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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泥这一趟御剑来回,无疑给冯宗喜一伙人找了个台阶下,真正见识过年轻谪仙人的剑意大势,就再没有切磋的心思了,冯宗喜自认捉对厮杀,肯定要输给陈天元这位江湖声势正值如日中天的后起之秀,若是与陆节君联手对敌的话,只会沦为一桩笑谈,两人加在一起都活了九十多岁了,合伙欺负一个还没到而立之年的年轻晚辈,算怎么回事。输了晚节不保,赢了也不光彩,不值当。
就连先前已经报出大雪锥名号的雪庐枪圣李厚重也犹豫了一下,在瞥了眼徐凤年后,重新收起了那杆与王绣“刹那”以及陈芝豹”梅子酒”齐名的名枪。
这位在中原江湖被视为武力极重却武德有亏的宗师,原本以性格暴烈著称,只是李厚重比冯宗喜陆节君两位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的“朋友’,要多出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其实并不忌惮锐意无匹的陈天元,反而对那名气机平平的佩刀公子,更为上心。
跻身指玄境,便心有灵犀,便未卜先知,便见微知著。
而李厚重作为拥有金刚体魄的纯粹武夫,他的指玄境,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与江湖名声不显的北凉剑道宗师糜奉节如出一辙,远比道教中人的真人更能料敌先机,也就更能杀人。
陈天元看那雪庐枪仙没了生死厮杀的念头,也就顺势坐回原位,心思更多放在那名御剑女子身上,疑惑道:“武当山何时多出一位隐居的女子剑仙了?”
徐凤年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没必要交浅言深,欣赏这位年轻谪仙人是一回事,如何打交道又是一回事。收起钱囊,一手拎起一壶绿蚁酒,然后丢了个眼色给樊小柴,后者默默掏出一粒银子放在桌子上,准备跟随徐凤年登山,两人一起走向那两匹坐骑,因为是产自纤离牧场的优等北凉战马,无需拴系,也不会走失,更不会被陌生人任意骑乘。陈天元犹豫了一下,刚要开口结伴而行,就被樊小柴转头冷冷瞥了眼,有信心一人力敌三位江湖名宿的年轻剑客,顿时有些气馁,坐在原位上,喝了口定神汤,没滋没味。
突然,远处有人骑毛驴沿着驿路悠然而来,蹄声滴滴答答,比起马蹄的雄壮密集,毛驴踩踏出来的声响,实在是有些软绵滑稽。
徐凤年愣了一下,看着那名骑毛驴看山河的中年人,脸色复杂。
樊小柴不认识中年人,可是她从年轻藩王脸色的蛛丝马迹里,猜出了那名剑客的身份。
骑毛驴,腰佩剑,且能够让徐凤年驻足等待。
世间剑士唯一人。
不料陈天元看到这位中年剑士后,面瘫一般的表情绽放出惊喜的神采,猛然起身,大步前去,抢在徐凤年和樊小柴之前,激动万分,颤声道:“见过师父!”
中年人跳下毛驴,无奈道:“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你师父,而且我的徒弟只有一个。”
陈天元笑脸灿烂道:“认不认我做徒弟,是师父的事情,我认不认师父,是我陈天元的事情。”
中年人没好气道:“也亏得你还算剑术小成,否则就凭你这种不讨喜的执拗脾性,早就给人打得你爹娘都认不得了。”
他牵着毛驴走到徐凤年身前,打量了一番,奇怪问道:“不就是一个洪敬岩吗,怎么这么惨?”
徐凤年轻声道:“挨了拓跋菩萨倾力一拳,没死已经是赚到了。后来陈芝豹在怀阳关找到我,又点到即止地打了一架,稍稍耽搁了气机修养。”
中年人恍然,哦了一声。
这次轮到心比天高的陈天元目瞪口呆,洪敬岩加上拓跋菩萨,再来个陈芝豹?
徐凤年想了想,决定先不登山,领着牵驴子的中年人走回茶摊,瞥了眼他腰间的佩剑,笑问道:“最早在东海武帝城外,第二次在北莽敦煌城,还有上次在太安城,三次见面,都不曾见你佩剑,这次怎么?”
