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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导听见顾盼的问话,非常肯定地点点头:“对的对的,快来一个!”
来一个?这是把她当卖艺的吗?
顾盼顿时失笑,她望了望被许导拖到一旁、正满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苏秋语,抿了抿唇,忽然升起了点恶作剧的心思,于是抚弄着长发,懒懒地横了许导一眼,慢条斯理道:
“许导,苏影后还站在这儿呢,你偏挑这种时候推我出来,莫不是存心要看我笑话?”
顾盼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波里含着如水一般的笑意,轻轻地荡进苏秋语的心中。仍穿着戏服的眉目清婉的女子微微一怔,受到那丝笑意的感染,她勾了勾嘴角,亦回给顾盼一个淡淡的微笑。
“无妨的,许导定是有自己的考量,顾小姐不必顾虑我。”她开口解释道,“况且,刚刚那幕戏我的确有点找不着感觉,如果顾小姐能给予我一些启发,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介怀。”
苏秋语的长相偏古韵,说出口的话亦是含着些许古意,也不知是不是还没从刚才的戏中抽身出来。
要说她不惊讶是假的,虽然因为两个人分属不同的经纪公司,苏秋语以前没有见过顾盼真人,但顾大经纪的传说一向在圈子里炒得比当红明星还要热烈,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顾盼只是一个经纪人,许导怎么会请她来做示范?
苏秋语倒不觉得许导这种做法是在打她的脸,她只是心里好奇,甚至已经在脑海里暗暗猜测顾盼在当经纪人前是否也干过演员这行,能令出了名挑剔的许导如此期待……这份演技,她真的十分希望见识一下。
顾盼听了苏秋语的话就笑,边笑边瞪着许导,面上做出责备的样子:“你看你,好好的闹什么幺蛾子!行了,你这进度本来就赶不上了,还盘算着拉我来演上一出,这得拖慢到什么时候去,你的员工还,想不想收工了?”
她将乖乖跟在身后的晏宁修拉出来,推到众人的视线里,道:“许导,这是我上次在电话里跟你提到过的孩子,我新签的艺人晏宁修,你要对戏,就让他上场吧,快别拉我下水了。”
然后苏秋语便看见顾盼小幅度地、隐秘地冲她眨了眨眼睛,明明是孩子气的动作,放在这样一个成熟美艳的女人身上本该不搭,但顾盼就做得极为顺手。
她这般玩闹似的一眨眼,身上那因过分美貌带来的疏离感和高傲感立刻便像是被雨水洗涤了个干净,艳丽褪去,展露出内里最为纯洁无暇的白玉。
苏秋语忽然发现这个女人的感染力异常强大,就这样看着她,自己就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唇边的弧度越弯越深,几乎无法自控。
一个优秀的演员,除了能让自己入戏,最重要的还是得感染到观众,无论何种技艺,最高的境界皆是以情动人。而苏秋语望着那个身姿窈窕的美艳女子,演员的直觉告诉她,顾盼绝对拥有异常强大的演技天分。
几乎毫不犹豫地,苏秋语主动请求道:“顾小姐,请你不要推辞,这几幕都挺短的,不耽误时间。”一身华贵宫装的影后顿了顿,忽然敛裙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姿态优雅而大方,末了才抬头环视一圈,向着周围的工作人员以玩笑的口吻问:
“看我演了那么久,大家都该视觉疲劳吧?不如占用大家几分钟的时间,让你们换换口味?”
顾盼还没说话,许导第一个带头鼓掌:“好好好,就当让你们歇会了!”
导演和女主演都发话了,其他人自然不会提出反对意见,其实他们也隐隐有些好奇:一个并非演员出身、职业是经纪人的女人,为什么会得到许导的另眼青睐呢?
全场只有许怀安导演从头到尾都是一副了然的模样,但他乐于看手下的人纠结,于是哪怕清楚他们的疑问,也并不说破,气定神闲地抬起扩音器,冲着顾盼喊道:“小顾,开始吧,我看你就用你那个新人来搭戏好了,顺便让我试他一试。”
晏宁修一听,心立时提了起来。周围那么多人的灼灼逼视令他情不自禁地握紧双拳,掌心里渗出些许汗水,他表面上还是保持镇定,但脑海里的紧张感怎么都消除不掉。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演戏,却是他第一次进到这种大制作的剧组,面对着国内知名的导演和圈内的老前辈,即使对自己有自信,可晏宁修还是止不住担心。
万一他发挥不好怎么办?许导会不会嫌弃他演技差?重要的是他会不会……给顾盼丢脸?
