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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因为在乎,所以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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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究竟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她丝毫未在意,刚打开电脑的时候明明是午后。司徒玦鞋也没脱,歪倒在床沿上,思维处于某种超载之后的空洞,就好像休克了一般。直到敲门声惊醒了她,弹坐起来才发觉房间里一团漆黑,只有处于待机状态的显示器灯闪烁着幽蓝的光。

    敲门声愈发急促而沉重,犹如战前的鼓点。司徒玦下意识地过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是姚姑姑,一只手还悬在半空。如今的姚姑姑,虽与司徒玦的关系没有变得亲近,但自从受过几次教训后,到底知道要客气些,往日里就算催着吃饭,也不至于这般蛮横地敲门,司徒玦有些诧异。

    “敲了那么久你也没听见?”姚姑姑说,“你爸妈回来了,让你赶紧下楼去。”

    司徒玦的心猛然一缩,已见到她那急性子的父亲出现在楼梯口,还来不及看清脸色,只觉得眼睛一花,顿时整个身体都失去了重心,半边头脸都是钝钝的,另外半边则在斜摔着倒下时重重磕在了门框的棱角上。当时她竟也没觉得很痛,就是头晕,睁开眼也看不清,柚木色的旧地板,堪堪支撑着她的门框,立在一旁的脚,都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旋转着。

    司徒久安是军人出身,当年练就一身扎实的拳脚功夫,并深以为荣,家人和朋友大多在茶余饭后欣赏过他单手劈砖的即兴演出,总能赢得一片叫好。年过不惑,这种表演渐渐少了,一是薛少萍看腻了,不许他再折腾自己,另外司徒玦暗暗揣测,估计他也不见得能劈得动了。她曾发现父亲在某次豪气干云之后偷偷地往手上抹药酒。司徒玦对父亲这种蛮力的炫耀颇不以为然,却从来没有想过,那只狠狠劈下的手有朝一日会招呼到她的身上。他已不如年轻时有力,但一个箭步冲过来教训自己的亲生女儿应该绰绰有余,那记耳光与其说是扇过来的,不如说是“擂”过来的更确切些。

    司徒玦恍惚记起了那些在父亲手中铿然断裂的砖块,或许这一下打死了她也不稀奇吧。她听到了妈妈尖厉的哭喊,“你动什么手啊,明明答应过我有事好好说的!”

    “我就是太听你的,什么都好好说,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才养出这么一个好女儿,我现在只后悔教训得太迟了!”

    即使看不见父亲的脸,司徒玦也想象得出那双因愤怒而睁大了的眼睛,像是可以冒出火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坏事传千里,她知道这一刻早晚会来,只是没料到这么快,连喘息的余地也没有。这样也好,省却了等待的恐惧。

    她抬起头,正好看到那再度扬起的手,妈妈急乱的脚步声还隔着距离,她自己根本没有办法立刻站起来,皮肉之痛已不能幸免。她愣愣地,竟连闭眼这最后一点自我保护的本能都忘记了。

    这一次,意料中劈头盖脸的“教训”并没有落实,司徒久安的手被生生拦住,几秒过后薛少萍扑倒在女儿身边,一声惊呼,半抱半搀地将司徒玦扶了起来。

    “她不是你生的?就算她杀人放火,你也不至于下这样的重手。你打死她事情就解决了?”薛少萍的声音里再无往日的从容优雅。

    “打死她正好眼不见为净。否则她真以为自己长大了,有主意了,什么事都敢做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

    司徒玦这才看清,拖住气急败坏的司徒久安的不是别人,正是姚起云。以这样的方式乍然与他的视线迎上,可谓百感交集,然而很快她的感激和欣慰被更深的惊慌所取代,因为从他的神情里,她读出了他的心,别说是打,他根本连碰都不想碰到她。

    薛少萍用手背拭女儿的脸,叫喊着让姚姑姑去拿纱布,司徒玦在妈妈的手上看到了血渍,自己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湿漉漉的,触目惊心的红。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连说出的第一句话都是口齿不清的含糊。

    “执行死刑之前都还有审讯画押呢,你连问都没有问我一句就下手?”她以同样的愤怒回应司徒久安,即使整个人仍在摇摇晃晃。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对父女是如此相似。

    “你还敢说什么?是要狡辩还是再说一次那些丑事来气死我?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要不是今天我凑巧约了高教授谈事情,我还不知道我养得出你这样的畜生!”