邓太阿一本正经道:“大秋天的,上哪儿去折桃花枝桠,难不成北凉这会儿还有桃花盛开?”
徐凤年叹息一声,桃花剑神也好,谪仙人陈天元也罢,为什么这些剑客,总喜欢说一些不好笑的笑话。
邓太阿拍了拍腰间佩剑,微笑道:“我那徒弟孝敬师父的,如何?”
徐凤年瞥了眼平淡无奇的佩剑,只好说道:“礼轻情意重。”
邓太阿摇头道:“二十两银子呢,可不轻。”
徐凤年笑道:“听潮阁其实还有几把好剑,如果想要新铸之剑,我与幽燕山庄还有些交情,如今他们龙岩剑炉和水龙吟炉也都在铸剑……”
邓太阿摆手打断徐凤年的盛情好意,“我要那些剑做什么。”
徐凤年笑眯眯道:“知道你肯定不要,可这些话还是要说的。”
邓太阿冷笑道:“不愧是徐骁的儿子,可惜了随吴素的相貌。”
徐凤年有些悻悻然,落座后问道:“喝酒还是喝茶?”
邓太阿酒能喝,却谈不上喜欢,至于喝茶更是觉得无趣,既然到了北凉道,就入乡随俗要了壶绿蚁酒。
邓太阿启封的时候,斜眼陈天元,随口问道:“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
陈天元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扯掉那张天衣无缝的生根面皮,露出一张英俊至极的容颜,不输西楚宋玉树,不输北凉郁鸾刀。
徐凤年终于理解为何这厮见到自己后会惺惺相惜了,原来还真不只是因为脸皮厚。
徐凤年问道:“江湖传闻你教过他剑术,我本来还不信。”
邓太阿淡然道:“谈不上传授剑术,在李淳罡万里借剑之后,我从北莽返回,刚好在南诏境内见到此人在一座山顶悟剑,就点拨了几句,后来东海访仙归来,从南海观音宗登陆,顺道又见了他一次。”
徐凤年深深望了一眼陈天元,感慨道:“难怪。”
难怪陈天元能够在剑道上一日千里。李淳罡不愿飞升,死后身负剑道气运,自然而然散落人间,而小泥人因为当时坐拥西楚王朝气运,不可能继承羊皮裘老头儿的这份江湖气数,想来那个幸运儿,就是邓太阿找到的陈天元了。
于是徐凤年脱口而出道:“陈天元,你想不想学两袖青蛇和剑开天门?”
陈天元皱了皱眉头,摇头道:“为何要学?”
徐凤年沉声问道:“你敢不学?!”
陈天元争锋相对道:“我有何不敢?是李淳罡的成名绝学如何?你是徐凤年又能如何?”
樊小柴有些奇怪,印象中这位年轻藩王虽说城府深重,却也不算是如何肆意嚣张跋扈的人物才对。
至于那位太白剑宗的谪仙人,无论做出任何举止,樊小柴都不会感到丝毫惊讶。
只是即便见识了“真人露相”的陈天元,樊小柴仍是打心眼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更加深恶痛绝。
你喜欢我,不需要理由。
我不喜欢你,有万般理由。
世间情爱,自古辛酸。
徐凤年与陈天元之间的剑拔弩张,后者浑身剑意勃发如旭日东升,让原本以为息事宁人的几桌人都如临大敌。
陈天元正色道:“我来北凉,本就是找你一战。”
一向在江湖中置身事外的邓太阿破天荒开口道:“不可退让的必死之战,拔剑也就拔剑了,无谓的必输之战,拔剑作甚?”
陈天元握住剑柄,脸色冷漠,“是他咄咄逼人在先!”
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气,讥讽道:“不学就不学,估计羊皮裘老头的两袖青蛇,你这种人想学也学不来。”
陈天元冷笑道:“天底下就没有我陈天元学不会的剑招!”
徐凤年转头望向樊小柴,“你有没有觉得这家伙长着一张欠揍的脸?”
