酒,不过他在家里长期备了些好酒,有国产茅台还有洋酒,这不是他喝,是专门给到家里喝酒的客人准备的。
得知侯卫东要来,宋致成赶紧去看冰箱,取了些鱼、肉,仔细地交代了阿姨。
侯卫东一个人上了楼,晏春平和驾驶员到金星大酒店去开房间。
吃饭时,由于曾宪刚不喝酒,由宋致成陪着侯卫东喝茅台。几杯酒下肚,宋致成脸红了,话就多起来:“我们宪刚今年成为市政协委员了,以前是区政协委员。这几年我们做了些工作,有领导答应他进入省政协,我们的目标是下一步成为全国政协委员。”
曾宪刚瞪了她一眼,道:“进政协有什么好吹的,你这女人,到一边去。”
宋致成脸红红的,很有些喜色,并没有因为曾宪刚说话而生气,道:“进了省政协,有了社会地位,被人欺负了也有地方说话,有人帮着我们说话。”
侯卫东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进入省政协,这是一件好事。当初我们在上青林开石场,哪里能够想到这一天,只是可惜了秦大江。”正喝着,秦敢和曾宪勇也开着车来到了岭西。他们两人在成津做铅锌矿,赚钱赚得意气风发,在曾宪刚家中见到侯卫东,不顾曾宪刚劝阻,开车到专卖店买了最贵的洋酒。
这一夜,秦敢、曾宪勇、宋致成皆醉,侯卫东喝得半醉,与曾宪刚说闲话直到凌晨两点,然后回到金星大酒店。
痛痛快快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起床以后又冲了一个热水澡,当他从卫生间出来,又变得精神抖擞。
上了高速路,他暗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改制工作必须咬牙坚持下去。”
两天以后,在市委小招待所,副省长周昌全与朱民生、黄子堤、侯卫东、粟明俊、蒋湘渝见了面。传阅了移山的文章以后,周昌全道:“今天不是务虚会,是真正的务实会,大家别谈理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研究沙州国有企业如何改革,还有市绢纺厂这事如何办。钱书记、朱省长都有批示,搞不好,我们这群人如何交代?”
他看了一眼在座之人,道:“侯卫东是分管领导,先讲。”
侯卫东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改制思路抛了出来。
这一次小范围高规格的会议开了约两个小时,取得了三个成果:一是沙州国有企业改革继续深入,第一批改制企业要按时间完成;二是针对绢纺厂的特殊情况,将绢纺厂纳入第一批改制企业;三是促进岭西汽车厂和沙州农用车厂的联营。
后两个是个例,将提交市委常委会。
在这一次会议上,侯卫东的建议基本上得到了采纳,他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新改制方案提出来以后,经过了周昌全认可,而且朱民生、黄子堤、宁玥、粟明俊和侯卫东等与改制相关的领导都参加了小规模高规格的座谈会,因此在常委会上,常委们都没有什么意见,顺利通过了沙州市绢纺厂实行改制的决定。
侯卫东提出的“请国内知名评估公司进行清产核资,同时成立沙州国有资产管理公司”等原则性意见,也获得通过。
新改制方案通过以后,一石激起千层浪。
绢纺厂召开了中层干部会。在会上,市绢纺厂厂长项波悲哀地发现,几乎所有中高层干部都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蒋希东的阵营,包括以前配合得还不错的杨柏,居然也在会上表示支持蒋希东。关于捆绑销售之事在会上被拎了出来,项波被参会人员骂得狗血喷头。
沙州农用车厂从厂领导到工人也都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如果联营方案通过,他们就将成为岭西汽车厂的一部分。作为岭车职工,无论是经济效益还是自豪感,都比作为沙农厂职工要大大提升。
就在侯卫东全心全意投入国有企业改革之时,任林渡也开始忙于进行公关。沙州驻京办主任出现了空缺,他作为信访办副主任,想争一争驻京办主任这个位置。
转眼到了秋之尾,冬意渐渐逼来。不过太阳出来时,仍然天高气爽,沙州大地沉浸在秋的收获之中。
侯卫东上了楼,见到任林渡站在走道外,手里拿着文件夹。
侯卫东以为任林渡来汇报信访办的相关工作,一边走向自己办公室,一边问道:“有事吗?”
任林渡一直带着下级的神情,自觉扮演下级的角色,他便也把任林渡当成了下级。
任林渡笑了笑,并不答话。等到侯卫东进了办公室,坐在椅子上,他才道:“今天晚上有空没有,我约了秦小红、杨柳和郭兰等人,以前我们老青干班的几个人,一起聚聚。”
侯卫东此时百事缠身,晚上东城区欧阳区长还请吃饭,他看到任林渡企盼之情,犹豫一会儿,还是答应了,道:“好吧,晚上大家在一起吃顿饭。”又道,“林渡,你是不是有事要说,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也别吞吞吐吐了。”
任林渡在青干班时,算是班上的风云人物。他调到益杨县团委时,侯卫东还在上青林艰苦度日;在侯卫东当上县委书记秘书时,他亦当上了县委副书记赵林的秘书。从资历来说,他和侯卫东相差不多,甚至还略高于侯卫东。
两人拉开差距是在同当县委书记秘书时,侯卫东深获祝焱信任,后来当上了县委办副主任、开发区主任、科委主任,再当上了周昌全秘书,从此正式走上了沙州的政治舞台。任林渡过于外露的性格成为县委书记秘书的致命缺陷,他当了吴海县委办主任多年,始终当不了常委,从科级到处级这关键一步落后以后,便步步都落后于侯卫东。
调到了信访办任副主任,这才解决了副处级。任林渡痛定思痛,承认了现实,将面子和自尊都抹了下来,他打定主意跟着侯卫东脚步前进。对于任林渡来说,他用这种态度与侯卫东接触,是对现实的妥协,也是凤凰在火中重生。
任林渡道:“听说驻京办主任要调整,我想争取这个机会。”以前他想过这个职位,只是没有机会,但他没有放弃,一直紧盯着,因此在第一时间打听到异动。
侯卫东对任林渡认识很深,心道:“任林渡最大的优点就是擅长交际,驻京办主任倒是很适合他。任林渡到了驻京办,以后我到北京办事也方便一些。”他当场表态道:“这事我尽量帮你撮合,但是话我要先说清楚,如果两位主要领导有了人选,我就无能为力。”
领导做事讲究滴水不漏,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够意思了。任林渡道:“侯市长只要肯出手,我就有信心了。”
侯卫东笑道:“林渡,你别恭维我,我先帮你摸摸底。”他给市政府秘书长蒋湘渝打了电话:“湘渝,在忙什么?”
蒋湘渝曾经是成津县长,两人搭过班子,关系不错,说话也就随便:“侯市长,我是在执行会议指示,与几个评估机构接触。这些个评估机构屁眼心心是黑的,要价很高。我选定几个信誉稍稍好点的,到时你们来定。”
谈了几句工作,侯卫东奔向了主题,道:“听说驻京办老周另有安排,新人选有意向没有?……没有就好,我给你推荐一个人,信访办副主任任林渡,他当过县委办主任,在信访办岗位上也很出色,到时你要帮着说话。”
蒋湘渝道:“这事不敢打包票,驻京办一直是杨市长在管,有什么消息,给您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