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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在水面上打出无数的大小涟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阵风去,雨瓢泼浇下,湖水如同是积蓄在鼓面上虽鼓声跳动一般。若在往日,谁若是在水中游着,天光黯淡也能远远的看见弧形的水波和脑袋,而如今雨水却将一切痕迹抹杀。
谁也没有发现,有人在船一侧的栏杆下,系有长长一截粗麻绳,一端垂入水中。
船航行着,麻绳的一端在船边水波中飘荡着,忽然一只细手从水中深处,抓住那麻绳。水下一个隐隐的人形,贴着船边,被雕花的凸出船舷恰好挡住了身影,她将面露出水,躺在水里,一手抓着麻绳,好似休憩一般躺在水中,顺水而行。
不一会儿,似乎有人站在船边,看了一眼麻绳,依靠着栏杆用杯子在栏杆上敲着什么。
崔季明凝神细听,数着次数,那人敲完便离开,来来往往不少人经过这里,只因挂着竹帘遮挡雨水,谁也没有往外看。
崔季明也在等,有些人站在船内回廊上议事,各地口音都有,崔季明侧耳听道:
“李公此举,未免将我们都绑死了。”
“但话也在情理之中。朝廷看着是缩手缩脚,一旦出兵打山东便是几个月就打到了兖州内,若不是李公计谋,再加上……又有变故,山东一地就算白经营了。不敢小看那小皇帝啊。”
“我怕的是李治平集结了所谓南朝廷,还对我们下手,把我们当作牛马驱使着去跟北边朝廷打。”
“要不然等朝廷南下,咱们若不能合并,来回不能联军,也是早晚被一个个弄死的命!如今荆州之地,我可没打算三五年就让出去!”
崔季明听着他们在讨论是否该联合,联合又会不会被李治平暗算,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垂下眼去静静躺在水中。
似乎又来了几个人商议道:
“让姓李的当皇帝,有这么好的事儿?”
“他不也没说当皇帝,要是能像往常一样在建康立个朝廷,无君有臣,如以前一般,将事儿到这里来商量就好了。”
不知是谁冷笑了一下:“当是以前一样,就那么点儿可商量的事儿么?要是真划南而治,赋税、统兵、律法哪个不要商议。估计需要呈上来的事情比北边朝廷上的还多,还都一个个叫人投筹?大家各自手里有了兵,会能服谁!”
几人一阵沉默,不知谁先开了口:“也不能这么说,要是税收不缴,自管兵力,只是在建康谋划联兵,我倒觉得也还可以接受。”
“李公也不是没贡献,南矛刀的制法,如今新阵的推广,不都与他有关么。若是咱们也能联兵作战,朝廷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长江的!”
“就是就是。”又有人接上话来,刚刚那个冷笑的人哼哼了两声不再说话。
却忽的听见湖心岛上的寺塔内,钟声响了起来。
船上的人谁也没有在意,毕竟每隔一个时辰响一次钟,常年呆在建康更是早早习惯了,崔季明却睁开眼来,她一只手伸出去攀住了船舷,只等着最后一声钟响,她在水中拔出了长刀,抬手看也不看,顺着栏杆下的缝隙,朝着说话声传来的方向劈去!
刀再快,劈向骨肉也难免遭到了些阻碍,崔季明拔刀,翻身上船的同时,那些迟了半秒的惨叫声才尖锐的传来。崔季明已经带着一身水花,轻轻巧巧的跃到了船上,如同从水里捞上来的长毛狗,甩了甩头发,于此同时,也拔刀向刚刚几个讨论之人杀去!
先于他们倒下的,是松手后掉落的金杯,不少酒洒在崔季明脚边。
她没看自己一刀的成果,或许也是下定决心不去看,却听着与此同时,二层也传来了哀嚎尖叫声,整艘船上瞬间慌乱了起来。
大邺男子基本都有佩刀,其中或许也混有一些世家中的护卫,不少人朝此方向冲来,拔刀的声音响成一片。崔季明忍不住冷笑,多少刀剑下她都活下来了,还差这些把佩刀当装饰的世家贵人?
她以刀劈开了遮雨的竹帘,草鞋踩在栏杆上,一只手提到,一只手维持着平衡,站在栏杆上往前走了几步。
几个冲到这边来的佩刀男子看见崔季明,大喝一声:“有贼人!”
崔季明忽地开口用正音道:“原来我算作贼人了?”