樊小柴点了点头。
只是她有大不敬嫌疑地补充了一句:“跟某人一样。”
陈天元倍感欣慰,女子的胳膊肘果然往自家拐啊。
徐凤年忽略了樊小柴一箭双雕的忤逆言语,瞥了眼陈天元,“你长得这么丑,比李淳罡差远了。”
陈天元冷笑道:“彼此彼此。”
徐凤年喝了口酒,得意洋洋道:“谁跟你彼此彼此,你陈天元有名正言顺的媳妇吗?”
陈天元看了看近在咫尺却像远在天边的樊小柴,看了看小人得志的年轻藩王,有些忧郁,人生第一次有些想要喝酒浇愁。
邓太阿倒了些绿蚁酒在手心,转过身去,那头老毛驴马上屁颠屁颠凑近,舔尽酒水。
徐凤年问道:“怎么来北凉了?”
徐凤年根本不觉得一场武当论武,就能让这位超然物外的桃花剑神闻讯赶来。
邓太阿平淡道:“离阳北莽怎么打仗我不管,甚至凉莽怎么死磕我也不上心。”
结果徐凤年等了半天,邓太阿始终话说一半,没有给出答案。
邓太阿好不容易才意识到年轻藩王在等自己开口,这才啧啧道:“这绿蚁酒……真烈,让我缓一缓。”
然后徐凤年和邓太阿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不过两人抬头方向截然相反。
逃暑镇方向,是东越剑池柴青山,龙虎山齐仙侠。
当时两位剑道宗师之前结伴赴凉,悄然上山,暂住在武当最新开峰的那座青山观,并没有像许多江湖大佬那般惹人注意。
驿路东面,则是一辆马车,年迈马夫背负长剑而非腰间佩剑。
柴青山和齐仙侠联袂而来,很快就被冯宗喜陆节君认出身份,尤其是冯宗喜,曾经多次造访东越剑池,与上任宗主宋念卿也算熟识,只不过当时面对宋念卿,如今不过不惑之年的冯宗喜自然是以晚辈自居,柴青山从春雪楼首席客卿入主东越剑池之后,冯宗喜更是第一拨客人,口必称先生,对柴青山这位昔年离阳东南第一高手无比尊敬推崇。陆节君认出柴青山,源于缥缈峰与刑部关系深厚,上次曹长卿兵临太安城,陆节君本该与柴青山并肩作战,只是由于闭生死关才错过那桩堪称荡气回肠的盛事,但是陆节君在江湖上一直放言东越剑池无论宗学底蕴,还是剑道立意,皆要高于吴家剑冢,是举世皆知的倒吴派。
所以当柴青山出现,冯宗喜陆节君两人都迅速起身,神情恭谨,窦长风和那些缥缈峰弟子更不敢坦然而坐,如地方官场胥吏得见位列中枢的紫黄公卿。
柴青山并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武道宗师,面对冯陆两人的殷勤热络,也是和颜悦色地客套寒暄,顺便介绍了身边那位忘年交的齐仙侠。
齐仙侠神色和煦,君子如玉。
他原本是在山脚逃暑镇等待同出龙虎的白莲先生,无意间感知到此处的浓郁剑气后,这才和柴青山赶来。
此时此刻,武评四大宗师,有徐凤年和邓太阿两位。
新武评四小宗师,也有陈天元齐仙侠两人。
与此同时,东越剑池和吴家剑冢的当家之人,事实上也都到了。
柴青山,吴见。
马车停在驿路旁,吴见缓缓下车。
背对老人的邓太阿冷哼一声。
他这位横空出世的桃花剑神,对于那座剑冢,可从没有半点好感。
江湖近百年,只有寥寥三人得以走出吴家剑冢,最早是李淳罡大摇大摆取走了那柄木马牛,然后是上一代剑冠吴素彻底与家族决裂,最后是邓太阿以无敌之姿潇洒离开。
老人很不客气地坐在徐凤年身边长凳上,笑眯眯道:“小太阿啊,咱们多少年没见面了?”
邓太阿板着脸低头喝酒,不乐意说话。
徐凤年面对这位娘亲娘家的长辈,欲言又止,感觉古怪。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轻轻拍了拍徐凤年的手背,然后对邓太阿和蔼笑道:“生不同祖堂,确实是我吴家对不住你在先,你离家之时扬言死不共坟山,难道真要如此?”
