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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侧头看了一眼舒窈,她单薄的肩膀裹着披风,两只白皙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崔季明:“你应该回去的,本来就说我一人来见阿公的。”
舒窈摇了摇头,抓住她衣袖:“没事。我也应该来见阿公的。”
他们面前大牢的大门缓缓打开,这处在大兴宫外宫的天牢,监牢护卫的密集程度简直能在天牢外小空地上凑齐四十桌麻将。几层不同钥匙的大锁卸开,前头的护卫对崔季明行了一礼,道:“崔家三郎,请。”
崔季明轻轻点了点头,带着舒窈走进了天牢。贺拔庆元关在下层,里头空气不新鲜,连火把都燃的半死不活,下层更是昏暗的几乎令人窒息。舒窈是个娇宠大的姑娘,显然也被吓到了,护卫手中火把很昏暗,她偷偷的牵住崔季明的手,崔季明捏住她的指尖,往前走去。
天牢纵然关押的大多是重案涉及人员,又地处大兴宫内,但条件显然不是大牢中的五星级酒店,崔季明看着前头的护卫停在一处牢门口,她抬起火把往里看去。
一人脸埋在火把找不到的黑暗里,没有带枷锁,也没有换囚服,他坐在稻草上,两手交叠,仿佛是浇了铜的雕像。
崔季明喉头一哽,唤道:“阿公。”
护卫退了出去。
贺拔庆元这才动了一下,露出他面容来,目光因火把的光亮而瑟缩,皱紧眉头:“你怎么来了。”
光线太昏暗,崔季明几乎是凑到牢门的缝隙里,才看得清贺拔庆元的样子。他仿佛一下子就老了,两鬓的斑白简直就像是万恶的手,将他拽入狼狈疲劳的深渊,崔季明一瞬间以为看到的不是那个三军主帅,而是一个为了生计奔波的老人。
贺拔庆元知道她看不清,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这倒是圣人对老夫的一点优待了。”
崔季明道:“阿公,尉迟毅家门抄斩。”
贺拔庆元手一僵,他显然曾想到过,听到消息却又是另一番心境。
贺拔庆元:“连孩子也……”
崔季明:“嗯。”
他吸了一口气,却没叹出去:“老夫这种不识趣的,死在牢中也就罢了,尉迟毅是个纯粹的武将,他直的都得罪过老夏和老蔡,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崔季明抓住了贺拔庆元的手:“阿公,圣人不会动你的。颉利可汗病危,牙帐下几位皇子势均力敌,他们——”
贺拔庆元拍了拍她的手:“你阿公也不是瞎子,也有自己的耳目。这些状况我了解,我只是想问你,你确定是蒋经?”
崔季明点了点头。
贺拔庆元:“言玉从未接触过大营的事务,他虽几次出入,但凉州的兵大多很瞧不起他这个外人,很难想像他有能力能支使这么多人。更何况蒋经的忠心我从不怀疑……”
崔季明:“阿公可听过北机南千?”
贺拔庆元震了一下。
崔季明:“我曾听言玉提起北机南千已分家,我猜测这北机南千是个什么组织,如今分别在两个人手中。”
贺拔庆元:“北机南千的话,不适合在这里说。我只能告诉你,这是高祖曾留下来的东西,这话你不如去问你阿耶。我与你祖父皆是中宗在时的老人了,北机如何我不清楚,但南千……”
崔季明:“南千如何?”
贺拔庆元半晌才道:“你是个孩子,有些浑水你不该去趟。”
崔季明急道:“阿公!不让我出入军营,不让我进贺拔家的门,就真的能保护我么!我如今是修殿下的伴读,圣人又点了名让我来见你。有些做法只是欲盖弥彰,我是您外孙的事实并不能改变!您难道不该让我变得更强大,更能保护自己么!”
贺拔庆元收回了手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崔季明:“阿公!”
贺拔庆元:“你该去站在崔家那一边。”
崔季明心中惊了一下,这言下之意难道是说崔家与贺拔家并不是在同一边么?
舒窈和崔季明对视一眼,她就要开口在问,贺拔庆元转身过去:“不必再说,你好好做修殿下的伴读。”
“若是老夫还能活着出去,倒是要看看你的棍法有没有生疏。”
崔季明勉力挤出几丝笑意:“那我记着阿公的话。”
她拽起舒窈,走出了天牢。
外头的天光刺眼到崔季明挡住眼睛,带着舒窈快步走出中宫,将舒窈塞上了马车。崔舒窈看着她不算好的面色,扑过来:“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崔季明端起马车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能知道什么,我只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往常经常带人去打扫阿耶的书房,在家中时间也最久,可有见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舒窈紧皱眉头:“你是想说什么!密信?消息?阿耶的书房中可没有这种东西,他从来没有禁止过我出入他的书房,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随意翻看的!”
崔季明苦笑了一下:“你别一副要跟我吵架的样子。我只是有时候觉得,或许我们也不是那么了解自己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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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入东宫住了也不是第一天了,她可算是见识到了修的不安分。
夜中,她里头穿着中衣,外头披着新制的披风,一直在用手扇开灯笼周围的小虫子,站在围墙下,无奈道:“殿下,走正门,没人敢打你的。”
修骑在墙头,崔季明身边还围着好几个怕他摔下来的大黄门。修道:“要不然就没意思了啊,半夜突袭就是要爬墙!”
