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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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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cript>    朱氏一愣。

    时人婚嫁,男子初婚年纪多为十四五到十八,九,女子则十三四到十六七,像郑楚玉这样十八,九还未出嫁的,除非另有原因,或体疾貌陋,或家贫置办不起妆奁,否则极是少见。

    朱氏早年失了丈夫长子,膝下只剩魏劭一个儿子,难免将重心全都移到了这个独子身上。原本一心想让儿子娶外甥女的,奈何郑女出身不够,知道徐夫人断不会允许,退而求次之,希望儿子纳她为妾,如此不但亲上加亲,她也能将外甥女长留在身边。偏郑女年岁渐长,事却迟迟不得进展,这一两年里,她焦急起来,难免催逼魏劭更紧。不想他半分也不让步,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就弄出了那样的事,令她在下人跟前颜面扫地。

    她倒不怪儿子扫自己的脸,把怨怒全都迁到了乔女身上。这几天本来就生闷气,今早又见儿子和新妇迟迟不到,心想儿子定是被那乔女以色迷窍这才贪欢晚起,心里更是闷懑,就在片刻前,还在想着这个,忽然听徐夫人留下自己原来是要说这个,心里咯噔一跳,脸上便露出为难之色。

    “怎不说话?你是寻不到合适的人家,还是备置不了妆奁?若你不方便,我来寻人,妆奁也由我这里出。”

    朱氏说不出话时,听徐夫人不紧不慢地又说了这么一句,抬起眼,正对上她的目光。见婆婆那只独目盯着自己,心里便发虚,勉强笑道:“怎会是这个缘由!婆母应也知道的,这两年里,便是家中下人,也一直视楚玉为仲麟的房里人了,这会儿若将她嫁人,恐怕有些不妥……”

    徐夫人道:“下人无知,你身为魏家主母,不去管教便罢,怎也被下人所牵引?我们这样的人家,男子便是纳妾,也要过礼。一无礼仪,二无名分,郑女何时就成仲麟房里的人了?”

    朱氏不敢直视徐夫人,只辩解道:“婆母有所不知,这事我已跟仲麟说过的,仲麟也没说不可,只是之前他一直在外,如今刚回家,新娶了妻,立马提这个也是不妥。原本我是想,等再过些时候,就把事情给办了的。”

    徐夫人哼了声:“我怎么听说,仲麟回来的头天晚上,就有个婆子去西屋听墙角根儿,惹的仲麟发怒,把门都给砍坏了?什么婆子敢这么犯上?我年纪大了,人也懒怠,把这边家里的事都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

    朱氏羞惭满面,没想到徐夫人也知道了这事,再不敢出声,低下了头去。

    “我知你这些年,也是不容易,我都看在眼里的。”

    徐夫人的声音缓和了下来,“你留郑女在家,也是出于疼爱之心。只是疼爱归疼爱,再这样糊涂下去,只会耽误女孩儿的终身,早上留你说话,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提醒你一句。”

    朱氏叩头下去,眼中含泪道:“媳妇知道婆母善意。回去后就照婆母吩咐,替楚玉寻个合适人家,再不敢耽误下去了。”

    徐夫人面露淡淡笑意,点头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也无别事,你且去吧。”

    朱氏拿帕子拭去泪,恭恭敬敬告退,回到东屋那边,屏退了下人,对郑楚玉说了刚才自己被徐夫人留下叙话的事。

    郑楚玉愣住,慢慢地,眼眶泛红,哭着俯身在榻上,下拜道:“姨母对楚玉一片挚爱,楚玉无以为报,还是让我早些走了的为好,免得再这样留下去,让姨母夹在中间徒增烦扰!”

    朱氏本就疼爱外甥女,留在身边陪伴多年,视若亲女,何况她又笃信巫祝所言,认定郑女是自己的吉人,见郑女哭泣,极是心疼,急忙扶她胳膊安慰道:“莫伤心。方才在老夫人那里,我也不过虚应下来而已。我心里早将你视为仲麟的人了,怎会再安排你另外出嫁?”

    郑楚玉哽咽道:“楚玉无用,这样留在魏家,地位尴尬,蹉跎岁月,这些都是无妨,便是一辈子没人要,我也甘心乐意服侍在姨母身边。只是如今老夫人却容不下我了,我怎好再让姨母为难?还是嫁人为好,贩夫走卒,我也不挑……”

    “胡说!姨母怎舍得!”