邓太阿冷笑道:“怎么,堂堂吴家剑冢,还需要我一个姓邓的外姓人来撑起脸面?”
老人笑呵呵道:“你若愿意认祖归宗,也是可以的嘛。”
邓太阿估计是差点就要骂脏话了,好在还是忍下咽回肚子,狠狠灌了一口酒。
老人眼神似乎有些恍惚,“我吴家剑山之巅,曾经树立有四剑,木马牛,太阿,大凉龙雀,胸臆。”
老人接过徐凤年递过来的酒碗,低头浅尝辄止,望向武当山那边,“木马牛给李淳罡拿走,断了。幸好素丫头取走的那柄大凉龙雀还算完整,也有了继承之人。素王剑本是我的佩剑,后来假借六鼎之手送给了翠花那孩子,唯独古剑胸臆不曾认主,至今更是孤零零插在剑山之顶。”
不仅仅是徐凤年邓太阿和柴青山这位剑道宗师,就连陆节君冯宗喜都听闻远处有剑鸣于匣。
足可见附近必然有一柄绝世名剑藏于匣中,且微颤不止。
邓太阿脸色冷漠,无动于衷。
老人唏嘘不已,也没有继续劝说邓太阿。
邓太阿放下酒壶,“吴素当年在剑山救我之恩,我早已在东海武帝城救徐凤年一命,就已还清。吴素传我吴家剑术之恩,我亦以十二飞剑赠送徐凤年,也已两清。”
老人似乎有些疲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是替那柄太阿剑感到遗憾罢了,它何尝不是弃儿?”
邓太阿终于抬头第一次正视这位老人。
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独自苟活在死寂如同阴曹鬼府的的那座剑山之上,只有饥饿之时,才下山觅食,否则就是待在万剑丛林之中,任由森森剑气侵袭体魄,一次次晕厥,一次次醒来。那种痛楚,深
入骨髓。
那些年里,只有两人登上剑山,徐凤年的娘亲,吴素,变着花样传授他最基础的剑术。
还有一人,便是眼前老人。
曾经背着昏死过去的少年登顶剑山,俯瞰剑冢。
直到离开剑冢之日,邓太阿才知道那个古怪老人的身份。
剑鸣大震。
如女子掩嘴呜咽不止,如泣如诉,哀怨至极。
几乎刺破耳膜。
除去老人、徐凤年邓太阿和柴青山四人而已,就连陈天元和齐仙侠李厚重都皱起眉头,冯宗喜陆节君更是气机流转不停,以此来抵抗那股动人心魄的无形剑气,窦长风之流更是拼命捂住耳朵。
倒是茶摊老板这位普通人,只觉得那个声音嘈杂了些,并无丝毫受伤。
老人没有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马车那边,“三十余年来,那柄剑三次自行飞离剑山,第一次是你离开吴家,它被你强行留下。第二次,是你登上东海武帝城挑战王仙芝。第三次,是你在北莽与拓跋菩萨死战。在太安城,你与徐凤年曹长卿三人之战,它并未离开剑冢,只是在原地悲鸣而已。大概是它觉得主人此生都不会将它握住在手中了。自古传世重器皆有灵,我相信如太阿剑这般可怜,也算屈指可数了。”
徐凤年突然自嘲道:“同为武评四大宗师之一,本来曹长卿死后,等我重返巅峰,三人之中,拓跋菩萨很难更进一步,我自认最为接近天下第一人。”
老人看了看徐凤年和邓太阿,开怀笑道:“反正都一样。”
邓太阿重重叹息一声。
徐凤年忍不住打趣道:“老邓啊,矫情了不是?”
老人深以为然点头道:“就是!”
邓太阿神色落寞。
老人收敛玩笑意味,沉声道:“别忘了,你邓太阿先祖,曾是大破北莽万骑的吴家九人之一!更是主持剑阵之人!”
邓太阿深呼吸一口气,凝视徐凤年,“关外拒北城之北,交给我一万北莽铁骑!”
徐凤年眯眼笑道:“一万少了点吧,两万别嫌多。”
老人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道:“果然跟徐骁一个德行。”
邓太阿猛然抬起手臂。
一道白虹飞掠而至。
邓太阿手持太阿剑。
剑气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