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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七月,晴美第一次放手一搏。几年来她的积蓄已经超过三千万,她倾囊而出,买下一套位于四谷的二手公寓。无论形势如何发展,这套房产应该都不会贬值。
大约两个月之后,世界经济经历了一场强烈地震。由于美国实施广场协议,日元急剧升值,美元大幅贬值。这让晴美悚然心惊。日本经济以出口产业为主,如果日元持续升值,经济必将陷入不景气。
此时晴美已经出手购买了股票,由于经济形势低迷,股票价格也不断下跌。
怎么会这样?晴美大惑不解。这不是跟浪矢杂货店的预言完全相反吗?
但事态并没有朝不利的方向演变。担心经济恶化的政府推出了低利率政策,并宣布投资公共事业。
到了一九八六年初夏,晴美接到一个电话,是买那套公寓时的房地产公司中介打来的。他问晴美:“您好像还没有入住吧?准备如何处理呢?”晴美没有明确回答,于是他又说,如果她有转手的意向,希望可以卖给他们。
晴美恍然大悟,公寓已经在升值了。
回说自己没有出售的打算后,晴美挂了电话,立刻出发去银行。她要确认假如以四谷的公寓为抵押,能够从银行贷到多少钱。几天后,银行方面给出的数字吓了她一跳。那是购买时金额的一点五倍。
晴美马上申请贷款,同时着手物色新的房产。在早稻田找到一套合适的公寓后,她用银行的贷款出手购入。没多久这套公寓的价格也直线上涨,涨到银行的贷款利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晴美准备再用这套公寓抵押贷款时,银行的负责人建议她开一家公司,因为以公司的名义贷款比较方便。就这样,“小狗事务所”诞生了。
至此,晴美已经坚信不疑,浪矢杂货店的预言是正确的。
到一九八七年秋天为止,晴美不断买下公寓又转手卖出,短短一年时间,房产的价格已经翻了将近三倍。与此同时,股票价格也在不断上涨,她的资产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她告别了陪酒生涯,转而利用陪酒时期积累的人脉,经营起活动策划业务,包括提供活动企划、负责会议接待等。此时正是经济繁荣到了极点的时候,每天都有地方举行盛大的狂欢,单子多得接不完。
进入一九八八年后,她开始处理持有的公寓和高尔夫会员证。因为她意识到价格已经涨到了顶点。虽然形势仍是一片大好,小心一点总归不会错的。她相信浪矢杂货店的预言,信上所说抽王八般的情形也一定是真的。仔细想想,如今这种狂欢若能一直延续下去才是怪事。
再过几天,一九八八年就将过去了。明年又会是怎样的一年呢?晴美朦胧地想着,沉入了梦乡。
游船上的圣诞晚会大获成功,晴美和员工们一直庆祝到天亮。唐培里侬香槟王喝光了几瓶,她已经不记得了。隔天她在位于青山的家里醒来时,脑袋兀自隐隐作痛。
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节目,似乎是什么地方的建筑起火了。晴美心不在焉地看着画面,看到屏幕上出现的一行字时,她顿时瞪大了眼睛。那行字是“被烧毁的孤儿院丸光园”。
她赶忙竖起耳朵细听,新闻却已播完了。再换到其他频道,也都没在放新闻。
她匆匆换好衣服,下楼去拿报纸。拥有自动门禁系统的公寓大厦安全性很高,但得自己去一楼拿邮件报纸也很麻烦。
星期天的报纸厚厚一大叠。信箱里还塞了大量的广告传单,几乎都是房地产相关的广告。
晴美把报纸的边边角角都看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关于丸光园火灾的报道。可能因为发生地不在东京都吧。
她心想当地的报纸上应该会有报道,于是给秀代打了个电话。果然所料不错,秀代说报纸的社会版上登了消息。
据说火灾发生于二十四日夜间,一人死亡,十人轻重伤。遇难的不是丸光园的人,而是院方为了晚会请来的业余歌手。
晴美恨不得立刻赶去,但因为不了解现场的状况,还是忍住了冲动。那里正一片混乱,外面的人这个时候蜂拥而至,只会平添麻烦。
她小学毕业时离开了丸光园,后来上高中和找到工作单位的时候,都曾回去看望过。但自从开始陪酒后,她就很少去了,因为她总觉得自己陪酒的事会传出去。
第二天,秀代打电话到晴美的办公室,告诉她早报上出了后续报道。报道上说,丸光园的职员和孩子们正在附近小学的体育馆里避难。
寒冬腊月在体育馆生活—光是想象她都背上发寒。
早早结束工作后,她开着宝马前往现场。途中她绕到药店,分别买了一整箱一次性怀炉、感冒药和胃药。这次应该会有不少孩子生病。看到旁边有超市,她又买了大量的方便食品。现在没有食堂可用,丸光园的职员们肯定很伤脑筋。
把东西搬到车上,她重新发动了宝马。车载收音机里流淌着南天群星的《我们的歌》,歌声轻松愉快,晴美的心情却很沉重。本以为今年一切都很称心,没想到最后几天了,却发生了这样的灾难。
两个小时后,晴美抵达了现场。记忆中那栋白色的建筑已经化为焦土,因为消防员和警察仍在调查,暂时还不能接近,但依稀飘来煤烟的味道。
职员和孩子们避难的体育馆距离这里约有一公里,晴美的到来让院长皆月良和很意外,也很感动。
“谢谢你这么远特意赶过来,我真是没想到。你已经长成大人了啊,不对,应该说,已经成为很优秀的人了。”说着,皆月把晴美递给他的名片看了又看。
可能因为火灾操劳的关系,皆月比晴美上次见到时清减了很多。他今年应该已经七十多岁了,以前头上的白发还很浓密,现在稀疏多了。
对于晴美送来的一次性怀炉、药品和食物,皆月很高兴地接受了。看来现在吃饭问题果然是个难题。
