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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阑殿内,皇后皱着眉头倚在榻上浅寐,皇后对外总是一副欢喜样子,笑出两个梨涡,甚少如此皱眉。兰姑姑跪坐在一边为皇后打着扇子,这会儿看这样一个深红色长裙的宫女小步跑来,跪在离榻不远的地方先躬身行礼。
“什么事儿。”兰姑姑缓缓回头,轻声道:“控制住你的表情,在红阑殿里走,面上要带笑,说了多少次了。”
那宫女满头是汗,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出来:“姑姑麻烦叫醒娘娘吧,御前的黄门传来的消息,必须要传到娘娘这里。”
兰姑姑看她表情不似作伪,放下扇子轻轻唤道:“娘娘,御前有事来报,您醒一醒。娘娘。”
林皇后睡的本就不沉,刚一睁眼,兰姑姑便轻轻将她搀扶起来,扶着额头皱眉看向兰姑姑:“何事。”
兰姑姑点头让那宫女来说。
“娘娘,太子殿下自入了东宫,圣人对殿下的功课也愈发上心,太子殿下也作过许多评议时政的文章,圣人多有点拨。却不料今日殿下的文章送入万春殿的书房内,圣人在殿内大发脾气,走出门却又好似无事发生了……”那宫女时常往皇后娘娘面前回报,说话也抓得住细节。
“听御前黄门说,圣人在屋内暗声骂起了……林阁老,说他蛊惑皇子,将颇有私心的政见传达给了殿下,还摔了砚台。只是太子所做文章的内容,御前半点风声也没有。”宫女只是汇报,不敢多言一句。
“也不知道是那些黄门知道底线不敢跟咱们报,还是当真圣人掩了痕迹。”只有兰姑姑能多评判二句。
皇后面色不算好,她捏住了兰姑姑的手:“难道泽见了林家人?不是说泽有什么行动,他身边的黄门必定会来告知么?!”
“娘娘,殿下已经入了东宫,年纪渐长,他手边的黄门都急着替他表忠心,若泽殿下说了句不许外传,还真不敢有人到您面前来汇报。大多数奴才也都是墙头草,不过泽殿下管得住身边的人,能连您这里风声也不透露,倒是另一边说明殿下也是长大了,有能力了。”兰姑姑连忙和事道。
“只能是围猎之时,林询谦进了长安,才封了门下的职位就想着要见泽了,围猎是唯一能绕开我的机会!他那个乡下小官起步的,如今进了门下以为是他自个儿升了天?圣人心境态度最难揣测,林询谦就是往枪头上撞!”皇后恼怒至极,深深呼吸了一下,才平复心情。
“娘娘可要过会儿往御前去一趟,探个大概。”兰姑姑问道。
皇后再度呼吸已经面色如常,平静如水:“不必。圣人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才是事儿大,本宫去凑前只能是弄巧成拙。对于这三个孩子的教育,我向来是有自知之明,从不过问。除你说的可能之外,也有可能事态并不严重,圣人只是找个契机达到目的罢了。”
她与薛菱不同,十几年来活泼笑容下,小心翼翼揣测殷邛的神态心理,大多时候都能做到不犯错误,纵然如此,她也不能看透这个男人。
一面滥情,贪乐,不负责任,一面谨慎,多疑,阴晴不定。从她的角度看来,殷邛不论是政事上的行动,还是对待女人的态度她都猜不透。
皇后叹了一口气:“再晚一点叫泽过来。御前不要有什么动静,点心送跟昨日差不多口味的,我听了也没有什么用,圣人一定会做什么决定,到时候我不想知道也会知道。”
