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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她奔跑过去,顾不得地上堆积的杂物险些将我滑倒,可跑过去我又不知该说什么,或者我能说什么,我直勾勾注视着沈碧成,想从她脸上找到任何一丝象征她是疯子的神情,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忽然失掉了全部力气,仿佛被谁用一支巨大的针管抽出,我用力稳住自己,可还是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我想象不了,我的猜测,周逸辞的肯定,穆津霖的旁敲侧击竟全部是真的,沈碧成用三年时间卧薪尝胆装疯卖傻,甚至为了让别人相信,她不惜和屎尿同眠,不惜吃馊臭的食物,不惜饥一顿饱一顿睡在发霉的杂草中掩人耳目,她没有洗过澡,没有梳过妆,更没有看过一秒钟的阳光。
周逸辞断言的没有错,如果深埋着极大的悲愤的力量,熊熊燃烧的复仇的烈焰在支撑着她,根本不会有谁能在这样的岁月里煎熬一千天。
沈碧成在我这样惊愕的震撼中始终微笑,她缓慢站起身朝我走过来,她比白玮倾还要更加枯瘦,瘦得她看上去有些跛脚,不过她似乎因为终于看到了曙光,脸上有着非常灿烂和美好的笑容。
她走到距离我半米外的地方,和我面对面跪坐下来,“我知道这两天你会过来,所以一直在等你。”
她吐字无比清晰的一句话,将我最后半点怀疑也击溃得再不成形,我盯着她的脸,她脸上仍旧有一块块灰尘,皮肤也脏兮兮的,可所有伤口都结咖,露出粉嫩的好肉,其实那样溃烂的伤口如果不送医都很难治愈,尤其在没人照料又非常肮脏的环境下,弥合是一件艰难的事,可见沈碧成的求生欲望有多强,她是凭着钢铁的意志熬到了这一步。
我阖动着按捺不住颤抖的薄唇,“为什么。”
她反问我什么为什么。
我指了指这间冷冷清清弥漫着酸涩恶臭味道的地下室,她非常平静说,“三年吃不饱穿不暖,饱受孤单和折磨,也许的确让人大跌眼镜,还不如死了解脱,人怎么能过得下去猪的日子。这里永远都是漆黑一片,我只能从给我送饭的佣人穿着分辨外面是什么季节。这宅子里每个人都很冷漠,除了大太太安排的固定佣人,再也没谁下来看过我,她们都以为我疯了,快死了,根本不会来遭受这份晦气,为了不让齐良莠迁怒她们,曾经伺候我的保姆也和我迅速撇清了关系,我在这里苟且偷生了三年,我每天都在感悟这个世界的世态炎凉和凉薄无情,我没有做过恶事,从我进来做三太太那天起,我小心翼翼待人宽容,我以为就能有好报,但女人间的战争,根本没有理由就可以爆发。”
我看着横亘在我和她之间一坨干枯的屎,眉头蹙得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苍蝇,“既然你已经被困在这里,甚至没有人来施舍你一份温暖,你为什么非要装疯卖傻。”
她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削瘦的手,“不理会不代表会放过。如果我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连屎都不觉得臭的疯子,谁也懒得再对我赶尽杀绝,一条人命毕竟是一份孽债,再狠毒的人也会忌惮自己的阴德,可如果我安然无恙,齐良莠不会让我活到今天,还存在理智和记忆的脑子,随时都会管不住自己嘴巴,没有人放心留下一簇没有熄灭的野火。”
我闭上眼睛低着头,心灵遭受的冲击几乎让我喘不过气。这里实在不是人所能承受的环境,沈碧成的韧力已经超过一般人的底线,她应该是一个非常冷静理智而且充满筹谋的智慧女人,这样的女人很难为人利用,可如果握着她最渴望的筹码,她也会愿意为奴为婢。