她说着,抱住栏杆上挡在眼前的廊柱,往前荡了荡,踏到前面一段栏杆上去,稳稳的蹲在上头,持刀笑道:“这才个把月,怎的就不认人了呢?”
一群涌来的人,围着崔季明空成了一个半圆,横着刀死死地盯着她,不知道谁先从牙缝里崩出几个字来:“崔季明!”
崔季明握住刀柄,将长刀划出一个圆弧:“谁?我不知道啊?你们该吃该喝啊,我主要找李治平,谁拦我,我杀谁就是。”
前头横刀的,好像是黄姓之人,怒斥道:“你居然还敢来建康!”
后头却又想起了窃窃私语:“李治平不是说他死在郓州了么!他都活着,是不是贺拔庆元死了一事也是造假!”
“怎么可能,我都见过贺拔庆元的尸身了!”
那姓黄之人又怒道:“贺拔庆元已死,你到这里来报复,还觉得自己能逃得出去么?!”
崔季明听他居然还有脸提贺拔公的名字,猛地跳下栏杆,持刀柄朝前猛地刺去!
刀尖来势太凶,一群人想要猛地往后撤,却动作太慢,崔季明将刀尖刺入他脖颈,他才来得及后撤,也不必崔季明再拔刀,自己就从刀尖上退出去,鲜血喷涌。
她猛地朝后一跳,退回栏杆上,避免血迹溅到她身上,一阵惊呼中,那个黄姓男子膝头一软,倒在了甲板上。
崔季明蹲在栏杆上,刀尖立在地板上,道:“所以我问,李治平在哪里?你们要是不嘴贱,我也不爱费这个劲儿啊。”
或许是哪个早早就想弄死李治平的人开口道:“在三层,他应该在三层!”
崔季明眨了眨眼:“谢了!我就知道你们这会不会允许大批侍卫上船,谁能料到那些侍卫会不会被谁收买了呢?谢谢你们如此谨慎,让我有机可乘啊!”
崔季明说罢,踩在栏杆上猛地一跳,攀住二楼如猴子一般爬了上去,喊道:“考兰!说是李治平在三楼,你看看在不在?”
下头一阵慌乱,一个个看着崔季明脚还吊在外头,竟然胆子大到敢拿刀上来劈她的腿。崔季明腿一缩,理都不想理他们,就听着船上已经乱套了,到处都在喊:“崔季明——是崔家那个三郎!还有帮凶!抓住他们——弓呢?弓箭呢?!”
上头传来考兰有点吃力的声音:“他不在三楼,刚刚没来得及,他顺着楼梯跑下去了!”
崔季明朝上攀去,就看着或许是李治平身边有高手化作宗亲,几人联手,将考兰逼到栏杆边儿去。他挽着女子发饰,穿着丫鬟衣裳,脸上涂着厚厚一层铅粉,打起架来窸窸窣窣往下掉,他两把短刀横在眼前,尽量让自己不打喷嚏。
崔季明登上三楼,双手持刀朝哪几人劈去,她来势太凶,几个人圆领袍男子不得不撤开,只见着地板上竟被劈出一刀两寸多深的长长刀痕,考兰总算是空出手来,偏头挡着脸,打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喷嚏。
崔季明的刀卡在了地板中,那几个男子见后大喜,连忙扑来,崔季明拽住考兰的腰带,就把他朝那几个人扔过去,考兰啐骂一句,不得不提起短刀朝那几人刺去。他一手抓住对方的腕子,闪身躲避时,将刀递入对方心口,吸着鼻子道:“我感觉我是伤寒了!”
崔季明一脚踏在刀鞘上,将长刀撬起,持刀抬手加入。
她这种单对单的功夫,已经甚少能有人相敌了,她动手也是漫不经心,笑道:“胡说八道,听了伤寒这个词儿就用上了?你这叫风寒!”
考兰还在吸鼻子:“不行,我要流鼻水了!”
崔季明瞧着所谓几个高手的水准也不过耳耳,她直接反手拿刀背,抡了个空圆打向他们膝盖,几人闷哼倒地,脖子胸口自然也暴露在她的刀尖之下。
她倒是解决的利落,考兰却以袖掩面:“你有没有帕子。”
崔季明:“我从水里上来的,有也是湿的。哎哟别在意这么多,拿袖子抹了得了,我不嫌弃你。”
考兰怪嫌弃的瞪了她一眼,拿袖子潦潦草草的抹了,却只见着半张脸的粉都抹到袖子上,他纵然肤白,也看得出上下两个颜色,崔季明大笑。
他更气:“要不是这丫鬟一个个都抹得跟墙皮似的,我也混不进来啊!”