“奴是怕,薛妃会不会也趁着此事多有动作。过几日便是中秋了,娘娘纵然如今个把月也没有见过薛妃一面,可中秋是要见得啊。”兰姑姑叹道。一个是嚣张跋扈的前废后,一个是家世低微的现皇后,薛妃和林皇后也认识多年了,早些年殷邛还未登基时,林皇后便是送到王府的一个谨小慎微规规矩矩的妾……
入宫后除薛菱外,其他女人都地位不高,却子嗣不少,薛菱事发后离宫,殷邛在群臣反对中,立她为新后,林皇后心里可是清楚知道,殷邛一共没见过她多少面,绝不可能是为了什么宠爱。
大抵是因为她家世卑微外戚无力,膝下已有两个儿子,为人装的天真顺从吧。
在她为皇后前,薛菱也跟她没有过什么冲突,向薛菱这种性子,从不去为难弱者,也不太在意殷邛的滥情,甚至对她多有包容。
纵然她在薛菱事发没几天登上后位是殷邛一手扶持的,但……不论哪个女人都会被气到吧。
薛菱最后见她一面,也没有多说什么。她说话用词一向粗俗的很,却语气平静。
“林充仪,你能为皇后,只是因为以前的某一天,殷邛曾经哼哧哼哧的拖着一根疲软的龙根从你身上爬下来,除了他挤出来的那泡玩意儿,你就真的不剩什么了。所以抓好这个男人吧,毕竟我不是皇后,我还是薛菱。”
这话说的真难听。纵然在林皇后这样非高门出身的女子耳中,也是有点恶心。
可薛菱就是这么个性子,她一直不改。
说的话也很正确。
只是说过这种话的女人,当时几乎是绝望的女人,竟然会有朝一日嬉笑怒骂揽着那个‘龙根’的主人,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回来。
当时的薛菱没有什么鄙薄的态度,只是有点怜悯的跟她这么说。
那时候林皇后也年轻,面子上端得冷静,心里头还是有些得意的。她当时也曾想过,薛菱你剩下什么啊,她穿着华服,吃着珍馐,长子成为太子,薛菱的痕迹在宫内被抹的快要不剩下了。
说那些有的没的,且不说她是否得到所谓的‘宠爱’,但有什么比好的生活更实际啊,你纵然有你倔的样子,可在那道观里过的是什么苦日子,吃不饱穿不暖,看不见未来,如此凄惨,日子久了心里就满是恨了吧。
这想法实际的很,可后来她也揣测喜怒不定的殷邛揣测累了,也觉得指不定薛菱过的很轻松。不过这些也只是偶然的想法,并不是她真正的转念。
做皇后久了,她自知才疏学浅,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对于这两个儿子,她偶尔教行事,大多数是完全放养,将全部教育的责任推给殷邛。
这个态度,很合殷邛的意思,殷邛觉得这个女人很识分寸,因此对她也多有宽容。
之后她出入万春殿的书房也多了,有几次陪着殷邛时,偶然翻到书架上一些卷轴,那上头很多是殷邛以前的奏折,上头有门下给事中直接在奏折上的批驳,门下有这样的权力和职能,这都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上头还有不少薛菱特有的狂草一般的字迹。
她言辞犀利,对于政事多有分析,甚至直接朱笔写在门下批驳的字迹后,是对于这些批驳的说服与意见,林皇后纵然读诗书不多,却也清清楚楚能看出薛菱政见的明理清晰。
由于三省相互监督的政策,一封奏折正式版本前,上头会有各种部门在上头的意见,薛菱的朱笔后,大多是殷邛浑厚的楷体进行补充说与附议,以及其他给事中的赞同或再度反驳。
她当年竟然插手朝政到这个地步,群臣敬重薛菱的惊艳才识,此事又有殷邛默许,在无人对她的行为多有置喙,反倒是在纸面的方寸空间与她据理力争。
也或许是有一天殷邛猛然意识到,薛菱可能成为下一个当年掌控中宗的太后那样的人物,才下了狠心废后。
