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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棠入宫的第十个月头里,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降雪。
雨崇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铺天盖地,皑皑地掩埋了几乎所有,冻死了那些春日里明妍的花,凋落了盛夏里茂盛的树,连那个喜欢在秋天踩着落叶听吱呀声的青芜都因此被困在暖阁里,穿着厚厚的衣裳,和青蘼一起围炉坐着。
“前阵子的风寒是好了,可这人却不爱说话了。”才从外头进来的青蘼双颊还残留着被冬季里冷风吹过的微红,轻声问着一边沉默的青芜。
青芜看着紧闭的窗户不作声,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知道外头依旧飞扬着如鹅毛般的大雪,只是听见偶尔刮起的风,呼啸过来,仿佛卷起了那些雪,让原本就灰蒙蒙的天更加阴沉了。
这样出着神,青芜都没听见司斛说承渊过来了,直到那少年进了暖阁,她才恍惚地回过头,望见身上还沾着落雪的少年。
“哥哥……”青芜叫他,但因为有阵子没见面,这样的一声轻唤显得有些生疏。
承渊抬起头,看见多时不见的青芜,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
青蘼将承渊唤到身边,兄妹三人才算坐下。
在青芜的记忆里,这些时候但凡能见到承渊,都是因为一些所谓的“公事”,兄妹间的所有交流都因为那一次在琴苑里的交谈而仅止于此。他还会对她笑,却已经没有过去的亲密,即使不疏远,也不复当初,所以刚才她叫出那一声“哥哥”的时候,喉头干涩。
承渊是来代今上询问,今年阴山的狩猎青芜跟青蘼是否愿意同行。
青芜几乎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在暖阁里乍起的那一声急促,在此之后一切归于沉寂,青芜又低着头不说话了。
三人之间的沉默让一切都显得尴尬,承渊最终还是站起身道:“那我这就回去告诉父皇。”
“哥哥慢走。”青芜起身相送,却止步于少年的一声“你多休息吧”。
看着承渊走出视线,青芜又坐下,拿起几上的茶,才发觉已经凉了很多,遂叫道:“司斛。”
不见侍女回应,她又叫了几声,才有另一名侍女进来。
“茶凉了,都换了。”青芜吩咐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喝茶了?不是以前觉得苦吗?”青蘼笑问。
“那是以前只喜欢吃甜的,但是这样不行。什么都要尝一点的。”青芜也笑,仿佛银河抖落在眸里,晶晶亮亮,迷离闪烁,“姐姐,你说是不是?”
青蘼看着青芜,良久后才幽然道:“是。”
仿佛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暖阁里焚着的淡淡香气,长久萦绕在沉默的姐妹之间。
这样长时间的静坐时,青芜听见外面好像又起风了,可以透过门窗吹进来,彻骨冰凉。而那个少年,才离开没有多久,此刻,应该正走在风雪之中吧。
就好像生命里,总还有机会,安安静静地亲身感受那一番寒彻骨,好好地看一场雪落。
雨崇城外银山之上,青芜牵着清携,低头走在足以淹没她脚背的雪里。
“公主近来的心事似乎更重了。”萧简同样牵着马,与青芜并肩走着。
“萧简,你说现在这样好不好?”青芜驻足,俯身捧起地上的雪,冰冷刺着她的肌肤,而靠近掌心的那些已经融了,化成了水,一滴滴落下。
“也许是对我们最好的了吧。”萧简的回答渗透着无奈,看着青芜松手,那捧雪落在地上,碎了。
青芜深深呼吸,冬季里寒冷的空气进入身体,却仿佛在瞬间清醒了神志,但是下一刻,她又觉得冷了,握了握拳,双手来回搓一搓:“以前,都不会这样的。”
那双过去同样被承渊呵护着的手,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将它们裹在掌心,再也没人会对着它们呵气,也再不会有人说“当心冻着”。
“萧简,知道为什么我求父皇带你出来吗?”青芜转身看着萧简,少年的疑惑溶解在她友好的微笑里,“因为只有你不会劝我,不会躲我,有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
“公主……”
“别看我比姐姐小,她从小教我的东西,我都会了。而且我待在父皇身边的时间比她更长,看见的比她更多,只是以前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但是现在我明白一些了。十岁,萧简,我觉得其实我比姐姐知道得更多,但我没她那样逆来顺受。”青芜原本在雪地里画着什么,说到这里,她起身,抬头看着比承渊还高的少年,目光真挚,问:“萧简,你恨姐姐吗?”