    司徒玦恍然大悟地点头,怪不得呢,怎么来得那么快,原来是高教授,难怪这样“凑巧”。

    “他说你就信?我才是你女儿!”

    “人家高教授根本就没有说什么,只是劝我想开点。我跟你妈傻瓜一样还乐呵呵地以为你有出息了,给司徒家长脸了。原来外面有成千上万张嘴都在笑话我们,别人的手都戳到我的脊梁骨来了。照片都寄到了公司,人家受害人要上访,这事没完!我说你怎么就贱到这种地步,这二十几年家里欠过你什么?你要跟那个……那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流氓……亏他还是专家教授,我都说不出口!我真恨不得和你妈从来就没生过你!”

    说到激动处,司徒久安禁不住又要冲上前去,姚起云一言不发地再度拦住。

    “你说啊,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薛少萍也心痛不已地流着眼泪看向司徒玦。

    “你们都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更想不通。”司徒玦反手拉住妈妈的手,这才哭了出来,“我没做过,妈,你相信我,我没做过让你们丢脸的事。我是去过邹晋家,但我是为同学的事去求情,连家门都没进,那些照片根本就是在故意误导。他掉换成绩的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过我,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呀!”

    薛少萍摇头道:“你……你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人家一个教授,又是院里的领导,凭什么无缘无故冒那么大风险给你好处,不惜给无辜的人使绊子,又怎么会有人大费周章地嫁祸你,你倒是说说看?”

    “整个事情都是谭少城和邹晋的学生刘之肃策划的,他们早合计好了,还有高鹤年,他一定也脱不了干系!他们这种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尤其是谭少城,我知道她一直恨我,她一直等着这样的机会……”

    这话一说出来,司徒玦才觉出自己的辩词太薄弱,只会更孤立无援,就连姚起云都皱眉看向了另一边,妈妈的神情里更是毫无赞同的意思。

    “你说姓谭的那个女孩子恨你,这些都是别人故意陷害你,人家穷得爸爸死了都没钱下葬,故意丢了奖学金,故意让成绩被掉换来害你?如果不是高教授看不过去拉了她一把,这女孩子估计连保研的名额都丢了。你想让我相信,她愿意做这些,仅仅是为了冤枉你?”薛少萍显然难以置信。

    “她是不是故意的,我现在不敢判断,这里面还有刘之肃和邹晋的矛盾,高鹤年和邹晋之间一定也有问题。掉换成绩的事是邹晋做的,他是对我有非分之想,但我跟他确实没有半点瓜葛,谭少城他们不过是抓住了成绩的把柄,大做文章……”

    薛少萍没有等到司徒玦说完,就重重叹了口气,“你跟他没有半点瓜葛?司徒玦,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自问对你从小的教育没有半点松懈,我怎么告诉你的,你忘了?人活着,穷、富都不重要,最重要不能丢了自己的人格。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不正当的手段来谋取不属于你的东西?你连一个穷山村里出来的姑娘都不如,至少人家活得比你有尊严,你太令我失望了!”

    “这都是你溺爱的后果!”司徒久安冷哼道。

    “到了这种地步,争这些还有什么用?最要紧是怎样把事情处理好,不能让那个女孩子再闹下去。我们理亏在先,再不想办法,只怕越来越不能收拾……”

    “人家要是肯为一点利诱就罢休的话,根本就不会有现在的事!”