但不论如何,这些他与薛菱共论思辨的痕迹,仍然被他保留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这片书架的上层,泽是很多诗集,薛菱为后时曾大量时间逗留在书房,原来时间都花在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卷和诗集里。她做文章也是那种“脱了裤子放屁”的粗野风格,却有趣的很,一首一首,写的有她的恼怒喜欢,有她的想法和感触。
她忍不住读起来,这是一个跟她曾生活在一个宫廷内却有着不同世界的女人,林皇后不知自己被什么魔力吸引,她细细读过这片书架上薛菱曾有过的每一点笔墨。
那些诗集,旁边是殷邛点了几个字,大多都是在说她那粗俗的用词可以更好的被替换。
看来他也曾细细读过,也曾觉得好笑又想替她改一改。
还有薛菱读过的三国志与史论,她喜好批注,旁边密密麻麻写了小字。后来她不满于批注,架子上多了几个短短的卷轴,标题多是《评xxx帝晚年政见》之类的,标题像是书生的论著,却处处都充满了诙谐与灼见。
最后还是那楷体的几个大字。“朕已阅,想法独到,可惜用词粗鄙,不留情面,否则堪入史论。”
林皇后捧着那卷轴,坐在远离殷邛的位置,几乎是肩膀抖了抖,好想哭出来。
或许说来矫情,这话本不该由她说出来。可她大抵明白,薛菱为何不是皇后还是薛菱了。
她有自己的世界,纵然没有殷邛,没有皇宫,她还有自个儿的想法,有独属于她的生活。
薛菱反复在讲一些跟生活无关的事情,她讲理性、智慧、趣味这些东西是好的,是女人也应该去拥有的,她作为世家女,和千万为官的男子一样,除了生活,还有有理想,有那个所谓的的思想世界。
林皇后有些明白为何那些士子,纵然是落入困境也不屈服,也是一身傲骨。那不是所谓平头百姓口中的“装清高”,那是因为他们纵然现实落魄,心中还怀揣着一个并非此生此世的世界,怀着一个容许他们驰骋放肆的诗意的世界。
这个所谓的世界,在众多为生活奔波的百姓中看起来没有什么卵用,可林皇后从小家之女成为了皇后,她渐渐意识到就是这些远在天边的思想的世界,成就了天下一点点改变的模样。
这个世界曾经是社会顶端的男人所占据的,可薛菱也跟大邺如今千百世家女一样,通过各人的学识与思考挤入这个世界。
她是个不守规矩的女人,她却在某个角度和那些订规矩的男人们站在了一起。
林皇后忍不住想起了,当年跟薛菱、崔式、殷邛差不多的年纪,也有个兰陵萧家的女人,如今成为了大邺仅有的桃李遍天下的女先生。
薛菱或许不如那位女先生,但也是一脚往这个门槛里迈了。
后来听闻薛菱在道观内闲得无聊,日子清苦,干脆开始修注前朝《魏书》,这消息传出来,女人们不过是一阵笑谈,多有怜悯她如今日益衰老,皱纹增加。有一日她却在殷邛的书架上看到了那没有装订的草纸一般的一沓文章,正是她修注着玩的《魏书》。
依旧是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微卷的纸角也证明殷邛曾无数次的捧在手中翻阅。
林皇后的指尖都没敢去碰那纸张一下,她生怕随手一翻,会看到殷邛那传达不到却仍然写下的“朕已阅”。
两个人曾经那么好过,恐怕当年的情意也只会成了扎在薛菱心里的刺儿,她是真的太爱殷邛才回来的,还是觉得歇够了想要来取回来些东西呢。
皇后想了很多,后来觉得还是干脆不要去想。
薛菱有她自个儿的自尊,对她来说,生活不是一切。
