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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青用尖尖的嘴喙慢条斯理地梳着身后的翎羽,时不时看一眼悠然停在房梁上的鸣鸿,全然没把在房间中愁得团团转的陆子冈放在眼里。
陆子冈这一年间,最先开始的时候是拼命地演算洛书九星罗盘究竟是怎么运转的,之后起了其他的心思,按照前世的记忆开始练习琢玉技巧,而现在,因为放弃了用罗盘寻找老板,也没有了医生经常过来串门,闲下来的陆子冈才想起来应该抽空检查一下哑舍里面的古董,该晒的就要晒晒,该防虫的就要换樟脑丸,该除尘的就要擦擦灰什么的。结果这么一大扫除,就发现了严重的问题。
放织成裙的房间里,只剩下了那个小叶紫檀的立式衣架,本应该挂在那里的织成裙已经杳无踪迹。
若是其他古董,陆子冈可能还会以为是被老板收起来了,或者是被老板卖给了有缘人,可是他分明记得他和医生穿越回唐朝见过安乐公主李裹儿之后,来到这个房间看过那件冠绝古今的织成裙。而现在却只剩了一个空空的衣架子!
陆子冈犹如困兽一般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在眼角余光扫见了三青后,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摸了摸它的背脊,尽量放轻了声音问道:“三青啊,你有没有看到这里的织成裙?喏,就是用很多鸟的羽毛做的一件裙子。”
三青无辜地摇了摇头,它自然是知道那件裙子的,不过它一向厌恶人类用鸟类的羽毛做装饰,也就一直看不惯这件织成裙,极少进来溜达,所以也不知道这裙子什么时候不见的。站在房梁上的鸣鸿见陆子冈疑问的目光朝它投射过来,也连忙摇了摇头,它虽然也是不一般的傲气,可是成天和三青打架打得它的毛都快秃了,此时人在屋檐下,又怎么可能不低头?
陆子冈的浓眉深深地皱了起来,医生从不进哑舍的内间,天天来的画师也不会任意动其他房间的古董,那么……这织成裙是被人偷走了?究竟是谁有此能力?哑舍里居然还能丢东西?简直闻所未闻啊!
揉了揉酸痛的额角,陆子冈觉得自己这一年过得实在是糟糕透了。果然只有老板才能管得了哑舍,他现在都不敢详细去检查哑舍究竟有多少古董不见了,又或者他即使检查了也查不出来,他又没有哑舍内所有古董的清单。
鸣鸿在房梁上歪着头站了一小会儿,却忽然像是似有所感,张开翅膀从房间里飞了出去。三青这回却并没有追过去,而是目送着它飞出了哑舍,轻轻叫了两声表示这呆鸟终于走了,它很满意。
陆子冈也没想拦鸣鸿,本来这小赤鸟就是自己飞过来的,这会儿自己飞走了,是不是感应到他的主人回来了?
站在本该挂有织成裙的小房间里发了一会儿呆,陆子冈又在哑舍之中把能找的地方都翻了个遍,也没有翻到那件织成裙,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出里间,却在绕出屏风之后看到了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老板!你回来了?!”陆子冈站在当场,无比震惊。
老板坐在柜台里,正捧着一把明朝的紫砂供春壶暖手。他的神情柔和淡漠,动作悠然平静,与他之前多少岁月中日日所做的一样,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见陆子冈从里间走出,他便勾唇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点头应道:“我只是回来拿个东西,辛苦子冈你了。”
陆子冈的脸色数变,最终还是轻吐了一口气,喟然叹道:“老板,子冈有负所托。”
“先坐吧。”老板却并未在意,示意陆子冈坐下,翻出两盏紫砂杯。扶苏回去找胡亥了,所以他倒是有时间听陆子冈说下这一年来的情况。
陆子冈坐下来先是喝了杯热茶定了定心神,然后把自己擅用洛书九星罗盘的事情交代了一下。
“哦?我正是为了拿那个罗盘而回来的,你们倒是胆子大,也不怕穿越过去之后回不来。”老板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说说,你们都去了哪些朝代?”