    ……

    他们开始争执。

    司徒玦的心也开始慢慢地冷透。

    她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解释。就连她最亲的人……

    想到最亲的人,司徒玦一个激灵。

    她迎着恨不得再给她几耳光的父亲上前几步,对着如日暮下的雕像一般隐藏着存在感的姚起云。

    她看着他,带着期盼,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你说,你相信我,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

    她不在乎自己的举措在父母看来有多么突兀,别人可以不相信,但他应该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或许娇纵,或许任性,然而这些年,这些年她心里除了他,可曾有过别人?

    姚起云怔了一会儿,缓缓地垂下了眼睑。

    “我不知道。”

    司徒玦终于爆发了,“你说一个理由,你给我一个理由,就当为我解释,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为了什么?!”她捕捉着姚起云的眼神,疯了一般,歇斯底里。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酸涩难明的苦笑。

    “我说了,我不知道。阿玦,或许你就是太要强,你不能接受输给一个什么都不如你的人,又或者你只是习惯了无所顾忌,你从不怕爱你的人受到伤害。”

    “谁爱我?”司徒玦喃喃自语,“没有人爱我。”

    她绕过他,朝楼下走,一阵风似的,险些撞倒了总算慢腾腾地找出了消毒纱布的姚姑姑。

    姚起云在门口追上了她。

    “你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你有本事走出去就不回来?”

    “我死在外面都不关你的事,我怎么会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你除了送我一个透心凉,还能给我什么?给我滚开。”司徒玦怒不可挡。

    姚起云说:“你说得没错,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司徒玦坐在吴家楼下的长凳上。

    她不能走得太远了,即使天黑了下来,现在这副样子,脸上又是伤又是血的,说不定还有泪痕,像个游街的怪物。

    吴江匆匆赶到,见到她这副模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谁打的?”她不肯答。

    他多半可以猜到,“你爸?他们知道了?”

    他二话不说拽着司徒玦去了最近的社区医院,对伤口做了一番处理。医生用消毒水清洗伤口的时候,司徒玦才意识到是那么疼,之前竟没觉得,兴许是更强烈的痛感掩盖了它。她不用看镜子也知道半边脸肿成了什么样子,头很沉,磕到门的地方不能碰,一碰就情不自禁地发出咝咝声,像受伤的蛇。

    社区医院的值班医生在对她进行大致的伤情询问和检查后,建议还是到大医院做个头部检查,以确定有无脑震荡的后遗症。司徒玦拒绝了,她对吴江说:“如果真赶上了脑震荡,我会不会失忆?那也是桩美事。”

    吴江气道:“变傻子的可能性更大。”

    司徒玦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吗?我饿得厉害,什么都没吃,身上半毛钱也没有。”

    她说的是实情。

    再痛苦都无法战胜饥饿感,活人的悲哀。

    吴江无可奈何地把她领出医院,想了想,便说道:“我约了人,你也一起来吧,顺便吃点东西。”

    司徒玦一手把医院里带出来的冰袋压在脸上,“约了谁?”

    吴江低头走路,没有做声。

    “哦……”司徒玦若有所思,“你早说啊,给我些零钱,我不打扰你们。”

    吴江站住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将脚边的一片枯叶踢进人行道旁的灌木丛。

    “我原本是不打算去的,不过既然出来了,想了想,避着也不是办法。司徒,你跟我一起去,也算帮我个忙。我现在脑子很乱,不知道怎么单独面对她。”

    “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她卷进的那些事里我也有份。你别绕着不说,随便你怎么看我,无所谓了。”司徒玦怅怅地说。

    “你不一样。”

    司徒玦不知道吴江嘴里的“不一样”,是因为她至少没有在不雅照中露了正脸,下贱程度略轻,还是因为她不是他的爱人,所以他并没有那么在乎。

    她问:“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跟邹晋发生过关系,更没有让他帮我做任何事,你信不信?”