可对于林皇后来说,生活下去是她全部的世界,她一个不懂那思想世界的小人物,也会拼尽全力捍卫住现有的仅存的生活。
她自认是小人物,也会有她自己的活法。华服与珍馐,六宫权力与膝下太子是她的仅有世界里绝不能失去的东西,当年说过那句话的薛菱回来了,她也绝不会退让。
伏在软枕上想着这些浅寐的皇后没有睡的很深,不知过了多久,听着宫女乱糟糟的脚步跑进来,传话到兰姑姑耳边,声音轻巧,她全都听见了。
“圣人与前朝几位重臣商议,中书舍人在场直接落了笔。旨意是……其他几位皇子也将入东宫,居于偏殿,同太子进出东宫,辅佐太子……共学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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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还没有醒么?”泽有些不安的站在屋檐下,却没将心中实际已经放大的恐慌显露在面上。“母亲叫我来,可是还有些……事情,所以来晚了。”
兰姑姑恭敬道:“皇后睡沉了,殿下不若去隔殿歇会儿,虽然大多数用物都搬到东宫去了,可还是够殿下小憩一会儿。或者去找修殿下说话也可以。”
泽从兰姑姑那张笑脸上看不出什么,或者说红阑殿的每个宫女都笑成了一个模子。
前头的旨意已经下来了,泽心里头早已慌成一团,如今不能找母亲商议,他几乎有点手足无措了。泽转头去找长廊另一边的修。
修在院子里和几个黄门练剑玩,手里拿着竹刀,喊着招式往对方身上刺,那些黄门不还手又会被修训斥,只得艰难的跟他对打着。旁边嘉树百无聊赖的拽着草叶子,在那里给修有一下没一下的鼓劲。
“修,你不知道母亲在殿内睡下了么,这般喧闹成什么样子。”他低声训斥道。
修撇了撇嘴,从黄门手里抢下竹刀,扔给泽:“那你来跟我打会儿,反正你不是要等着见母亲么,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泽看了一眼手里头的竹刀,本来心中烦闷自责,这会儿也干脆脱了外衫,站进院子里来。他一身赭色窄袖衣,倒也是利索。大邺皇子幼时起都是有习武学骑射,只是不太着重培养这一块儿就是了。
“嘉树,你去旁边,别凑太近。”泽一向是对嘉树关照有加。
嘉树看着这俩人要动手,刚才昏昏欲睡的神色一扫,两眼亮晶晶的坐到旁边木制回廊的台阶边,托着包子一样的腮帮子看。
“哎呦你还真挺想打呀。”修原地蹦了两下来精神了,按平时泽绝对会跟个唐僧似的念叨两句不理他。“我刚刚可是听说了,兆啊,还有那个什么柘城啊,胥啊之类的,我们一帮人都要陪你去东宫住,还是住偏殿,我可是半点不想去,宫里头除了阿耶的寝殿,就没有比红阑殿更舒服的地方了。”
泽刚要抬刀,听这话瞪大了眼睛:“你是觉得东宫不好住,所以还不愿意么?”
“要不怎么了,不过到时候既可以不用整天看着母亲,咱们一帮人还可以一起玩,也不是都没好的地方啊。”修看泽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以为自己说错了,又摸了摸鼻子补充道。
泽真是一时无语。
入了东宫,泽便能座上东宫主殿那把红椅,能有自己的决议机构,有自己的小朝廷,有为数不少的私兵!东宫就是一个微缩版的皇朝,那一片和大兴宫帝王正殿相比只小了一半的地方,是他做皇帝前的上岗培训,哪里能拥有的臣子也会是未来登基后最信任的亲信啊!