陆子冈老老实实地把这一年来时空旅游的行程从头到尾说了个遍,连最后他去找夏泽兰的经过都没有漏下。事实上陆子冈在内心积累了许多压力,不知道该找谁去倾述,老板适时的出现,让他彻底松了口气,也顾不得有什么后果了,便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老板看到陆子冈说完一脸忐忑不安的神情,也就没有再苛责于他,反而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回来,你是不是这个月还要再去明朝一次?”
陆子冈一怔,他本想摇头否认,但在老板灼灼的目光中,无法说谎,只好艰难地点了点头。确实,他不能接受之前的那个结局,他若是早一点就直接带夏泽兰离开京城呢?是不是就能躲开锦衣卫的追捕?又或者他早一点与夏泽兰相遇,彻底劝她离开尚膳监……陆子冈没办法不让自己这样想,就算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想继续尝试。
“痴儿,若是洛书九星罗盘如此好用的话,那我为何不用?”看着陆子冈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老板不由得苦笑道,“我自从得到洛书九星罗盘后,便不断地穿越回扶苏死前的那段时间。可是不管我用罗盘重返历史多少次,就算救活了扶苏,很快他也会因为其他事情而死去。这是完全无法改变的,是已经发生过的历史。”
陆子冈忽然想起之前他和医生在戚少将军的军营里,医生救治了许多兵卒,其中大部分的人都因为随之而来的战事很快阵亡,当时他也没有多想,难道原因真的是历史的不可逆性吗?
“我总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总觉得自己下一次会做得更好。”老板低头看着手中茶杯里轻轻摇曳的茶水,言语中有着说不出的苦涩,“可是看着他一次次因为各种原因在自己面前死去,就像是一个永远都无法醒过来的噩梦,最终我只能无奈地屈服,把洛书九星罗盘封存起来,再不动用。”
陆子冈面色苍白,终于认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天真。
是的,历史永远只是历史,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即便他再怎么付出努力,也都无法挽回了。
陆子冈发了会儿呆,最后用手抹了抹脸,颓然道:“老板,我可能还做了一件傻事。”说罢便把自己对医生用了蘅芜香的事情说了出来。他没法隐瞒,也没有太过辩解。陆子冈隐约觉得自己前段时间的精神状态有些危险,也许是坐拥众多稀奇古怪的古董,举手投足之间就能轻易穿梭古今,可以随意地掌控别人的命运,让他产生了一种无所不能的错觉。他也是普通人,无法在强大的诱惑面前把持自己。
还好老板及时地回来了,否则他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令他更懊悔的事情。
陆子冈一边说,一边注意着老板的神色,却并未发现任何端倪,老板甚至连眼角眉梢都分毫未动。
“哦,这样也好。”等陆子冈说完,老板便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医生他应该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了。就算你没有用蘅芜香,我也会给他用的。”
陆子冈闻言,终于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又重新地落回了肚子里。他就说嘛,老板在两千多年的岁月中,不知道用过多少回那蘅芜香了,没见那香罐中就只剩下那么一点点香粉了吗?这次自然也和以前那么多次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老板还如平日般微笑着,把手中的茶杯送到嘴边,入口冰凉的茶水却让他的眉心一皱。
默默地把冷涩的茶水咽下喉咙,老板无奈地笑了笑。
原来他虽然不再能感受到伤痛与否,但却依然能分辨温暖还是冰冷……
二
扶苏从大门口的地毯下方摸出了备用钥匙,打开了公寓的大门。在门开的那一刹那,扶苏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被脸上半边刘海挡住的烧伤位置,指尖下接触到的都是凹凸不平的触感。他并不是一个在意外表的人,但此时也不禁想到若是胡亥看到他这个陌生人,会不会认出他来。
其实扶苏一点都不喜欢自己这个幼弟,自小就被父皇别有用心地宠坏了,长大之后又篡夺了他的皇位,虽然都是赵高教唆造成的,但他因此而死是不能更改的事实。只是他现在连复辟秦朝的执著都放下了,对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又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呢?