    朱氏急忙阻止她,将郑楚玉搂在怀里安慰,说道:“你且放心,老夫人那边,我自会以寻合适人家为由,暂且拖延下去,料她也不至于立刻为难。仲麟这边,姨母代你想想法子,尽快把事情给办了。绝不会将你就这么嫁出去的。”

    ……

    郑楚玉出身不高,十来岁沦为孤女,父族中并无人可靠,幸好有朱氏这个身为魏家主母的姨母庇护,被接到魏家后,锦衣玉食,出入婢仆呼拥,过的是人上人的生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魏劭又年少英豪,姿容潇洒,她一颗心早就寄到了他身上,怎舍得中途离开?朱氏有意将她配给儿子,正合她的心意。

    其实一开始,她本也不是没动过嫁魏劭做正妻的念头。自知身份不够,为了加持分量,见朱氏笃信巫祝,对渔山大巫言听计从,便暗中备了重金贿送,恳求大巫在朱氏面前为自己说话。大巫收了钱,自然替她办事,她便成了朱氏的吉人,自此朱氏对她更是看重。

    可惜朱氏在魏家,终归不是说了算的人。上头不但有徐夫人压着,连魏劭对他的母亲,也非言听计从。郑楚玉知嫁给魏劭为妻,恐怕是件渺茫不可得的事,随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委身为妾也未尝不可。一晃这么些年过去,她已经蹉跎到十八岁了,别说成事,魏劭这两年回来,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曾。她心中也是惶惑不安,好在魏劭一直没有娶妻,身边也没别的女人,她也就一日日地怀着慰藉等了下去。等到去年底,得知消息,说魏劭在信都娶了兖州乔女为妻,徐夫人还派她身边的钟媪过去执事。

    当时乍听这消息,郑楚玉实在心如猫抓,随后再一想,魏乔两家有仇,魏劭娶乔女应是别有用意,乔女即便嫁过来了,日后日子也不会好过,魏劭更不会真心以妻礼相待,且他迟早必定会娶妻的,自己本就没指望做他的正妻,他娶这样一房的妻室,于她其实反而是件好事。

    之前朱氏虽对她疼爱有加,但一出朱氏东屋,魏家余下之人也没谁会拿她当正式主人看待。连仆下,偶也敢在背后议论她攀君侯不成蹉跎成了老姑娘的事。她心里不是不怨。想到这个乔女过来,往后必定要受冷待,比较起来,自己反而不是什么笑话了。这样一想,心里不但变得舒服了,且隐隐有些盼着她早些过来才好。

    那日得知魏劭与乔女归家,她随朱氏从渔山回家,心知自己这个姨母断不会给乔女好脸色的,本是抱着看笑话的念头回来的,怎么也没想到,乔女竟然貌若天人,质若仙兰。郑楚玉本也自负美貌,和她相比,黯淡浑然无光,又见她和魏劭并肩而站,向朱氏行礼时,宛如一对天成璧人,当时大遭打击,至晚,魏劭并没照朱氏要求的那样让自己入房,反而,那个被姨母使去窥探究竟的仆妇却被魏劭发现,当时虽受惊不小,但据她回来描述,魏劭与那个乔女应该是同床共枕了。郑楚玉大失所望,这几天烦恼不已,一直暗中留意着西屋动静,盼着那边传出魏劭慢待乔女的消息,偏今早他两人还姗姗来迟,似有暧昧,对自己一直淡淡的徐夫人看起来对乔女也颇多容忍,郑楚玉又妒又恨,心乱如麻,刚才朱氏回来又这么一说,哭的伤心,倒也不是在作假。好在姨母态度坚决,郑楚玉靠在她怀里得她安慰,心才稍稍定了下来,落泪道:“事已至此,姨母难道还有什么法子留我?”