崔季明指了指自己:“你让一个瞎子陪你爬墙,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修对她伸出手:“这样,我拉你过来。我跟你讲泽哥哥这边的厨子煮的汤饼可好吃了,咱们进去就说饿了,轰那厨子起来开火。”
崔季明裹着披风,半天不愿意动。
修正苦口婆心的劝她一起爬墙,就看着旁边的正门,泽和崔元望走了出来。
泽转头看见了修,一脸无奈对他招了招手:“这墙都快被你磨秃了,快下来吧。我到了这时候才听说今天是胥的生辰,却只是薛妃娘娘给他送去了些东西,咱们这些兄弟,至少也该过去送碗面。”
少年人的生日都不会很隆重,一般都是家中小聚一番就过了,崔季明也是吃几个鸡蛋,一碗面条,两个妹妹再送她一点小玩意儿。可薛妃似乎最近很忙,并没有叫殷胥去山池院。
泽居然能想到,他也算是细心了。
崔季明道:“我总不能空着手去,等我去拿个礼,再过去。”
修这才着急忙慌的也道:“对对对,我也去准备点什么东西。”
修作为嫡皇子,每次过生日自然是会请一群杂耍玩闹的,他自然而然的想到是有热闹可以凑了,可等四人过去的时候,殷胥的侧殿内几乎空无一人,他正坐在临窗的桌边看书。
殷胥一抬眼,先看到了站在修与泽后头的崔季明。
他捏了捏书:“怎么了?”
泽接过黄门手中的托盘,放在了他桌子上:“今日是你生辰,我们过来看看。”
托盘上不过几个煮熟的鸡蛋和一些点心,殷胥也没有想到,愣怔道:“……谢谢。”这的确是泽会做出的事情,前世殷胥虽然痴傻,但泽依然会记得他的生辰,叫皇后给他办个家宴,送些书或文房四宝给他。
崔元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送的是一块上头雕有春华秋实的墨锭。
修也蹦跶进屋:“喏,这个给你啦!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宝剑。”
崔季明看着他递出去的大宝剑,至少在他书房里挂着七八把差不多的,他随便拿了一把就带过来了。
殷胥摇了摇头:“既然你很喜欢,那我不能收。”
修噎了一下,道:“呃……比较喜欢,还不算最喜欢的。别磨叽,你快收下吧!”
崔季明笑:“修殿下送这么珍贵的东西,倒显得我的礼拿不出手了。”
殷胥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显然很期待。崔季明忽地想起那天藏书阁里,殷胥拥住她,一直在低声道“不会再有那种事发生了”“我们杀了他”,她心头一紧,笑嘻嘻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送你一本书。”
折页本上书《孝经》两个字。修笑道:“崔三你要不要这么敷衍人,从书架上随便拿一本就来送人,带你出来简直要丢了本王的脸了哈哈。”
崔季明笑:“抱歉,实在是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殷胥就要去翻开,崔季明压住了封皮,笑道:“不急。”
门外忽然有人走了进来,正是郑翼和柘城,他们二人端着长寿面,郑翼先笑道:“太子殿下与修殿下也来了!那快坐下吧,我叫小厨房再去做几碗汤饼大家一起吃!”
修:“有没有丸子,给我加两个!”
等到郑翼再端着几碗冒着热气的汤饼回到屋里时,修已经和崔季明说笑起来,连着早就过来的嘉树,一群少年围坐在矮桌边,吃的满头大汗。安静幽深的侧殿内因为他们的到来,四处点起了火烛,映照出一片片明亮。
殷胥本就不饿,象征性的吃了两口长寿面。他膝头摆着崔季明送的那本孝经,总觉得她肯定不会只送他一本旧书,会不会里面夹了些什么?是不是她给他写了封信?
他手指一直搭在封皮上,终于是抑制不住,看着其他几个人聊的热火朝天,掀开了一条缝,往里看去。
里头却不是细密的小楷,几笔潦草且不堪入目的赤条人影,双腿盘的如蛇一般,偶尔露出线条勾勒的面容,那神情却仿佛是冲击进他眼里。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就几乎是将正本书甩了出去,腾地站起来,咬牙切齿怒极道:“崔季明!”
修差点让那书给砸到,惊道:“怎么了啊?”
他说着就要去捡起来,殷胥斥道:“别捡!”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修已经捡起来展在面前,他本来就被烛光映红的脸简直是唰的又上了一遍红漆,手都抖了眼睛还离不开那本书,结结巴巴道:“这,这是……”
其他几人还不明所以,殷胥真想把桌案上的汤碗扣在崔季明笑嘻嘻的脸上:“崔季明!你简直不知羞耻!”
崔季明笑的都快蹬腿打滚了:“哈哈哈哈你羞什么呀,大家都是男人,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
殷胥无法反驳,怒道:“你居然敢把那种书装进孝经里!你这是在侮辱圣贤!”
崔季明挑眉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修这回总算是反应过来,啪一下合上,紧紧捏着册子:“那、那啥,三郎,这书能借我呃……看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