“如果还有什么别的难处,您尽管开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尽力。”
“谢谢你。有你这句话,我安心多了。”皆月的眼睛湿润了。
“您千万不要客气。我正想借这个机会有所回报。”
“谢谢你。”皆月又重复了一遍。
准备返回时,晴美遇到了一个令她怀念的人,丸光园时期的同伴藤川博。他比晴美大四岁,中学毕业时离开了丸光园。她当作护身符随身携带的木雕小狗就是他亲手制作的。这也是她公司名称的由来。
藤川已经成了一名职业木雕师。和晴美一样,他也是得知火灾的消息后赶来的。他依然不多话。
这次的火灾,应该牵动了很多在丸光园生活过的人的心吧。和藤川博道别后,晴美不禁这样想。
新年刚过,就发生了天皇驾崩这样的大事。新的年号是“平成”。接下来是一段非常时期,电视台取消了娱乐节目,相扑大赛的第一轮赛事也推迟了一天。
等一切恢复正常后,晴美又去了一趟丸光园。体育馆旁边盖了一间简单的办公室,她在那里和皆月见了面。孩子们现在依然在体育馆里生活,不过临时宿舍已经开始动工。等建成之后,先把孩子们转移到那里,再在原址重建孤儿院。
火灾的原因已经查明。消防员和警察研判认为,是食堂老化的部分发生了煤气泄漏,加上空气干燥,静电产生的火花引起了火灾。
“我们应该早点重建才对。”说明了原因后,皆月露出痛苦的表情。
谈到在火灾中遇难的人,皆月尤为痛心。遇难的业余歌手是为了救一个少年才来不及逃生的。
“那位歌手确实令人惋惜,不过孩子们都平安无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晴美安慰道。
“说得也是。”皆月点了点头,“那天晚上很多孩子都已经睡了,只要稍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也许是前任院长在守护我们吧。”
“说到前任院长,好像是位女士?”
晴美隐约记得,前任院长是个表情温和、身材瘦小的老妇人。但几时由皆月接任的,她就没印象了。
“那是我姐姐。丸光园就是我姐姐创立的。”
晴美望着皆月满是皱纹的脸。“原来是这样啊。”
“你不知道吗?大概因为你在丸光园的时候还小吧。”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您姐姐为什么要创立丸光园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简单来说,就是回报社会。”
“回报社会?”
“不是我自夸,我家祖上是地主,家境很殷实。父母去世后,我和姐姐继承了财产。我投资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姐姐则想帮助那些不幸的孩子,创建了丸光园。她在学校当老师的时候,亲眼看到很多孩子因为战争成了孤儿,为此深感心痛。”
“您姐姐过世是在……”
“十九年前,差不多快二十年了。她天生心脏不好,最后在大家的陪伴下,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晴美微微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也不能怪你。她的遗愿就是不要让孩子们知道这个消息,只说她生病正在疗养。我把公司交给儿子,接手了她的工作,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头衔都是代理院长。”
“您刚才说您姐姐在守护丸光园,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临终前,姐姐曾经喃喃地说,不要担心,她会在天上为大家的幸福祈祷。所以这次的火灾让我想起了这件事。”皆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加上一句,“不过,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吧。”
“这样啊,真是个感人的故事。”
“谢谢你。”
“您姐姐的家人呢?”
皆月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她没有结婚,终生独身。可以说,她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
“是吗?她真是个伟大的人。”
“可别这么说。我姐姐要是听到这话,恐怕也不会高兴的。她觉得她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罢了。对了,你呢?打算几时结婚啊?有没有交往的对象?”
突然被问到自己的事,晴美慌乱起来。“没有,还没有。”她连连摇手。
“这样啊。女性一旦在事业上找到了人生价值,往往就会错过婚期。经营公司固然好,可也别忘了早点找个好人家。”
“不好意思,我和您姐姐一样,也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皆月苦笑。
“你可真要强。不过我姐姐没结婚,并不是因为一心扑在事业上。老实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曾想和一个男人结婚,而且还计划一起私奔。”
“真的吗?”
这个话题很吸引人,晴美不由得倾身向前。
“那个男人比她大十岁左右,在附近的一家小工厂工作。他帮姐姐修理过自行车,两人由此结识。他们总是在工厂午休时偷偷约会,因为在那个年代,年轻男女光是一起走在路上,都会招来流言蜚语。”
“他们计划私奔,是因为父母不认可他们的关系吗?”
