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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月锦堂的奴婢婆子远远站在院子里,恨不得把耳朵伸进紧闭的雕花木门里去。
堂中赵修缘面带微笑,站出了青松翠柏的气质。
“我要娶季二娘。我六岁就决定了。”
没有恳求,他只是向父母宣告他的决定。
屏褪了下人,房中只有大房三口人。赵申氏声音软得像饿了几天似的:“儿啊,爹娘是为了你好。你将来要支应门庭,你媳妇要管理后宅当家理事。那季家小门小户的,季二娘只会拖你的后腿。”
赵禀松还没开口,就看到儿子唇角一勾:“这些年难道不是儿子在帮衬着爹娘?”
赵家两口顿时哑巴了。
这是大房的秘密。当年赵禀松定了继任家主后,赵老太爷六十大寿后退居二线。两个不服气的弟弟没少给他下绊子。前头几年是赵老太爷帮忙收拾首尾,等他全盘接手后,赵家仍是按平了东角,西边又翘起一块。赵禀松很努力,也架不住两个弟弟各护地盘不伸手消极怠工,成天补救扑火忙得焦头烂额。
赵修缘十二岁起,就暗中帮父亲盘账出主意。赵家孙辈长大,赵二爷赵三爷才消停了心思,忙着培养儿子争家主。这几年赵禀松才得到赵老太爷一句中肯评价:“你能守成,没让赵家衰败,就是赵家功臣。”
“知道为什么我比大郎更受祖父重视?”赵修缘看着爹娘叹了口气,“季家二娘天生拥有灵敏的色感。我画出来的样稿,经她重新配色,织出来的锦就比大郎更鲜活。她虽说不能学季家秘方,却有着极高的染丝天份。等她嫁进赵家,我给她建座染坊,她未必不能染出比季家丝更好的顶级丝线。我和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她又有这份本事。我娶她本就是锦上添花的美事。赵家还缺媳妇的嫁妆不成?”
赵申氏想着大郎媳妇刘氏的三间商铺,还是忍不下心头那口气,嘟囔道:“你是娶媳妇还是娶个染工?”
赵修缘扬眉道:“我要娶个能我一起为赵家夺回锦王牌匾,把赵家锦发扬光大的女人。”
赵禀松想了半天道:“二郎,若是纳她为妾……”
“她,不会委屈作妾。季家如果贪图赵家富贵,季太太早就嫁给我三伯了。季大郎已放出话来。如果我不娶她,她绝不缠我。”赵修缘掀袍跪在了父母面前,“为儿着想,为赵家着想,儿请爹娘成全。”
他这一跪惊得赵家夫妇站了起来。可是不等他们开口,赵修缘已微笑着说道:“祖父已经同意了。还赞儿有眼光。说等过了斗锦,再与季家商议亲事。”
夫妇俩对望一眼,心里百味杂陈。心想你早知道老太爷同意了,我们还能什么说话的余地?赵禀松搀了儿子起来道:“既然如此,我与你娘也无意见。这两月你专心为斗锦做准备吧。”
轻易说服了父母,赵修缘满意地行礼离开。
他一走,赵申氏的精神气又回来了:“我就看不上季二娘!”