可这本应该独属于他的东宫,却又涌进了五个弟兄——
纵然先不论那篇策论虽参考林询谦的意见,但也经过了教他开蒙策论的先生的首肯,他自认稍有视角不同,却理应不至于让父亲如此震怒。
反正在这东宫塞入了五个弟兄后,在泽的眼里,就是父亲对他的不信任。而其他五个兄弟或许也有朝一日会成为所谓的候选人,来瓜分东宫的权利。首当其冲的便是修。
年纪相仿,同为嫡子。不论是母亲还是父亲都对修多有纵容。
在泽做什么都会被挑错的年纪了,修纵然说了浑话也只会引来殷邛的一阵笑声。
可泽跟修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他是真的了解这个弟弟满脑子都是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整日梦想着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如今看着修拿着竹刀跃跃欲试,半分没有考虑到东宫一事背后的意义,泽半天憋出了一句话。
“你真是……傻人有傻福。”
“哎!说什么呢你!”修瞪起眼来,抬刀就往泽肩头刺去。
泽摆头笑了笑,甩去那些想法,抬刀对上,两名少年手中的竹刀砰然交错,打在一处。泽心中有顾虑想要把不快发泄出来,修泽兴奋于多年没有和长兄这般对打过了。
二人刀锋交错,竹刀敲击噼啪的响声如同节拍,两个兄弟对于对方的性格和招式都了解的透彻,打起来如同编排后的套路一般行云流水,到生出来几分美感。
嘉树这会儿真是捧场,在旁边又惊呼又鼓掌。
一局过的太快,修收了招,满头大汗,也笑的酣畅淋漓:“你还是以前那个磨叽样子,老是犹犹豫豫的,下手的时候就想太多。”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没轻没重,多少次你差点戳到我的眼,你都不知道想想后果么!”泽气喘吁吁,也气得不行。
嘉树身后却想起了别人的掌声,三人不由得都回过头去看,皇后身上披着描金的披帛,发髻似乎睡的半散了,面上的妆容卸了些,她也没有带着笑,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三个孩子。
这副样子在三个孩子眼里都有些匪夷所思,皇后几乎永远都挂着仿佛揣着喜事儿搬得甜笑,妆容与发髻也从来毫无挑剔,如今却跟平时差的太远。可看她的眉目,也并不是没有精神的样子,泽和修反觉得,阿娘仿佛是斗志勃勃,目光清明。
“泽,你上来些。”她轻轻挥了挥手,腕上的镯子来回晃动。
泽忽地有些不安了,那篇策论的事儿绝不算小,他预想了很多母亲会有的态度。他放下竹刀,老老实实走到台阶边。
林皇后叹了一口气:“想了许多,也责备不说出什么。我只能说,你父亲对你的态度,竟和对我一样。”
泽不明所以的抬起了头。
“他是要我们,毫无选择的只依靠着他,如同落水的人紧紧抓着浮板。然后再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些虔诚,或者识分寸懂大体。”皇后的语气很平静。
泽张了张嘴,忽然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空荡荡的,连半分悲伤也涌不出来。
“所以母亲,我要听话么?”他声音有点抖:“父亲这是在警告我么?”
四周没有一个宫人,皇后浅笑了,却没笑出梨涡。
“泽,那样是成不了皇帝的,只会成为他高兴时候拍一拍的狗。就像如果我只会依靠他,也做不了这么多年皇后。”皇后只穿着白袜,从台阶上走下来,站在最下面一层,伸手抱住了这个活在他父亲阴影下的太子。
“阿娘不会再将你和修推出去给他了。你们,我自己来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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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上午从亲兵营那边回来,先坐在兴化坊里头的巷子里吃了碗汤饼。
所谓汤饼,就是……面片汤,这家是羊肉汤做底,配一点粉丝和葱花,要上一沓火烧,管饱。
不是她不愿意进那距离不远的崔家吃家里的珍馐,实在是崔家厨子逼格高,做什么都一点点,拿个比脸还大的盘装,什么粉蒸排骨糯米团子,一共就不到小半碗的量,蜷在那盘子正中央,旁边配两朵只能看不能吃的雕花。
就这样的,崔季明一个人能吃三十盘。
她又不好跟个乡下来的亲戚似的在家里猛吃,几乎每次都要靠舒窈屋里的点心,才能不让自己肚子叫出声来。
还是门外头这没多少钱的汤饼实惠管饱。
店家也是干了很多年的,这一个多月时不时在摊上见到这位十二三岁,饭量比彪形大汉夸张的贵族打扮少年,怎么能不印象深刻。
崔季明戳了戳刚端上来的圆饼子:“哎,矮虎子,怎么这会不是长方的,改作圆火烧了。再说我点了十二个,这怎么看都多了些吧。”
一个红鼻头的矮老头满面堆笑的凑上来:“这不是快到中秋了么,做个圆的讨个吉利,顺带也多送郎君几个,祝郎君阖家美满啊。”
崔季明虽一身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骑装,可她实在是说话做派都太市井气,毫不嫌小地方脏的坐在马扎子上,有时候看矮桌上有还没收拾的碗筷,也帮着递一下。
不过长安做生意的,哪里有没见过世面的,寒门出身的高官也有不少早上从各家摊上打包带在路上吃的,大家多看几眼,但也不算太惊奇。
“郎君今年中秋就在长安过?”那矮虎子多问了一句。
“啊对啊,好不容易团聚一回。”崔季明喝了口汤笑道:“可惜以前也经常往南地跑,那边吃蟹子方便些,今年在长安,怕是吃不到最鲜的蟹了。”
“今年中秋可是要宫宴的,郎君相比能见着那场面,一两个蟹子还算什么。”矮虎子满脸堆笑道。
崔季明挑了挑眉,瞥了他一眼笑起来:“倒真是长安个卖汤饼的也是火眼金睛,怎的就知道要进宫,还是我长得太好认?”