    朱氏迟疑了下,道:“且寻个空,姨母去渔山寻大巫问个占卜,再作计较。”

    ……

    三天后,徐夫人的寿日到了。

    以魏家在北方今日的地位,徐夫人之大寿,不但幽州诸多达贵以接邀贴登门贺寿为荣,幽州之外,附近渤海、任丘、乐陵等地太守也不辞路遥,亲自赶到渔阳贺寿,其余不能亲自来者,差人赍礼代为转呈表意更不计其数。因徐夫人本出自中山国,如今的中山王刘端,算起来还是她的远房侄儿,人虽没到,也派了使者前来代为贺寿。当天又有许多民众自发来到魏家门前,隔门向徐夫人跪拜敬寿。徐夫人得知,深是感动,带了魏劭魏俨亲自来到大门外向民众回礼。诸多排场喜庆,不必赘述。

    小乔奉为寿礼的那册手抄帛缣无量寿经,看起来颇得徐夫人的喜欢。

    时纸张已出现,但质地粗陋,不经久用,正式的书籍,载体仍以简书、帛书为主。简书笨重,抄一册无量寿经,要牛拉一车才能携带,帛书轻便,但却贵重,除材质不说,抄时更不能有一笔疏忽,错了一字,整张帛缣只能作废,极费功夫。

    小乔呈上的这卷无量寿经,装帧雅美,字体殊秀,经书又投了徐夫人的心,得知是她自己亲笔抄成,特意转给近旁之人观阅。客人中有渤海高恒,时下著名的一位书画大家,随渤海太守一道来渔阳为徐夫人贺寿,见帛书字,大是欣赏,称赞遒媚秀逸,结体严整,隐有大家风范。

    高恒为书法大家,工书绘,擅金石,通律吕,有“渤海冠冕”的美称。他都这么称许了,剩下其余人自然更是不吝赞美。徐夫人很高兴,收回后亲自交给钟媪,命她好生收起。

    当天中午,魏家在前堂设筵席,宾客如云。正好魏家的族人里,魏劭有一位族叔,十年前跟随魏经攻打李肃时,为了杀出血路救护幼主,自己身中数刀,回来伤重不治而死,身后留下了孤儿寡母,受到徐夫人的厚待。如今那孩子已经成人,与魏劭同岁,成家立业,一年前刚生了个儿子,说来也巧,生辰与徐夫人同日,今天恰好满周岁了。

    徐夫人出于爱护之心,也是为了给那孩子长脸,前两天叫了那孩子的祖母张氏过来,商议办满周岁的大礼,最后让抱过来同庆,更添喜庆热闹。

    徐夫人虽说是为了增添喜庆,那孩子的祖母却也是明白人,知道这是徐夫人在荣厚相待,岂有不愿之理?欢欢喜喜,回家去做了周全的准备。到了这天中午时辰,宾客满堂,那孩子也被打扮的花团锦簇地由生母抱了出来,放坐到榻上。

    等抓完周,上寿面,寿筵也就开席了。

    抓周是后世的叫法,这会儿被称“试儿”,起初只在江南一带流行,如今渐渐也兴起在了北方。名字虽不同,但大体相似,其中包含着的长辈对后辈的期待也是如出一辙。

    那孩子长的虎头虎脑,小胖墩一个,穿一身新衣,被母亲放坐到了榻上,边上乳母相陪。榻上靠他最近的地方,放置了书简、弓箭、符印、其次是珠贝、象牙、犀角,再远,他够不到的地方,就是些吃食玩具等物了。放下孩子后,乳母便逗弄,引他去抓身边的东西。

    今日客人众多,非富即贵,为保万无一失,那孩子的家人在来之前,早已经将孩子喂饱,又反复教他抓书简弓箭,在家时,练的十分顺利,不想突然置身于华堂,四面全是不认识的人,那孩子也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吃饱了犯困,坐那里不动,任凭乳母怎么逗弄,也不去抓身前之物。孩子母亲见状,急忙自己也上去逗引。孩子却就是不抓,看起来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徐夫人原本也是出于善意,想到生辰与自己同日,难得这样的缘分,想给孩子添光,不想孩子怯场,一开始倒没料到,况且,满堂的宾客都在等着,要这孩子抓完东西,寿筵才开。

    场面这就微微尴尬了。

    徐夫人见孩子母亲面露焦色,受邀前来观礼的宾客也渐渐停了说笑,纷纷看着呆坐在榻上的那孩子,心里倒有点后悔,自己起头不该提这样建议,原本出于好意,倒是让人扫了兴。见那孩子母亲因为着急声色渐厉,孩子反而吓呆,隐隐有哭泣之态,便看向站自己一旁的钟媪,正想示意她寻个借口将孩子抱下去,忽听自己身后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子声音说道:“目中无物心有百川。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孩子长大,必定眼界开阔,非庸碌之辈。”