我沉默很久抬头看着她,“我能帮助你为夭折的幼子报仇,让你亲眼看着沈碧成和穆锡海为此付出代价。齐良莠和莫雄私通,图谋穆家财产,为了保住地位不择手段,找人做了虚假鉴定污蔑你的清白,这件事的始末我已经非常清楚,当初涉及整个过程的医护人员我都在安排人调查,沈碧成,除了抓住我这根稻草,谁也帮不了你。”
她笑而不语,我继续说,“我从不相信一个曾经光鲜亮丽的人在狠狠栽倒后苟且偷生是没有理由与野心的,越是反差巨大的生活,越能摧垮一个人的心智,十有八、九撑不住,尤其是脆弱如水的女人,既然咬牙熬了三年,就该把握时机借此翻身,大太太在这件事上会置身度外,我们唯一的阻碍就是齐良莠背后的军师莫雄,他聪明凶狠,也细心谨慎,但他贪慕齐良莠的美色,心思也很容易被鼓动。只要一个人有弱点,就不愁无法击溃。”
沈碧成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她当然不会放过唯一的稻草,她问我需要做什么,我说,“一切都不需要你管,只要最后你作为受害者讲述你所知道的齐良莠所有阴暗,摧垮穆锡海就足够,至于摧垮程度,当然是越重越好,最好一口气上不来,我们一起为他送葬。”
我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睛里掠过一丝连我都觉得意外的阴狠,我从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面对一条生命如此轻描淡写残忍无情,而穆锡海并没有伤害过我,如果不是我始终不安分,让他充满了怀疑,其实他会很宠爱我,并不逊色对齐良莠对沈碧成。
果然一个人作恶是不需要理由的,贪婪欲念足够将仁善吞噬得连渣都不剩。
“穆锡海喜欢年轻美貌的女人,在你和齐良莠之间,他不会亏待你,你似乎很恨他。”
我捏了捏拳头,眼前浮现出那栋公寓内我和周逸辞朝夕相处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没有遗忘,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许会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富足风光备受宠爱。
但没有如果,是这个世界给予悲惨人最深的痛击。
即便我和周逸辞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光明正大结合,三太太的身份依然剥夺了我最后的希望,有希望总比没有好,谁能保证百分之一的可能就不会颠覆那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可能呢。
我将拳头舒展开,面无表情说,“对,我恨他。”
沈碧成笑了出来,“他真可悲,一辈子呼风唤雨,有过那么多女人,可惜却换不来任何一个的真心,全部是虚伪讨好,贪慕虚荣和钱财。”
“我不一样,我不是自愿的。”
她凝望我不语,我说,“我有深爱的男人,有对爱情婚姻的憧憬,我从没想过为了钱嫁给一个老头,我是爱钱,这世上谁不爱钱,但我也要爱情,要快乐。可他给不了我。”
我说完苦笑了下,“你就当我得寸进尺吧,刚过几天好日子又贪图那么多,到最后也许什么都得不到。”
“你是穆锡海抢来的吗?”
“算是吧。”
她说,“你和第一位二太太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是周逸辞的母亲吗?”
沈碧成点头,“她也是被抢来的,而且她被抢来时候,比你还不愿意,甚至闹过自杀。”
从我进入穆宅,就对周逸辞的母亲充满了好奇,她实在太神秘,我难以想象到底怎样的女人才能教出城府这样可怕的儿子,但每个人对她都讳莫如深,甚至超越了沈碧成。
“她不是死了很多年,她在穆宅生活时,你才几岁吧?”