胡思乱想间,晏宁修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宽心。”
他一偏头,就见顾盼展露微笑,她问:“台词还记得吗?”晏宁修连忙点头,顾盼复道:“那就照着念,我会让你过关的。”
照着念?晏宁修不解,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念台词也是一项很考验演员基本功的技能,一般实力派的演员都会选择现场收音而非后期配音,这样才能将表演的效果最大化。
顾盼这是什么意思?让他不用考虑情绪的问题而直接念稿子?这怎么可能过关,许导可是以完美主义闻名的!
不过现在思考那么多也来不及了,顾盼提着裙摆退后两步,与晏宁修面面相对,冲他笑了笑,然后闭上眼睛。
晏宁修只得按捺下心里的紧张,悄悄地做了几个深呼吸,集中精神,全神贯注地盯着顾盼,只待她先说出台词,自己就能立刻接下去。
顾盼安静地站在原地,她眼眸轻阖,纤长的睫毛如收拢的蝶翼,小心翼翼地覆盖在眼帘上,微不可查地嗡动着。她生得美,即便没有浓妆艳抹,但仅仅是垂手站在那儿,就能吸引所有的目光。
晏宁修不知等了多久,都没有等来她的出声,就在他怀疑顾盼是不是根本就记不得台词时,她突然启唇:
“……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顾盼的眼睛依然是紧闭的,她闭着眼,脸庞望上去就如同新造的白纸,没有沾染上半分神情,干干净净,可在这片空茫里,却透出了无边的孤寂。
就如同一个旅人在雪山群中行走,目之所及处,天地皆是一片素白,虽然这样的景象是不染尘垢、超脱世外的美丽,却更容易令人从心底里产生被世界所抛弃的孤独感。
苏秋语站在观看的人群里,眉峰一动。
她敏锐地意识到,顾盼将台词做了细微的调整,本来剧本上扶桑的问话是“你为什么喜欢我”,但顾盼添了个“要”字,意味就迥然不同了。
最初的台词是疑惑,是对于公子哥忽然告白的讶异和不理解,但由顾盼演绎出来,这就不单单是疑虑了,相反,苏秋语听出了她暗藏在话里的浓烈的自嘲之意。
自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感?
苏秋语不知不觉已将视线牢牢钉在了顾盼身上,连她自己都没发觉,与顾盼对戏的那个资质不错的异性已完全被她忽略掉了,她现在只是一心一意揣摩着顾盼这样演的意图。
这种演技无声碰撞的感觉令苏秋语沉醉万分。
晏宁修可是与苏秋语同为被天道眷顾的气运之子,苏秋语能听出来的不对劲的地方,他自然没有漏掉。
顾盼这是与苏秋语完全不同的演法,晏宁修不由有些愣神,就在这短短一秒的空隙里,顾盼再次掌握了主动权。
她倏然睁开了双眼。
其实她的目光异常平静,眼神稳稳当当的掀不起一丝风浪,可当顾盼的视线投注过来时,晏宁修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惊雷劈中,整个人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知觉一瞬间放大了千百倍。
他似乎可以极为清晰地捕捉到顾盼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能感觉到顾盼刚睁开眼时,脸上无比冷硬,彷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而至于那平静的眼神,也并非是真正的风平浪静,那里面是一潭死水,是无数朽败陈腐之物的积尸地。
那不是人类会有的眼神。看着顾盼,看着她……晏宁修仿佛真的看见了剧本里那个误食仙草得以长生、在深林里徘徊千年不得解脱的扶桑。
他不知道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不老不死的人,那个人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如果真的有……或许,就是如今顾盼表现出来的那样吧。
晏宁修僵立在原地,作为直面顾盼这种目光的人,他立刻感到尾髓处蔓延上一阵毛骨悚然的寒凉。
幸好,视线相接的时间非常短暂,这股惊悚之感还未能爬上晏宁修的大脑,顾盼就率先移开了目光。
然后,她的嘴角处便爬上一点笑意,如同星火燎原,这少得可怜的笑意彻底在红唇上点燃,宛如炫目至极的烟火,亦如午夜盛放的优昙,晏宁修瞥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了。
……方才给予他恐慌之感的冷漠表情仿佛只是错觉一般,现在的顾盼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就连眼角眉梢都泛上一层又一层醉人的笑意。
本就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更加肆无忌惮地施展着美丽,但在场没有一人认为她放浪,反而觉得她就该是这样的。
绝色倾城的妖姬扶桑,就该是这么一副招摇到令人连嫉妒心都生不起的模样。
顾盼笑着,提起裙摆,向晏宁修的方向踏了两步,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些,又停驻下来,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喜欢我?”