毕竟,已经是两千多年过去了,不是吗?连记忆中的那个大秦都已经灰飞烟灭,又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只有寥寥数人矣。
公寓里面一片寂静,扶苏已经闻到了一股许久没有人居住的霉味,他试着开了开门口的灯开关,灯却没有亮。应该是很久没有交电费,被掐断了供电。扶苏皱了皱眉,发现屋中的灰尘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客厅的窗户并没有关紧,靠着窗户的地板有被雨淋过泡涨了的痕迹,也是屋中这股霉味的来源。
看起来,胡亥已有好几个月都没有回来过了。
扶苏走到桌边,上面还有燃了一半就被熄灭的月麒香香篆,但吸引他注意力的,却是桌上有一个方块形状的痕迹,这里与旁边落灰的薄厚程度完全不一样,就像是原来有什么东西放在这里,之后又被人拿走了。
屋里没有任何字条或者其他信息,柜子里的衣服都在,没有被人收拾过的痕迹,甚至连床上的被子都没有叠起来。门口胡亥出门经常带的黑伞少了一把,整个房间就像是主人只是随意地出了趟门,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一样。
扶苏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胡亥不用手机,他也不知道如何去联系对方。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觉得现代社会的各种通讯手段有多么先进,若是换了古代,几个月没有音讯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又怎么会觉得一时之间联系不到这么难熬?也不知道胡亥这一年来是怎么过的……想到这里,扶苏不禁对自己不告而别有了些歉疚。
正在这时,扶苏听到了扑棱棱的展翼声,循声看去,就见小赤鸟从客厅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扶苏立刻迎上去问道:“鸣鸿,你的主人呢?”
鸣鸿歪着头看着突然出现在家里的陌生人,并没有冲上去啄两口。它急忙挥舞着翅膀在屋里绕了一圈,没有看到主人的身影,不禁焦急地哀鸣起来。
扶苏一见鸣鸿这样的反应,心下一沉,胡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连鸣鸿都没有带走?
三
胡亥压根不知道在千里之外,有人正为他的安危而担忧着,他现在正站在一间质朴古意的庭院中,仰头凝望着璀璨的星空。
一件狐皮大氅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头,胡亥收回的目光落在了立于他身后半步的男子身上,赤红色的眼瞳中依旧闪烁着不可思议的神色。
拘谨地半弓着腰,永远地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从不妄言,总是把他放在心尖上伺候,最后还因为误会而被他亲手杀掉的那个人。
已经很久远的记忆依然十分鲜明,那是因为胡亥永远不会忘记当他得知自己是误会了孙朔时,赵高那一脸淡然的解释。
哈,说什么那是给他上的第二节课,教会他如何分辨忠诚还是奸诈……
是的,他又怎么会忘记,他随后所有的内侍全部都叫着和这个人一样的名字,是因为他生怕自己会忘记所犯过的错误……
“孙朔……”胡亥闷闷地唤道,却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真正活着的,而是因为魂魄依附在了那枚铜权之上,又被赵高所捡到,用傀儡之术做出的一个人形傀儡。
“臣在。”孙朔低低地应道,声音在夜色下听起来有些虚无缥缈。
“赵高他……究竟想做什么?”胡亥终于忍耐不住地询问道。当时赵高出现在他面前,对他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对赵高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就跟着走了,毫无反抗。
呵,他也知道史书中那些人都是怎么写赵高的,认为他昏庸荒诞,居然胆敢在朝堂上指着一只鹿,说那是一匹骏马。
可也就是这样看似有伤大雅的一个把戏,就让赵高轻易地分辨出朝堂上哪些人是服从他的,哪些人是口是心非的,哪些人是坚决不低头的。这样直白简单大胆的试探手段,更是衬得后世那些拐弯抹角磨磨唧唧的党争都弱爆了!
