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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芜原本枕着脸的手不由自主地揪住了被角,但泽楷分明感觉到这种轻微动作下的情绪——就好像刚才他明明已经醒了,青芜在他耳边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想去安慰那时青芜的伤痛,但因为渐离进来了,他宁可继续装睡,也不想面对那个忽然闯入生命的僧人。
也好比此时这样的沉默里,方才已经离去的渐离又回来,和离开时一样,沉着淡然,与还躺在青芜身边的泽楷对视。
“楷儿小施主觉得如何?”渐离问道。
这一句弄醒了浅眠的青芜,见泽楷已经没事,她不由欣喜道:“楷儿,你没事了?”
泽楷点头,叫了声“七姑姑”。
“我请人备了些饭菜,两位吃过了再回去吧。否则寺中斋菜太过清淡,也不适合进补。”渐离言毕,身后就有小童将东西送上,而他则悄然走开。
青芜将泽楷扶起,道:“一天没吃东西,一定饿了吧。”
“饿了,也不吃他的东西。”泽楷分明咬重了那个“他”字,说话时目光从垂下的帘子上一扫而过,道,“七姑姑,我们走吧。”
这样莫名又简单的表达,泽楷眼里的厌恶让青芜清楚地看见过去的那个自己,幼年的她,比泽楷更加飞扬跋扈,喜恶分明。
但那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每个人的棱角都会被时间磨平,亲身经历过的她无法现在就用言语让泽楷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她只劝说道:“在不能确定是不是可以独立生存下去的时候,能够选择的最好方法就是依附别人。”
“但是我不喜欢那个人。”泽楷抬头,清澈的眼光因为那样坚定的语气显得有些锋利。
青芜将泽楷抱住,温柔道,“很多东西是可以转变的,并且现在愿意帮助我们的只有他。楷儿,我答应过你父母要照顾你,所以即使你有千百个不愿意,我也要你妥协,就算是将来你为此觉得屈辱,至少你活下来,就有机会改变命运。”
青芜眼底的郑重,甚至带着恳求,教尚幼稚的孩子逐渐明白这一番话的意味——青芜对他的希冀,远远超过他对自身的期望。
“嗯。”泽楷点头,同样诚恳,回应着青芜渐渐绽开笑意的目光,他亦笑了出来,干净纯粹。
“于是接下来你要做什么?”青芜问道。
泽楷果断地下床,拉着青芜道:“我们一起吃。”
青芜忍俊不禁,看着泽楷速速收拾着衣装,她起身说去打水。
马车早在外头等着,车夫看渐离带着青芜和泽楷从医馆出来了,立刻跳下车相迎。
青芜此时抬头,见日薄西山,斜阳已落去楼宇之后却光线绚丽,她一时竟看得有些入神。
泽楷叫了青芜一声,她才回神,对满是困惑的孩子浅浅笑了笑,由车夫引着上了马车。
渐离上车时,泽楷往青芜身后靠了靠,防范地看着神色安定的男子。
青芜微笑致歉,将泽楷搂住。泽楷顺势枕着青芜的腿,闭上眼装睡。
毕竟还是孩子心性,纵然明白那些道理却还是难以身体力行的。如此想着,青芜嘴角不由浮起笑意,却生涩苦楚,目光落在泽楷稚嫩的侧脸上,又是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渐离就在对面坐着,看着此时青芜与泽楷的动作,这样祥和安静,若非当真相依相靠,谁能给对方这样多的信任,将彼此互相托付?
原本尚算平和的心境莫名烦躁起来,手握念珠的僧侣蹙眉,微微侧过身挑开窗帘。夕阳照来,有些晃了视线,他眯起双眼,看着经过的屋舍楼宇,目光却更显深沉。
看了不多时,渐离回头,却见青芜也正看着他挑开的那一处帘子,看着外头的街景,比起方才在医馆对他时显得有些淡漠的眼光,这样的她看来哀婉了,沉静了。
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探寻的视线,青芜收回眼光,却依旧与渐离的目光有所触碰。她将灰色僧袍的僧侣又打量了一遍,淡笑问道:“渐离师傅在看什么?”