这句话不像第一次说出来那般冷淡,顾盼这回没再掩饰那股自我厌弃的味道,铺天盖地的浓烈情感向着晏宁修打来,差点将这个初出茅庐的未来影帝给压垮。
他茫然地直视着顾盼,似乎不能明白她突如其来的爆发是因为什么,所以在这个时刻,他忘记了回复。
顾盼很有耐心,她小步地朝晏宁修挪动,动作像是加了慢镜头一样,被她无限拉长——在这近乎压迫式的拷问里,晏宁修的气势完全被她给压制住了。
可在观众看来,这又是无比正常的。面对这样一位妖姬,谁人又能够做到挺直腰板,理直气壮呢?
顾盼问出这句话,依稀在心里抓住了点属于扶桑的感觉。
对于不老不死的扶桑来说,她遇见了平生第一次表白,反应不论是惊喜还是疑惑,其实都不符合。因为扶桑这个人深切地痛恨着长生的命运,她憎恶着不能如正常人般生老病死的自己,这样有着强烈自我怀疑和厌恶倾向的人,怎么可能对别人的喜爱感同身受?
我的存在,连我自己都认为是一种罪恶,你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喜欢呢?
但是……巧了,扶桑无法感同身受,但顾盼却能在她的故事里找到点微妙的共鸣。
顾盼注视着晏宁修,扶桑内心的恶意越是膨胀,她唇边的笑容就越发的温软娇媚。光是看她的脸,没有人能够想到绝色的面具之下,那股黑暗的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
“不……”晏宁修恍恍惚惚地漏出一个字,在这种恶劣到极致,却又悲哀到极致的自我厌弃情绪的包围下,他控制不住就想要反驳,想要告诉顾盼,并不是这样的,她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但其实晏宁修的台词并非如此,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后,花费了极大的心力,才勉强将跑偏的思绪收回来,按着台词念下去。
尽管这时他觉得台词已经完全不能表述他的心情了。
“扶桑姑娘,在下心悦于你,此乃情之所至,亦是天意。”他极力在说服眼前的女子,“你为何不能相信我们的缘分呢?”
顾盼笑意翩然,她微微眯起眼,审视了晏宁修好一会,才继续说道:“我明白。”扶桑曾经是人类少女,她并非真的是深林里土生土长、不懂人情世故的精怪,她不是不懂人间百态,“但你不应该喜欢我。”
又是一次篡改了台词。
但已经沉浸在戏中的晏宁修非但不觉得有何不妥,反倒认为这样的话才是再自然不过的。
这个时候,他仿佛真的成为了那位公子哥,被所爱慕的姑娘毫不留情地拒绝,脸色忽地苍白,原本看着顾盼时唇边欣喜满足的弧度慢慢下垂,无力地勾勒出苦涩的弧形。
“扶桑姑娘,你是不相信在下的真心么?”晏宁修这话说得尤其艰涩,好像每多说一个字,就是把他的心挖出来狠狠插上一刀,疼得他浑身都在轻颤,不由自主便弯下腰去,半跪在了顾盼的裙边。
顾盼似乎正是在等他这句话。
艳色天成的美人缓缓蹲下/身去,平视着晏宁修的眼睛。她收起了笑容,脸色沉静,伸出食指轻轻抵在晏宁修的心口处,然后用着最平淡、最不经意的语调,轻声命令:
“你把心挖出来,若是还能活着,我就相信你的真心。”
晏宁修看进了她的眼眸深处,那里一片漆黑,似乎无所不容,却又像什么都没有,空洞得可怕。
在不知是怜惜还是爱慕之情的牵引下,晏宁修终于放弃抵抗,违背了剧本里预先设定的台词,吐露出了此时此刻,内心里最为真切的回答。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