矮虎子笑道:“郎君相貌出众,在长安也不算那么没名气。咱们这地方最多的便是闲言碎语,我等小民本没法知道的杂碎事儿也都到耳朵里了。再加上这兴化坊里,除了几家散铺子和些旅店,就只有崔家一家了,咱们不用猜,也能知道。”
“你倒是没说错。”崔季明吃得很快,擦了擦嘴:“不过宫宴也抵不过吃饱喝足。上次给的钱还有余吧,今儿直接从那里头扣。”
说起这个,矮虎子倒是热情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习惯了每次来位官爷吃饭,那位爷都最起码掏块身上最小也够吃个二十回的银子,利落的说句“不用找了”。自打知道这位是崔三,他也对此期待满满,却不想崔季明第一次吃,掏出了一块儿小的可怜的银子,递给了他,还补充了一句。
“哎,我算了,这钱够我吃七八回呢,我没有散钱,先给你这么多,后头再来吃,你都给我记账上,我就不给了啊。”崔季明掰着指头算道。
矮虎子半天才明白——还能这样啊!
崔季明吃饱喝足一抹嘴进了家门就完全换了一个人。
刚刚那个踮脚抖腿吸面汤的少年,完全就变成了嘴角含笑彬彬有礼,崔家礼制教育下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优良贵族少年了。
唉,人生想活得肆意真难啊。
她去给长房那边稍见礼了后,才去了二房院内,才发现两个妹妹竟然都不在。
崔式自然也上班去了,就剩她一个傻乎乎的扑了空。
怎么两个妹妹比她看起来还忙?
“妙仪入了棋院之后,说是拜了师父,常去那里也就算了,怎的舒窈也不在?”崔季明转头问跪在软垫上的喜玉。
喜玉稍微面有难色,却还是直说了:“听说是娘子以前的先生来了长安,如今入国子监为太学博士,娘子与先生一年余未见,心中想念,又没法跟主人说一声,所以自个儿便带着下人驾车去了,留奴来跟三郎知会一声。”
大邺奴仆管家主都叫的是主人,这里说的便是上班去的崔式。
“先生?”崔季明没反应过来:“前几年她不是去的建康书院么?我记得因为她一个女娃,所以单独找了个兰陵萧家的女先生。这……女先生倒是天下颇负盛名,但也不至于能来国子监任博士啊……”
“确是位女博士。具体的奴也不大清楚。”喜玉不敢回答:“棋院与国子监都在一座坊内,两位娘子一同驾车去的,二娘子特意说来让您去找她们,一道回来,若是回来时迎上了主人,也好说成是三郎一道跟着去送的,不至于被主人责备。”
“舒窈这心眼子啊。”崔季明失笑:“行,我去接她们便是,倒是你,舒窈最信任你,怎么连改个口也改不回来。倒是知道不像以前一样在本家叫我三郎了,改成这边一道排辈的三郎,可两个丫头怎么还叫着二娘子三娘子,舒窈在家中行五,妙仪行七,在家里头也这么叫着点。”
喜玉连忙低头:“前头自然不敢犯错,奴也是私下叫习惯了。”
崔季明想着幸好自个儿扮男装了,小时候不到七岁的时候,穿着小粉裙还被下人一口叫一个崔大娘,她也终于理解历史上公孙大娘被人当作真·大妈的心情了。
她也是多一句没说,骑着马就去国子监接妹妹。
到国子监有点远,言玉今天又有事儿,她独自一个人策马,跑到一半看着天阴的极快,连点给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噼里啪啦往下掉雨点。妈蛋,西安这破地方,热的时候榨干水分,冷起来刮破脸皮,到了下午闲着没事儿就来雷阵雨,一千多年前也是个渣天气啊!