崔季明笑:“好好。你啥时候都好看行了吧。我下楼去找李治平。”
崔季明看着画舫中的人全都脚步纷杂的跑了起来,没走狭窄的楼梯,而是攀着栏杆朝下而去,却见着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甲板上,通往船下层舱内的低矮入口处,却涌出了十几个穿甲的侍卫。
崔季明从二层倒挂下来,笑道:“哎呀,李公居然在底层藏兵,看来是打算如果不能和众家商议清楚,就用兵力逼迫他们签署条例?反正李公自己在建康也有不少兵,怀柔加武力,你迟早能统一江东是吧。”
她心中有惊愕,面上却不露。
李治平这才从底层缓缓走出:“我不过是在等你罢了。你果然入了这个圈套。”
崔季明哈哈大笑:“我不建议你装这个逼。毕竟你要是早早料到,就是故意让我上船杀了这么多人了?三楼可倒了一片呢。要是想抓我,你可以在我偷偷溜进建康的时候就动手啊。再说,慌不迭的从三楼躲进仓储的底层,这叫胜券在握?”
李治平偏头望向崔季明。
崔季明笑道:“你要是想抓我,最该带弓箭和渔网,却只让这些兵带了刀。杀的是谁,显然已经很明显了。”
十几个侍卫将李治平围在其中,而站在甲板上的人中,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崔季明跳下来,站在栏杆上拱手笑了:“何先生、黄公、还有郑……啊郑公如今已经没了官职,真不好怎么称呼呢。这要不是我来,刀估计不是对着我,而是架在你们头上了。”
李治平怒斥:“你一个叛徒,也怎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崔季明:“我说的话是真是假,诸位心中清楚。我无意与各姓动手,只是李治平与我有血仇,还望大家别插手。”
李治平:“行归于周合并,难道不是大势所趋么?若各自为营,怎可能抵挡得过朝廷大军。大家都是为了各姓的繁荣,但若是为了抵御外敌,就应该联手!各自为政,南地难道不会乱套么!我不过是希望南朝可屹立不倒,谁都别做无用功罢了!”
他这时候还不忘鼓动人心。
崔季明没接这句话。
她其实心里清楚李治平是怎样的人,不论出发点如何,行事手段如何,但他这样不择手段意志坚决的人,往往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李治平冷笑:“更何况李家筹谋多年,我只不过是被推出来的人罢了,你当真以为杀了我,南地就要分裂?!”
崔季明:“我没想那么多。我只不过是来复仇。”
她自然不会说,她也是为了防止行归于周联合,日后成为大患。
李治平怒道:“若不是你毁了行归于周,至于到今日的境地么?!”
崔季明:“可别怨天尤人,更何况行归于周不过是被遏制住了而已,没能如计划中那般在短短几年内篡国,诸位不还在这儿,看着生灵涂炭,时疫横行,建康楼台上自饮一杯桂花酒么。”
李治平看向她,本来想说出她身份,然而……一个女子跨越千里,穿过流民与战场,隐在水中,蓄势待发……
就在他犹疑片刻后,却仍然开口道:“崔季明,你敢对外说出你的身份么?!”
崔季明看着船的另一侧栏杆上,考兰蹲踞着显然已经蓄势待发,她盯紧李治平,轻笑道:“这里没有崔季明这个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李治平还要开口,崔季明轻叱一声,从栏杆边跳下,冲入了侍卫之中!
她无所畏惧,以一人之身杀几倍之人,在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做过了。只不过如今这些人身上多了铠甲,更难夺命就是了。
崔季明如旋转的陀螺一般卷入侍卫之中,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铠甲的缝隙和脆弱之处,也没有人的刀能比他更快,目光的远景里,那些熟人站在甲板上,双手并入袖中,冷冷旁观。
李治平看到崔季明几乎是巨力能掀翻几个男子,有些隐隐后悔自己从底层中走出来了。若是真怂一点,缩在底层,她未必能有什么法子。
所幸不少人还挡在他面前,崔季明的刀在长,也刺不到他身前。
而两人四目隔着几个人远远交汇时,崔季明忽然抬起手臂,李治平这才看见她手臂上带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机弩,以皮绳固定在小臂上,朝他的门面对准。
李治平还未来得及叱一声,要旁人注意挡住,箭矢已经朝他门面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