渐离不语,放下挑帘的手,而马车却也是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什么事?”渐离问道。
“前头路窄,有车过来,这会儿正在掉头走。”车夫道。
渐离未应,阖眼静坐。
前头确实传来马车声响,并且环铃叮当,比起渐离这辆质朴素雅的车,光是这声音就能听出繁简贫富。
“继续走就是。”开始拨转手中念珠,渐离淡淡道,语调却显得生冷了。
车夫这便继续驾车。
此后车厢内再无任何言语,除了渐稀的人声和始终辘辘作响的车轮和马蹄声,青芜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到马车再一次停下。
车夫挑开帘子。
青芜正要叫泽楷,却听渐离道:“已经睡着了。”
那么长时间的漂泊和居无定所,对泽楷来说显然太过辛苦,无怪乎他现今这样嗜睡。
渐离先行下车,在车下伸手道:“把孩子交给我吧。”
青芜迟疑,一直都没有动作。
“青芜姑娘不放心吗?”渐离姿势未变,那串念珠依旧在手。
车下男子从容温和的笑容映在最后一缕夕阳下,如同打开了时光的旧匣,抽出里面的丝缕,牵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见青芜未动,渐离又上车,将泽楷抱下,动作快却轻柔,衣上淡淡的檀香就此飘起,加重了回忆的味道——过去在出云庵的精舍里,也时常有这样的味道,安静了时光,也苍白了过往。
“姑娘快下车吧。”车夫劝道。
青芜就此下车,才发现渐离已经抱着泽楷走开一段。她立即小跑着跟了上去,见孩子在渐离怀里睡得正香,这才放了心,继续跟在渐离身边走向茅舍。
将泽楷安置好,青芜又是守在他身边不肯离去,仿佛任凭时间如何,她就是这样默然却深切地注视着这个孩子,一分一刻都不愿意跟他分开。
“楷儿有你这样的姑姑,不论贫贵,都是很幸福的了。”渐离道,看着青芜的目光有些难以言明的情绪。
“那是我给楷儿父母的承诺,所以就算是我死,也会保护楷儿到最后一刻。”青芜的坚定隐忍而果断。她看着熟睡中的泽楷,却又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楷儿也在用他的方式关心她,就好像过去承渊那样。
“看姑娘的言行举止,应该也是出生大户人家,诗书教化得宜。”
“谁没个年少懵懂就妄自作为的时候?只是后来被教导得多了,也就收敛了。”
青芜起身,眼里依旧是渐离那一身灰色僧袍,却不知为何这样清宁素淡的衣衫却仿佛跟此时渐离的神色并不搭调。她垂眼,心中又想起年少流光摇曳,就如同她之前从医馆出来看见的薄暮之光,曾经她是站在高处看的,而现在只能这样站在长街上,淹没在人群中,抬头仰望。
“青芜姑娘看来年轻,却应该经历不少,否则不会有这样的感叹。”如此一句,渐离已走到青芜身旁,眼角瞥见女子暗暗流转的眼波,她却仍旧外表平静。
“渐离师傅遁入空门却仿佛对红尘之事颇为关心。”青芜道。
安宁的眉目由此微起波澜,渐离转头看向身边将思绪抛入窗外夜色中的女子。
她的一身素衣是他准备的,但却仿佛这就是与生俱来便跟着她的物什,这样干净沉敛,到了极致却有一种锋芒。
“出家之后,每日吃斋礼佛,除了看经阅典,就是侍花弄草,听听虫鸣鸟啼,也是乐事呢。”青芜这样说着,越来越慢,一直到最后几乎已经听不见声音。
“看来姑娘也是同道中人,明日我带些经书过来吧。”渐离笑道,温柔清淡。
青芜似是为此高兴,颔首致谢道:“麻烦了。”
“时候不早,我先回寺里了。”言毕,渐离便转身离开。
来去皆静,青芜目送那灰影离去,终于在视线里也找不到,她渐渐转下目光,又投向床上正在睡眠中的泽楷,惨笑叹息道:“若是佛经箴言对我当真有用,当初我便可以参悟了。”
窗外一帘月光照进茅舍,照在她足尖,却不是当年跳跃的简单快乐,也没有那个站在一边静默微笑的少年。她想起过去承渊曾经教自己跳格子,他看她在明月下数着数,专心地进行着儿时的游戏,那时的月光跟今晚一样温柔,只是再也照不到那个她牵挂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