崔季明没带伞,也不可能骑马打伞,干脆咬牙想着到了国子监附近再说。结果没想到进了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才发现国子监大门紧闭,只有侧面临着其他院子的地方有唯一一辆马车——
崔季明淋得平时额前压不下去的卷毛都贴在脑门上了,身上衣服都快湿透了,好像是国子监今日休沐,那唯一一辆马车乌蓬黑马,低调又宽敞,上头也没有家徽或名号,车夫也不在,低调的样子怎么都像是崔家的大车啊。
雨水磅礴的吓人,她觉得有抬手怒日天指责这鬼气候的工夫,不若看看那马车是不是自家的。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下马过去敲了敲车壁:“有人不……?敢问是不是……”
话音未落,就有一只白皙消瘦的手掀开车帘来,那手看着主人年岁不大,手却好看的惊人,指节修长,修剪齐整的圆润指甲,每个细节都在透露出这双手主人对自己的良好管束。
崔季明心里头不知怎么的跳了一下。
也不知是因为自个儿的唐突,还是因为某种惊艳。
她刚要不舍的退一步行礼,退出车前雨棚遮挡的范围,车里就露出了一张她算是见过好几次的脸,虽面无表情略显冷漠,眼睛却在昏暗的车内仿若带着微光,直直的看着她。
两张脸打了个照面,心里头都蹦出一个字。
靠。
怎么是他。
崔季明第一想法竟然是,白瞎了那双好手。
殷胥却想的是——她怎么把自己搞得跟个落汤鸡似的。
殷胥立刻收回了那只手,装作没看见一样,车帘潮乎乎的垂着,半分不动。
崔季明笑了。
她倒是忘了,俩人一见面,殷胥是怕的那个。
殷胥想着这段时间,开口都比前世多了不知道多少倍,也是给逼出来的,自诩日后对着所有人都能威逼训斥、利诱放软。
却不料这个所有人,并不包括崔季明,他哑回了那个锯嘴葫芦。
外头雨磅礴的下,崔季明笑声清亮的荡在细密的雨丝中,他后脖子都是一麻。
崔季明刚想矫揉造作的来扮两句可怜,她这头才挤出来半分浮夸的脸,开口还没来得及嘤嘤嘤,帘子骤然掀开,殷胥说道:“外面雨大,你上来吧。”
她平日收放自如的演技僵在那里,半露不露,尴尬至极。
殷胥本还想骂自己一句贱,却不料一掀帘,见着崔季明脸上大写的尴尬,心情骤然舒畅了几分。
然而显然还是对方更不要脸,崔季明的尴尬立刻春风化雨,笑意满面,一脚踏上车来,挤进狭窄的马车里去。
她心里还很有理:“虽然我不要脸了一点,可好歹是个姑娘。身子不弱心里娇,这风雨别把我一颗柔软的少女心吹感冒了。”
“殿下可见过崔府的马车?”崔季明进来了,*的一个人跪坐在软垫上,才装模作样的问道。
殷胥看她都淋得衣服贴在肩膀上了,望了一眼,立刻转开。道:“没见,是有什么急事么?”