“老太爷都应了,你就别再生什么妖蛾子了。免得连累二郎丢掉家主之位。”赵禀松警告了妻子一句,苦笑着摇头道,“你说咱俩怎么就生出二郎这样的儿子?把老子娘吃得死死的。”
赵申氏哼了声,扭头进了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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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季氏和季耀庭走进了染坊。两人进了染料间,季嬷嬷就把门关了,独自在外守着。
宽敞的高大的房间里密密排列着几十口一人来高的大染缸。
季氏缓缓从染缸间走过,脑中回想着当年深夜与季老爷同来的时侯。她欣慰地望着儿子,无论如何,儿子拉扯到十七了,今年就要成亲。但愿佛祖保佑,张氏过门就能为季家开枝散叶。还有英英,今年十六了,该定亲了。今日子赵家来人,说得含糊,意思明明白白。等到斗锦结束,赵家有意和季家结亲。赵家家大业大,英英和赵二郎彼此有情。也是一桩好姻缘。
到了房间深处,还有一间小屋。
“娘。钥匙。”季耀庭回过头,发现季氏神情恍惚。
季氏回过神,摇了摇头。调制染料的时候,她一向特别注意。今天怎么恍惚走神了?她收摄心神,取了钥匙开门。
房间不比外面的小,里面只摆着四口染缸。这是调配染料的地方。
四周是长长的货架。细竹筐里放着尚未染色的丝线。粗陶缸里装着各种染料。
季氏从袖中取出一条黑布上前将季耀庭的眼前蒙住。从萝筐里拿出一束丝线递给了季耀庭。
季耀庭接过丝线就笑了:“娘,丝线我从小摸到大。这束丝手感粗糙,一摸就是柞蚕丝。柞蚕多产于北方,蚕以柞树叶为食。色泽黯淡,刚性强,用来缝被面不错。”
“从小摸到大,就再也不摸了?一天不摸手生。”季氏嗔了他一句,又拿出一束丝递给他。
“这是桑蚕丝了。不过不是咱们这地方的桑蚕,应该是江南的蚕丝。”
“这束丝感觉脱胶不够好,达不到顶级丝。”
“这两束丝都是顶级丝。但这束摸着略有些毛糙,不如这一束光滑。”
让季耀庭分辨完,季氏取了黑布,轻声说道:“剑南道各州府产的蚕丝纤度均匀,光泽柔和,用来织蜀锦最合适不过。咱们季家的蜀红丝比别家亮度高出一筹,除了选取最好的丝线,还要靠咱们家的秘方。”
“娘,你说了千万遍了。”季耀庭笑着将四口染缸的盖子掀起,从一旁粗陶缸里称出染料,再按比例加入清水。
季耀庭拿汗巾扎了额头,脱了外衣,只着一件中衣爬上了旁边的小木梯,拿起搅棍用力搅着。
“大郎,你记住了娘给你说的秘方吗?这顺序下料一个环节都错不得。一定要记得,咱家用红花取红,最后一定是加乌梅,不用粟饭浆。朱砂一定要彭水郁山产的顶级砂,要筛十二遍,筛得比脂粉还细,调和的胶里要加上鱼骨熬制的胶。还有……哎,季家就比别人多这么一点东西,就成了秘方。记住啊,一个字都不能告诉英英,季家的秘方不传女。”
“我看没这秘方,她也能染出来。”季耀庭嘀咕了声。
季氏没听清楚,抬头问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
担心汗水滴入染缸,他中衣也没脱,四缸染料搅完,季耀庭身上的衣裳湿得能拧得出水来。
他坐在旁边喘气,接过季氏递来的水边喝边问:“现在离十月初九斗锦时间不多,赵家还要染新丝织新锦画。你说赵家今年能争得过益州城的锦王杨家吗?”
季氏拿着汗巾给儿子擦着汗,笑道:“赵家要得急,娘收了赵家二百两银子工钱。娘不管谁家得锦王。只管卖咱家的丝就行了。”
季耀庭忍不住说道:“娘,其实每年咱们家染坊都能再多染几百斤丝。为什么不染?”
“年年进贡一两千匹锦,也没见杨家赵家或是哪家大织坊就能包圆了。量少,别家染坊还有饭吃。顶级丝染得多,抢了别家的饭碗就遭人恨了。再说,能轻松染出顶级丝,还能把工钱喊得这么高?咱家作坊小。扩大染坊吧,人丁少撑不住。秘方,也保不住。娘就盼着能多有几个孙儿,你也有人帮衬。”
季氏一直秉承过世季老爷的叮嘱。物以稀为贵,浣花染坊无论是蜀红丝还是招牌浣花丝。每年只用秘方染三四百斤。
季耀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握住了季氏的手:“娘辛苦了。等张氏过了门,你也清闲一些。”
儿子孝顺,季氏心里喝了蜜似的:“我现在就愁你妹妹的亲事了。”
季耀庭心头一颤,穿了衣裳笑嘻嘻地跟着季氏出去,低声问她:“娘,前两天赵家来人了?”
季氏看了他一眼,警告道:“先别告诉英英。等过了斗锦,赵家真来提亲再说不迟。”
季耀庭暗自替妹妹欢喜,点头应下。
这么轻易就说服了自家爹娘,他对赵修缘钦佩不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