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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海洋交代得极细,反复叮嘱,光是如何拜年就说了一个多小时。“算了,今天就给你说这么多。春节放假前,你把整个拜年的事安排出来,我先看一看。”
侯卫东脑袋已经有些晕了,回到办公室,拿出笔记本,将季海洋提到的领导名字记录下来,数了数,一共二十来个。他暗道:“祝书记比平时还要忙碌,哪里是在过年,分明是花钱找罪受。”
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另一位副主任庄卫国走了进来。庄卫国是委办老黄牛,长期负责文字工作,在委办,祝焱在重要会议上的讲话稿多数季海洋亲自操刀,其他文章则出自庄卫国之手。
庄卫国文字工作出色,但没有过硬的关系,为人处世也不灵活,在委办一干就是十来年,很多领导都夸一声“老黄牛”,可是每次提拔都没有他的份。现在年龄大了,他在仕途上想法不多,委办待遇不错,他就不想调到其他部门,等着在委办改成非领导职务。
庄卫国坐在侯卫东对面,把眼镜取下来,不停地揉着眼睛,道:“侯主任,跟你汇报一个事情。”
侯卫东忙道:“庄主任,你怎么这样客气,有事请吩咐。”
“人老了,眼睛不行了,最近看书写字都模糊得很,我准备请假到岭西去检查眼睛,配一副纠正散光的眼镜。这种眼镜技术要求高,目前只有岭西才配得好。”
“什么时候去?委办派车送你过去。”
庄卫国将厚厚的眼镜戴上,道:“祝书记在老干部联谊会上的讲话稿,我就不写了。写了十几年,眼睛毁了,腰椎、颈椎都有问题,成废人喽。”
委办秘书科写文章好手不少,但是重要文章都由庄卫国或是季海洋写。这事有两面性,一方面,庄卫国累得要命,另一方面,其他同志得不到表现机会,牢骚满腹。
侯卫东此时顺风顺水,心气颇高,暗道:“庄卫国这是要撂摊子,离了红萝卜难道就不出席?这个关口迟早要过。”他痛快地道:“庄主任,这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们商量一下,以后大材料你来把关,其他小材料就交给秘书科来操作。”
庄卫国见侯卫东轻易地答应了自己,心中暗自高兴:“侯卫东确实没有季海洋老辣,以为写材料是轻松事,我终于脱离苦海了。”他站起身,道:“谢谢侯主任关心,我写请假条去了。”
不一会儿,庄卫国就把请假条交过来请侯卫东签字。等到侯卫东签了“同意,请季书记阅示”几个字,庄卫国又拿出来一张表,道:“这是年前的安排表,我负责的事可能要重新安排。”
这张表是元旦后制作的,是春节前大型活动的安排详表,庄卫国要负责老干部联谊会、全市企业银行界茶话会、春节团拜会、在外益杨成功人士茶话会四份材料。
侯卫东痛快地道:“庄主任,你放心到省城看眼睛,回来后帮着把关就行。”
庄卫国满面笑容离开侯卫东办公室,回到了自己办公室。他浑身轻松的同时,心中也觉得怪不是滋味。他向来以文字功底见长,如今委办的大材料不用他写了,他就如被人抛弃一般,心里觉得极不踏实,感觉如一个废人,没有人需要,没有人理睬。
季海洋在文字方面颇为倚重庄卫国,看到老庄的请假条,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老庄请假了?”
“他要到岭西检查眼睛。”
季海洋没有掩饰他的担心,道:“老庄眼睛散光很严重,早就应该去治疗了。不过,春节前县委办任务很重,老庄走了,文字这一块能否拿起来?”