沈碧成说,“原先伺候她的林姨在我嫁进来后侍奉了我两年,不过几年前被送回乡下养老,现在活没活着不知道。她跟我说她年轻时候当小佣人就跟着二太太,我们闲着没事她就给我讲那时候的事。”
沈碧成从地上站起来,她走到稻草上坐下,招呼我一起过去,我拎起食盒走到她旁边和她挨着,把里头食物翻出来,她一边吃一边跟我说,“其实周逸辞认祖归宗那天,我就算到穆家气数长不了,因为他回来不是善意的。穆锡海应该感谢大太太,只有这个女人才是真的爱他,要不是穆津霖为了他母亲不忍心,处处都在干预和防范,周逸辞很多次下手都得逞了,根本轮不到你嫁进来这天。”
她吃着一块牛肉,我看她很想笑,“你都与世隔绝了,怎么算计得这么清楚。”
“只要活在俗世里,就不可能真的隔绝。流言最无孔不入,比病毒杀伤力还强。”
我头靠着墙壁,听她讲述那段恩怨情仇。
周逸辞的妈妈三十多年前在农村结过一次婚,那时候非常贫穷落后,什么都不懂,因为很多因素他们没有领证,只在乡下开了证明就结合到一起,正因为这一丝无知漏洞,成为了之后她和丈夫哭诉无门的关键。
那时的穆锡海已经非常成功,他未满四十岁便事业有成手握权势,特殊的社会地位使他在那群平庸百姓中无比膨胀,他从不会放过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
他见到周逸辞母亲也是一场意外,那几年大批商人蜂拥而起,像洪水猛兽般借东风之势撕咬着市场这块鲜美的肥肉,到处瓜分财富和机遇,穆锡海的竞争对手一夜间如雨后春笋暴涨,事业也遭受到一个瓶颈。
他到乡下散心恰好遇到了在农场打工的周逸辞母亲,她那时年轻,不懂红妆不会打扮,穿着也很土,一素到底反而是浓妆艳抹女人没有的味道,穆锡海看上她后想法设法占为己有,留下一笔钱财作为对她丈夫的补偿,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还在襁褓,身体又非常孱弱,没钱看病没钱买奶粉,强行断掉母乳后身体极其虚弱,吃了几天米粥很快就夭折。
她丈夫告状到很多部门想要控诉穆锡海夺妻,对方让他出示婚姻证明,他拿出的是无效证据根本不受法律保护,对方以证据不足驳回他诉求,后来他才知道穆锡海那样的人想要堵死一个百姓走的路还不是轻而易举,他打点好一切这个男人可以接触到的人脉,最终这件事不了了之。
女儿死后男人千方百计把消息递给她,她听后嚎啕大哭,险些发了疯。
她跟穆锡海次年怀上了周逸辞,她心口的仇恨并没有因为儿子的降生而消除,相反却愈演愈烈,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这个残暴如恶霸般的男人生儿育女,更不明白为什么命运待她女儿如此不公,却让穆锡海的骨肉含着金钥匙出生,她不疼爱周逸辞,也不愿抱他,产后的脾气越来越烈,动不动就摔打东西,辱骂佣人,从前温顺善良的性子荡然无存。
性情暴戾的她让穆锡海的新鲜劲也没有维持多久,他很快去外面花天酒地,根本不珍惜疼爱她,周逸辞满一周岁后便彻底置之不理。
穆锡海原本考虑过给她一席之地,但他气愤她冷面看自己的样子,比起所有女人对他趋之若鹜唯独她摆出一副欠债的脸孔,他问她是不是恨,她说是,他又问是不是从没有忘记过那个男人,她毫不遮掩说从没有忘过,越是对比越觉得她丈夫有多好。
穆锡海怨愤她不知好歹,一气之下将她驱逐出穆宅。
周逸辞长到七岁时,便已经非常早熟,他从林姨口中知道这些曲折内幕后,和穆锡海哭吵起来,那是他从此以后唯一一次落泪,他跑出宅子去找母亲,穆锡海以为他只是小孩子赌气没有在意和追赶,可他万万没想到年仅七岁的周逸辞再没有回来过,直到二十八年后才听到他喊一声父亲。
那个女人记恨穆锡海,也同样不爱他的儿子,可她却在颠沛流离中接纳了跑来寻找她的周逸辞,并悄无声息带着他逃到北方一座小城镇艰难抚养他长大成人,周逸辞十五岁那年八月,她陷入弥留,咽气前一刻还握着他手反复叮嘱,永远不要为了儿女情长耽误自己,做一个冷血无情手握权势的人才能不遭受势力的践踏和荼毒,无论如何都要成为人上人,宁可害人,不要被人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