“恨”这个字从她口里出来得太容易,他从来没将恨与青蘼联系在一起。青蘼,那是他少年时光中最为牵绊的一个人,懵懂的开始,然后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就被遏制,尽管有些东西并不受自己控制在逐渐生长,但这是事实,与恨无关,他和青蘼,都是无奈的。
“公主想太多了。”萧简微笑,“今天没带弓箭出来,也没人跟着,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嗯。”青芜点头,然而目光触及清携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她伸手抚摸清携,指尖仿佛触动到回忆,当时承渊在她手心写下“清携”这两个字时的感觉,这样清楚。
“公主?”萧简叫道。
“这就上来。”青芜擦去雪地里的字迹,上马,先萧简一步勒起缰绳,掉头回去。
这个时候的银山被罩在夕阳的斜晖里,白雪镀金,相安静好,掩去了雪的凛冽,有暖暖的橙红色的光泽。
快到大营的时候,青芜望见门口正从马上下来的少女。月棠一身浅蓝色的骑装,对着身边白衣的少年笑得格外开心。而他也对着她浅笑,在落日霞光里,在众目睽睽下。
一直到青芜跟萧简到了大营口,承渊才发现他们。他看着青芜跳下马,想要上去扶她,然而一切动作还是被理智压制住,他唯有看着青芜跟萧简在与自己简单的寒暄之后并肩走入大营。
今上主帐内,侍者已经摆好了晚膳,青芜本就因为大营门口那件事心情不佳,眼见这会儿承渊又领着月棠进来,她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席。
入夜之后,青芜却没有留在自己帐里,也没去找青蘼,就在大营比较偏僻的角落里静静地坐着,披着裘衣,毛茸茸的立领一直裹到下巴,宽大的披风罩住了全身,就露了一只手在外面,握着树枝,慢慢写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她立刻把那些痕迹擦去,用脚,用手,显得有些仓皇,一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时,她才仿如雕塑一样站着,看着身前的月光照着莹莹白雪。
“我刚才去找你,但没见你在帐里。”承渊走近,看着青芜脚下的一片狼藉,顿时沉默。
“帐子里太闷了,所以就出来了。”青芜道。
“我刚才问过司斛,从回去之后你就没吃过东西,饿不饿?”承渊柔声问道。
“这是父皇让你问的?”青芜转身定定地看着承渊,像是有些赌气。
承渊愕然,道:“不是。”
青芜又盯着他看了片刻,最后噗嗤一笑,道:“那我可以不回答你。”
“青芜。”仿佛回到过去的自然,这一声里有对她的宠,也有对她的无可奈何,“跟我回去吃东西。”
青芜笑道:“你做给我吃?还是你喂我吃?”
承渊无语。
“如果是萧简,他一定会说,请我吃好吃的。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跟他走了。”青芜笑道,“只有哥哥,该骗我的时候不骗我,一点都不好玩。”
“我不会骗你的。”比起青芜的故作轻松,少年脸上的严肃显得十分郑重,“不会。”
“那就是说,你是真的打算不理我了?”青芜也收敛了笑容,气愤却有些无力地质问着身前的少年。
“怎么会?”
“你每次代父皇传话之后都不问我别的!每次我去找你,你都忙得没空顾及我!后来连你的书房我都不能去!每次我只能对着萧简说原来想说给你听的话……”话到后来,青芜已经开始哽咽,她看着无措的少年,皎洁的月光斜照在他身上,使他如玉温润。
“青芜……”握紧又松开的手,在轻微的起起落落之间终于拉过已经泪水肆意的青芜,像过去那样抱着她,心疼地叫着她的名字,“青芜,别哭了。”
“如果哥哥不要我了……就告诉我……我知道应该怎么做的……”青芜在承渊怀里啜泣,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哪只耳朵听见了?哪只眼睛看见了?我们是兄妹,血浓于水,你知不知道?”
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唯一可以用来作为回答的借口,“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可能不理你,我不会。一定不会!”
十个月来的心结解开,青芜埋首在承渊胸口,感受着兄长身上传来的久违的微暖。
青蘼站在暗处正要上前,却不想身后一只手及时将她拉住,她回头时望见自己想念多时的少年,看他有意相约,她便默然跟在他身后去了僻静处。
冬雪漫漫,很快雪势就大了起来。萧简身上已经落了细细密密的雪珠,他却依旧看着青蘼。青蘼此时低着头,目光落在地上她的影子那里。而一边,就是他的影子,挨得很近。
“雪大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一段时间沉默之后,青蘼开口,并没去看萧简。
“我……”少年犹豫,将想说的话又在心头回环一番,才缓缓开口,“我想知道,那天晚上,郭培枫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口中呵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消散后又有少女忧伤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