“啊,没事没事。”崔季明观察着这低调的马车内部,毕竟入秋,一场雨让她有点冷,往日里崔季明绝对忍得住,今儿却默不作声,把三分的冷抖出十分的寒意来,抱着肩膀哆哆嗦嗦。
殷胥一言不发,死死盯着桌上一罐盐渍果脯,仿佛能将那果脯催回成一颗完整的桃。
崔季明牙齿都打颤的声音,他不是没有听见,两只耳朵都快挂过去了,内心却在天人交战。
崔季明也是演的累,看对面这个跟她闹过不快的小子,确实是没有半分体恤她这个大姑娘的良心,暗自叹了一口气,她抖得自己都快热了,也打算戏停了。
却不料跪坐的规规整整殷胥整个人又从马车里弹了起来。
崔季明让他惊得往后一仰,头发上一串水珠随着动作甩在车壁上。
她还以为自个儿管不住嘴,又吹了这殿下一下呢。
殷胥弹起来,他个子窜高了不少,女孩儿发育早,但殷胥应该也跟崔季明差不多高了,于是他两条长腿这么弓着,往后头几层的柜子上头摸去,动作有些勉强。
他不一会儿便缩了回来,手里头拿了一堆东西。
先是一块儿从天而降的阴影,兜头盖脸往崔季明头上罩来。她料想这上次气得半死的九妹妹,指不定要怎么报复她,如同侠客生死比剑,她去捉脱手的剑来保命一样,猛地起身伸手抓住那一块阴影。
“咚!”
“疼!”
崔季明脑袋带着自杀般得劲儿撞在了车顶上,整辆马车跟着一震,殷胥都怀疑她已经能探出头看见外头风雨了。
他一脸茫然:“你、你在干嘛?”
崔季明低头看了一眼手里头干燥柔软的布巾,后面喊疼的话都噎了回去,老老实实坐下来,将那块“报复”罩在自己头发上。
“难道出了什么事儿?”殷胥自然想不到崔季明刚刚的险恶推测,听的那一声巨响,都替她的天灵盖疼。
崔季明呲牙咧嘴:“没什么,刚刚看你弹起来的样子太帅了,我也想试试。”
殷胥:“……”
殷胥刚刚天人交战的战果,便是自尊被“贱骨”牢牢踩在了脚下。他给自己的这场失败,找了个十分恢宏大气的理由。
上辈子他算是欠了崔季明那么多,她还是个孩子,他便让一让她,待她好一些,也不算什么。
这理由金光灿灿的如同朝堂上的牌匾,却显得殷胥这么久来的纠结格外无用。
于是他这会儿怀里便抱上了一堆东西。
冬日用的细炭小手炉,以及软油纸包好的新作玉露团。
殷胥将这些东西放在桌案上,崔季明解开了那已经耷拉的不成样的发髻,软巾如同搓狗头般使劲儿搓着她一头卷发,殷胥让她甩脑袋的水珠溅了一脸。
殷胥也习惯了她的不讲究,毕竟前世把糕点藏在龙床上的事儿,她也都干过。
只是她抬了脸,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望了望桌上的东西,又望了望殷胥。
他不料撞进了她眼神里。
头发被软巾揉乱,乱蓬蓬的垂下来,有些贴在脸侧,显得崔季明整个人的轮廓都柔和了起来。
她这会儿到看起来像个姑娘了。
殷胥可不敢说这话,开了口两人指不定又是一场骂战,心里头却因为这一眼,他拿起了桌上的手炉。
那手炉虽里头还有些细炭,但太久没用蒙了一层灰,他竟然去拿袖子抹了,用火石点上来,试了几次温度起来了才塞到崔季明手里。
崔季明看着他一手拿布,一手递炉子,转头又从小桌下头的抽屉里拿出油纸包的玉露团,摊到面前来。
她忍不住看他,殷胥却微微避开目光,面无表情做着一切。
她怎么感觉……殷胥就跟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掏出来在她面前似的。
这态度变得有点快啊。
崔季明揣上了两分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人模狗样的那层皮套在了身上,登时彬彬有礼,抱着手炉,含笑问道:“殿下怎的会出现在这里?”
“这边靠着弘文馆,今日的课业已经结束了。”他把目光避的更偏了,死勾勾的盯着那玉露团。“旁人都走了,只是我那伴读忘了拿东西,又跑进去拿,恐怕翻翻找找,又忘了带伞,要耽搁一会儿。”
殷胥心道:所以你放心的多坐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