皆月点点头。
“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姐姐当时还在上女子中学,不过这个问题可以由时间解决。重要的是另一个原因。我刚才也说过,我家很有钱。有了钱,就想要名。家父想把女儿嫁给名门望族,一个默默无闻的机械工根本不在他眼里。”
晴美的表情凝重起来,缩回下颚。这是距今六十余年前的事了。这样的事情,在当时恐怕并不鲜见。
“私奔的结果呢?”
皆月耸了耸肩。
“当然是失败了。姐姐计划在从学校回来的路上绕到神社院内,在那里换好衣服后去车站。”
“换好衣服?”
“我家里有几个女佣,其中一个和姐姐年龄相近,关系也很好。姐姐拜托她把要换的衣服送到神社去。那是一套女佣的衣服,因为富家小姐的打扮太显眼了。机械工也会改换装束,在车站等她。两人顺利会合后,就搭火车远走他乡。这个计划堪称完美无缺。”
“可是最后却没有成功啊。”
“遗憾的是,当姐姐来到神社院内时,等在那里的不是跟她要好的女佣,而是家父雇来的几个男人。那个女佣虽然答应了姐姐的请求,但心里很害怕,便和年长的同伴商议。这么一来,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晴美可以理解那个年轻女佣的心情。想到她所处的时代,确实也无法深责。
“那个男人……那个机械工呢?”
“家父派人把一封信送到车站,姐姐在信上要求对方忘了她。”
“那是令尊让人伪造的信吧?”
“不,是姐姐亲笔写的。因为家父答应放过那个男人,她才写了那封信。姐姐别无选择。家父在警察那边也很吃得开,要是他坚持追究,大可以把机械工送去坐牢。”
“对方读过信后,有什么反应?”
皆月歪着头。
“那我就不知道了。唯一清楚的,就是他离开了小镇。那个人原本就不是本地人。有消息说他回到了故乡,不过不知道是真是假。后来我曾经见过他一面。”
“咦,是吗?”
“事情过去三年后的某一天,当时还在读书的我刚出门没多久,就被人从后面叫住了。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私奔事件发生时,我并不认识另一方当事人,所以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他拿出一封信,让我交给皆月晓子小姐。—对了,晓子是我姐姐的名字,拂晓的晓,孩子的子。”
“那个男人知道您是晓子女士的弟弟吗?”
“这一点他大概不能肯定,只是见我从家出来就跟踪上了。我正迟疑不决,他又说,如果怀疑,可以自己先看,或者给父母先看,只要最后晓子小姐能看到就行。于是我就收下了。说实话,我挺想看看的。”
“那您看了吗?”
“当然看了。信没有封口,我在去学校的路上就看了。”
“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呢?”
“这个嘛……”刚说到这里,皆月就闭上了嘴。他凝视着晴美,沉思了片刻,然后一拍大腿,咕哝了一句:“与其说给你听,不如直接拿给你看。”
“啊?拿给我看……”
“你等一下。”
皆月的旁边堆着几个瓦楞纸箱,他打开其中一个,开始翻找起什么东西。纸箱的侧面用马克笔写着“院长室”。
“因为远离起火点食堂,院长室几乎没受到什么损失。我们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到这里来,打算借这个机会整理一下。姐姐也留下了很多遗物。噢,就是这个,找到了。”
皆月拿出一个四方形的罐子,当着晴美的面打开盖。
罐子里有几本笔记,也有照片。皆月从里面取出一封信,搁在晴美面前。信封上写着“皆月晓子小姐收”。
“你不妨自己看看。”皆月说。
“这样合适吗?”
“没关系,写这封信的人,本来就做好了会被别人看到的准备。”
“那我就拜读啰。”
信封里装着叠好的白色信纸,展开看时,上面是圆珠笔写成的文字。秀逸的笔迹让人很难想象出自一个机械工之手。
皆月晓子小姐玉启
敬启者
请原谅我突然以这种方式送来信件。如果邮寄过来,我担心会被直接丢掉。
晓子小姐,你还好吗?我是三年前楠木机械的浪矢。也许对你来说,这是个很想忘记的名字,但我希望你能把信读完。
这次提笔写信,别无他意,纯粹是想表达我的歉疚。其实之前我也几次想过写信,却因为与生俱来的怯懦,始终下不了决心。
晓子小姐,那时候真的很对不起。事到如今,我对自己当时的愚蠢举动深感后悔。我诱惑了还在读书的你,甚至企图让你抛下家人出走。现在想想,这种做法真是太恶劣了,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
后来你打消了念头,绝对是正确的选择。如果是父母劝说的结果,我要向他们表示感谢。如果不是他们,我差一点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
如今我在家乡务农,无时无刻不想起你。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却是我至今为止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与此同时,我也无时无刻不想向你道歉。一想到那时的事情也许在你心头留下了伤痛,我就无法入睡。
晓子小姐,你一定要幸福啊。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希望你会遇到理想的对象。
浪矢雄治敬上
晴美抬起头,皆月正注视着她。“你感觉如何?”皆月问。
“他是个很善良的人。”
听她这样说,皆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