侯卫东道:“也应该给年轻人压压担子了,我让秘书科长尹大海负责文字这一块,庄主任若节前能回来,还是由他来把关。”
季海洋叮嘱:“也好,你自己看着办,但是要心中有数,材料质量一定要上去。县委办出来的文章,代表着益杨县的文字水平,是益杨的门脸,马虎不得。”
“季书记,你放心。”
侯卫东离开以后,季海洋看着侯卫东挺直的背影,出了会儿神,暗道:“年轻人毕竟有闯劲,头脑里条条框框少一些。”他又想到一些事情,眉头皱在一起。
侯卫东并不擅长写文章,但是并不心慌。前一段时间,他把能找到的祝焱讲话稿全部录入到电脑中,通过这份繁琐工作,他基本上心中有数,不像以前那么惧怕写大材料。
回到办公室,他把秘书科的同志全部召集起来开会,将近期需要完成的材料分到每个人头上。委办这些秘书都是从各镇各单位选来的笔杆子,都能写上那么几笔,只是大材料一直由庄卫国主笔,他们平常只能写点边角余料,多少有些怨气,私下也有议论。这一次,年轻主任出了新招,他们每人手中都有任务,受人重视的感觉总是好的,多数人暗中有些兴奋,觉得肩上担子重了,憋着劲想把文章写漂亮。
秘书科长尹大海负责对这些文字把关。尹大海曾是益杨中学的语文老师,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先是借调到委办,把编制等等解决以后,熬了四年才成了秘书科长。他向来自负于文笔,对庄卫国的老套路很是不屑,可是季海洋欣赏这头老黄牛,他只能老老实实当绿叶。
侯卫东在委办这一段时间,对尹大海等人的心态颇为了解,他单独把尹大海留了下来,道:“尹师兄,你是沙州学院的才子,当年读书的时候我就看过你不少文章。这一次庄主任要到岭西去检查眼睛,春节期间重要讲话稿不少,就拜托给你了。”
侯卫东如坐火箭一般在县委办升上来,当综合科长时,曾让尹大海心里很不平衡,如今差距太大,他反而心理平衡了。
尹大海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道:“侯主任,你放心,春节几个讲话稿都有套路,我加个班,这两天就能把初稿拉出来。”
1997年春节在2月7日,益杨县正式放假的时间在2月5日。
实际上立春前后,大部分单位的主要业务都停下来了,喝点革命小酒,给相关领导、相关单位拜年成了主要工作任务。
2月4日,侯卫东为李永国准备了两千元的过节费,又从孟关镇买来腊猪肉、香肠、大桶油,很是丰盛。
到了李永国家门,祝焱高兴地拱手拜年。李永国兴致不是太高,摸出烟,散给了祝焱,道:“我这年龄,最怕过生日和过年,过了生日又老了一岁,过了年距离那天又近了一年。”
他对搬年货的侯卫东大声道:“小伙子,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饭。”
居住在益杨的退休领导,李永国是最重要的一位,祝焱做好了在这吃午饭的准备,这也是以往的惯例。
侯卫东拿了一瓶酒,道:“老领导,我把酒都准备好了,这是到贵州酒厂里弄的酒,正宗茅台酒。”
李永国年纪大了,酒量也小了,不过喝半斤高度酒还是没有问题,道:“真要是正宗茅台,一般人哪里喝得到,算算产量也就知道了。”他又对站在一旁的老伴道,“老婆子,别在这里看着了,快去弄下酒菜。”李永国在位时权高位重,退休以后,虽然县委的几位主要领导都要定期来看望他,也有老朋友来走一走,可是毕竟人走茶凉,与在位时相比,门庭冷落在所难免。正因为此,他很重视每年与县委书记的这一顿年饭,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上青林风干鸡肉、猪耳朵、自家灌的香肠、两个素菜、一个小菜汤,菜品不多,但极可口。
饭桌上,聊了些闲话,李永国道:“听说益杨土产公司要改制,真的撑不下去了?”
祝焱给李永国倒了一杯酒,道:“土产公司早就资不抵债了,今年准备引进一家台资企业,注入资金、管理技术和销售渠道,可是工人们意见太大了。台湾方面看到了这种情况,顾忌很多,最后没有谈拢,合资的事情不了了之。”
“土产公司易中岭已经辞职了,计委副主任顾铁军去当土产公司一把手,小顾搞经济还是可以的,目前在进行彻底改制,将企业改成股份有限责任公司。”
李永国默然良久,道:“在我理解中,改制以后就不是国有企业了,这算不算国有资产流失?这样搞下去,还是不是社会主义了?昌全同志今年要到益杨来看我,他文化水平比我高,我要问个究竟。”他在位时,为益杨土产公司倾注了大量心血,可是没有想到,这个厂辉煌不过十年,如今已陷入风雨之中。
侯卫东听到周昌全两个字,很敏感地用余光瞟了瞟祝焱。
祝焱神色平常,道:“抓大放小是国家大政策,不仅是文件上说,报纸电台上也四处宣传。国家只管那些关系到经济命脉的国有大企业,县属企业全部要推上市场,说白了,就是要县属企业自生自灭,以后市县一级就没有企业了,政企分开嘛。”
李永国火气仍然不小,道:“企业搞成这样,当真没有腐败?听说副厂长杨卫革死在了检察院,除了他,土产公司就没有别的腐败分子?易中岭没有问题?我不相信!”
祝焱道:“这事有些复杂,我给老领导慢慢说。”他把酒杯放在桌子,给李永国夹了一片猪耳朵。
侯卫东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时他已吃了大半碗饭,便知趣地告了席。老柳见侯卫东离席,也跟着出来了。两人就在院子里看花草和菜园,看着有十来盆花木,多数叶子带着褐色斑点,蔫头耷脑。侯卫东暗道:“看来李老爷子喜欢种花却不得法,比粮站老邢差远了,明年春天的时候,可以买两个大盆景过来。”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道:“现在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是想到送礼的事情,莫非成了职业病了?”