    徐夫人心里一松。转头,见说话的是随伺在自己身后的小乔。没想到她竟及时替自己解了围,且这个围,解的还巧妙,不动声色之间,顿时将尴尬都化解了过去。

    宾客们起先也都一怔,反应了过来,纷纷附和点头称是,那孩子的母亲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急忙抱起孩子,将他送到了徐夫人近前,抱着向她叩首贺寿。

    徐夫人笑容满面,叫钟媪将那孩子抱过来坐到了自己的膝上,见他长的白白胖胖,刚才应该确实是被吓到了而已,十分喜爱,命外堂开宴,随后独目望向小乔,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虽然只是一个点头,但小乔却从徐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嘉许,这令她心里立刻感到安定了不少。

    从见到魏劭祖母的第一眼起,小乔就觉得,这个只剩一目尚明的老太太,透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倘若她对自己的态度和朱夫人或者魏劭差不多,也就没什么可说了。娶她,为的就是兖州的价值。

    但徐夫人却不一样。

    小乔当然也听说过徐夫人从前掌家的经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令小乔对她做主让魏劭娶自己这个仇家女的举动更加感到费解了。

    不过,她想不通也没关系,只要徐夫人对她好。

    徐夫人对她,自然算好,尤其是在见识过魏劭和他妈的做派之后,这个老太太简直就像活菩萨下凡头上自带一圈圣光,小乔简直受宠若惊。

    但那也只是限于长辈对于晚辈的一般正常态度而已,这点自知之明,小乔还是有的。

    但就在刚才,事情仿佛有了一点新的变化。

    因为她的灵光一动,化解了这个尴尬局面,小乔从徐夫人转头看向自己的那带了嘉许的一瞥里,看出徐夫人对自己,应该已经多出了点不一样的感觉。

    说不高兴?

    当然不可能了!

    她非常的高兴。

    说老实话,她到现在还没想好五年,十年后要怎么样。

    照前世的轨迹,那个魏劭极有可能会对自己和乔家下狠手。

    春娘之前劝她,让她婉转侍奉魏劭,说白了就是以色迷他,借此改变命运。

    春娘对她倒是盲目自信,期待满满,但说实话,小乔对自己却没半点的信心。

    她的美貌,或许可以勾住这世上大多数男人的心,偏偏这个魏劭,似乎属于免疫的那一小众。

    他是真的恨自己,或者说,乔家人。

    她没法想象要是自己在他跟前脱光了衣服□□,他会以怎样恶毒的言辞来羞辱她。这种极有可能落得自取其辱下场的高难度活儿,哪怕明天就要掉脑袋,她在实施前也需要慎重考虑一番。既然一头暂时无门,也就只能先把重心放在徐夫人这头上了。

    现在看起来,她的运气很是不错,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小乔不由地喜欢上了在徐夫人怀里的这个小胖墩。

    简直就是阿姨的小福星!

    小胖墩从那个要他表演给大人看的台子上一被抱下来,就跟解了定身咒似的,立马精神了,睁着双圆溜溜的眼睛,东瞧瞧西看看,模样十分的可爱。寿堂里的妇人们纷纷靠拢,竞相夸奖,又争着轮抱。

    “你也来抱抱。”徐夫人忽然对小乔笑道。

    时人有在试儿后轮番抱孩子的风俗,尤其那些亟求子嗣的妇人,有沾喜生子之说。

    余下妇人便都笑嘻嘻,纷纷扭头看向正在寿堂门口招呼宾客的魏劭。

    他似乎也留意到了里头的动静,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两只眼睛时不时瞥小乔一眼。

    小胖墩的母亲亲自抱了孩子,送到小乔手边。

    小乔知道魏劭还在,瞥了眼门口,正好撞到他在看自己。

    小乔脸上露出新妇该有的娇羞笑容,从妇人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小胖墩,抱稳后,逗弄了几下。

    小胖墩很给她面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边上人便也都笑了。

    “老夫人,明年这时候,老夫人就也能抱上重孙了!”

    一个妇人笑嘻嘻地高声添喜。

    小乔含羞不语地样子,将孩子还了回去。忍不住再次瞥了眼魏劭。

    他神色仿佛透出些微微的僵硬,正好门外台阶下有人在叫,他顿了一顿,转身飞快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