    吴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信。”

    作为朋友,吴江会选择说些好听的让她不至于太狼狈,这早在司徒玦意料之中,但是听到他的回答时,她还是有些许动容。

    “你虽然是嘴上说说而已,我也挺感激。真的。除了你,恐怕没人会这么说了。”

    “我当然相信,司徒,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像我知道小婉是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人总是对自己所爱的人要求更为苛刻,更难以谅解?难道是因为在乎,所以残忍?

    司徒玦想到了姚起云转身那一刻的背影,心如刀割。

    “我不是为她辩解,但是她跟邹晋都是过去的事,她现在……”

    “我知道。”吴江的反应令司徒玦意外,“不瞒你说,她之前心里有别人,我早就知道了。她愿意让我陪着她,就代表我在她心里也不是没有位置,我装疯卖傻,就想着总有一天那个位置会越铺越宽,直到完全取代另一个人。那天我说我要把她带回家,她笑了,是真心的,傻瓜也看得出来。”

    “那……”

    “猜到和亲眼看到是不一样的!”吴江走了几步,司徒玦没见过天塌下来都满不在乎的他这么焦躁不安,“我也一再对自己说,她现在是爱我的,只爱我,可是我闭上眼睛,那些照片就在我眼前,我记得他的手落的每个位置,我受不了,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受不了……再说,这件事闹大了,我怎么带她回家?说服爸妈接受我娶一个比我年纪大的女人,这个我有把握。但是我怎么让他们接受未来的儿媳和自己的导师、一个有妇之夫厮混了那么久,还拍了照片让满世界的人都有眼福欣赏?”

    “你要跟她断了?”

    吴江茫然地摇头,“不知道,所以我觉得我该好好想想,最起码现在我还过不了那一关。”

    曲小婉坐在闹市区一间西式快餐店靠窗的位置,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餐厅里人不多,透亮的灯光将她映照得很是单薄。

    她一直在看店里的杂志,直到吴江出现在她视线中,才看了看自己的表,说道:“你来了,我等了你正好三小时。”她说这话时并无埋怨,只是微笑着告诉他一个事实。

    “对不起,我说了有点事,你可以不用等的。”吴江低声道。

    “干吗对不起,我自己愿意等,跟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司徒玦,问道,“你的脸怎么了?最近流行鼻青脸肿?”

    司徒玦哼哼两声当是回应,她已经适应了曲小婉不讨人喜欢的直白和尖刻。在此之前,她几乎以为对方把自己当空气了。

    她飞快地点了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本还想问问另外两人要不要吃点什么,不过看他们的样子似乎都没那个心思,她也就不再反客为主地多此一举了。迫不及待地等来了吃的,她就开始埋头苦干,吞咽咀嚼间牵动了伤口也毫不在乎。

    吴江和曲小婉说的多是不咸不淡的对白,大概都怕一不留神扯落了蔽体的最后一件衣裳,虽然这衣裳早已千疮百孔。曲小婉的谈兴明显要浓一些,她的话比司徒玦印象中的每一次都多,兴致勃勃说着等他的三个小时里透过玻璃窗看到的趣事,平日里路人平淡的滑稽都要让她笑上许久。

    司徒玦刚吃完不久,听到吴江对曲小婉说:“回去吧,坐了那么久,你也累了。”

    “不会啊,我一点儿也没觉得累。”曲小婉笑道。可是,就连司徒玦也不忍心细看她眼里的血丝。她又歪着头想了想,像个孩子一般雀跃地提议,“要不我们去看电影?上次你说喜欢的那部!”

    “下次吧。”

    “去吧,就今天。”她无比自然地伸出手,带着一丝娇态,亲昵地想要去抓住吴江放在桌上的手。然而,在她即将触到的那一瞬间,吴江的手却不落痕迹地往后一缩,随之招呼服务员结账,然后站了起来。

    “回去好好睡一觉,行吗?我最近都比较忙,过一些时候……到时我再给你电话吧。”

    前一刻的笑意还凝固在曲小婉的嘴角,她微笑着,微笑着,渐渐笑成了通晓和理解。那只落空了的手也徐徐收回,藏在了桌下。

    “好。”她对吴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