下午1点30分,李永国略有醉意,握着祝焱的手不放。侯卫东见李永国的表情和动作,暗道:“李老爷子真的转过弯了吗?但是看这样子,对祝焱肯定没有什么意见了。祝书记为人处世太厉害了,值得我好好学习。”上了车,侯卫东关心地问道:“祝书记,中午喝了有半斤酒吧,到招待所休息一会儿。”祝焱在小招待所有一个单间,有时他需要安静的时候,就到单间去,免得被无休无止的人打扰。
祝焱白皙的脸上略红,看了看表,道:“等一会儿把团拜会的稿子送过来。另外,记着4点出发,我和高主任约好了,今天晚上请他和人大秘书长吃饭。”
回到办公室,侯卫东就把尹大海送来的团拜会稿子看了一遍,稿子逻辑清楚,数据充分,他自忖道:“我写不出这种水平的文章。”细细读一遍,又觉得这篇文章太冷静了,没有突出团拜会特定的欢庆气氛。
侯卫东的文字功底显然不如尹大海,不过他亦有优势,由于跟在祝焱身边,对其喜好掌握得很清楚。他在文章里加了几个有气势的排比句,又把电脑打开,套用了前一年团拜会讲话稿的结尾,便把尹大海请了过来。
尹大海以前最不喜欢庄卫国大段地删自己的文章,在电话里听说文章略有修改,心里便有个小疙瘩,放下电话,来到了侯卫东办公室。
看着自己稿子的页面还算干净,没有飞扬跋扈的勾勾叉叉,尹大海心中压抑的不满便少了许多。他仔细品了品侯卫东修改的地方,觉得和祝焱口气极为神似,气势比原有文章提高不少,暗道:“侯卫东还是有几把刷子,也不能过于小视。”
晚上到高志远家去拜年,送去红包及年货,比预计超了五百。
高志远挺高兴,将收藏了十年的五粮液拿了出来,侯卫东喝了半斤以上,祝焱喝了三两多,高志远喝了一杯。
离开高家已是8点30分,祝焱接连喝了两顿酒,头痛欲裂,道:“今天就住沙州宾馆。沙州宾馆楼下有一个按摩店,技术好得很,我要去放松,否则明天的酒战应付不了。”他无可奈何地道,“都说当官好,我却觉得这是个苦差事,特别是春节这期间,天天喝酒,肝、胃、肾、肠都被酒泡着,迟早要出问题。”
侯卫东到沙州宾馆开房数次,熟门熟路,很快安排好了房间。等祝焱在房间里休息了半个小时,他便上了楼。
祝书记白皙的额头全是酒红色,用手指揉着太阳穴,道:“走吧,下去。”祝焱出去活动一般不叫老柳,包括吃饭,多数时间老柳都是单独找地方吃,然后由委办发误餐补助,元旦到春节这一段时间,光是误餐补助侯卫东就签给他一千多块,比工资还高。老柳自然喜欢这个政策,当然,这只是季海洋为县委书记驾驶员制定的特殊政策,其他司机不能享受。
楼下是一家正规按摩店,大堂里有六个床位,没有雅间。给祝焱按摩的是身材高挑的女子,有一股爽利劲,她认识祝焱,闲聊几句,就听到祝焱叫了一声:“啊!”
为侯卫东按摩的是相貌英俊的大汉,问道:“你是第一次来吧,全身还是局部?”
侯卫东努了努嘴,道:“和老大一样。”
大汉咧嘴一笑,笑容很有阳光味道,道:“好咧,我要开始了,感觉痛了你就叫。”
侯卫东没有理解他指的是什么,并不在意,可是当大汉手肘猛然间如尖硬石头挤压着后背,他也禁不住叫了起来。按摩店里四个人叫得此起彼伏,倒像是进了屠宰场。
聊了一会儿,侯卫东知道店主夫妻都是退役运动员,夸道:“果然是运动员出身,力气还真是大。”
那大汉抱着双臂,五官轮廓分明,宽肩窄腰,极有男子汉味道,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青春都献给了运动场,现在身无长技,只能靠这个来讨生活。”
按摩结束,痛虽然痛一点,但是浑身舒服,仿佛身体轻了十来斤,走路也轻松许多。祝焱酒意一扫而空,道:“在益杨我的知名度太高,有一次感觉身体太僵,到一家盲人按摩店,刚进门就被人认了出来,结果成了被人参观的大熊猫。”
此时才晚上9点,祝焱道:“你先跟我上楼。我要跟黄常委联系,如果联系不上,我们就蒙头睡觉,联系上了,可能还要参加一些活动。”
侯卫东帮祝焱泡好茶,就坐在沙发上等着。
“黄常委,我是祝焱,呵,在哪里潇洒?”
黄子堤此时正忙着,压低声音道:“我哪里敢潇洒,省里来人搞了两天,我还在鞍前马后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