也由此可见此人的心机和手段究竟是有多么恐怖。
所以当胡亥等同于被软禁在这一处偏僻的山间宅院里时,就更是噤若寒蝉,即使有孙朔在旁伺候得舒舒服服,他也日夜提心吊胆,终于忍不住在此时问出了口。
当然,他问出这问题的时候,也是觉得孙朔其实并不知道答案,他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而已。
结果没想到孙朔沉吟了片刻,居然开口道:“主人他应该是有所图谋。”
胡亥听到本应是自己内侍的孙朔,竟然那么自然地叫着赵高“主人”,当下怒极反笑道:“哦?你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应该是和一个叫‘哑舍’的店有关。”冬夜寒冷,孙朔虽然只是一介傀儡,但依旧拥有着人类的习惯。一阵寒风袭来,他拢着袖筒,缩着肩膀建议道:“小公子,我们还是进屋说吧。”
“不用,我披着大氅,你又不怕冷,做什么进屋?我想在外面站会儿。”胡亥冷哼道。有孙朔在身边,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秦朝的倨傲小公子,就是不想别人舒服。“你继续说,这跟哑舍那家店有什么关系?”难道是赵高发现了老板的身份?胡亥心下一惊,想到下落不明的皇兄,更是焦急了起来。
孙朔见自家小公子并不想回屋,也没有再劝,而是微微向前又迈了半步,巧妙地挡住了夜风吹来的方向,之后才低头缓缓说道:“这要从哑舍的历史说起。”
“历史?哑舍不就是那个老板建起来的古董店吗?还有什么历史?”胡亥抬手顺了顺自己被夜风吹得四散的银发,随意地掖在了大氅的帽子里。
“非也,事实上,从甘上卿的师父起,就已经开始收集古董了。相传那道长所在的门派,就是喜好收罗天地间遗留的上古神器。而在炎帝黄帝尧舜禹的传奇年代过后,天地灵气消弭,遗留世间的神器会对凡人产生巨大影响,所以便在中原各处建立了数个宝库,把这些神器都一一封印在其中。当然,神器也只是占了一小部分,许多像我这样被依附了魂魄或者自己滋生了灵智的器物,也属于需要被封印的范畴。”孙朔徐徐说着,语气和声调都如往昔般温和平静,就连说到自己的时候,也没有丝毫波动。
“宝库?”胡亥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两个字吸引住,一双赤目无法抑制地放出光芒,“如此说来,确实有道理。上古的那些神器都是极难损坏的,也没道理就忽然默默无闻了。我原以为是因为主人命殒而蒙尘,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广雅》曰:库,舍也。又有‘厍’,即‘库’之俗音,但读音不作kù,而作shè,与‘舍’音同。”孙朔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给胡亥思考的时间,半息之后才缓缓说道,“所以,哑舍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店名,而是其中一个宝库。”
“居然是这样!”胡亥一怔,“我还曾经觉得老板取的这个店名很有意境,因为很有故事的古董们都不能说话,所以陈列这些古董的屋舍才叫哑舍。”
“哑字从口,从亚,亚亦声。其中口指发声,亚本义为宫城大内。舍字乃库之意,所以哑舍这个名字在最早的时候,其实是皇帝的内库之意,是指那些宝物在宫城之内才能说话的意思。那些宝物都能说话,可想而知那内库之中收藏的都是些何等宝物。当然,之后还建有数个其他宝库,而随着夏商周春秋战国的朝代更替,哑舍之名也就少有人知了。直到老板的师父又重新做起了收罗古董之事,便把这名字又重新用了起来。”孙朔除了说了自己所知的事情,也难免夹杂了自己的猜测,“也许老板在千年颠沛流离之中,也继承了他师父的意志,才把哑舍当成了古董店开起来掩人耳目。”
胡亥神色莫名地看着身边低头躬身的男人:“孙朔,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孙朔笑了笑道:“小公子,臣一直都有神智,也活了两千多年。况且古董们也都是很八卦的,尤其那些会说话的。”
胡亥的气息一滞,想到自己就是造成这样的元凶,立时就无话可说。狠狠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他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哑舍只是其中一个宝库吧?而且其中的古董还都是没经过封印的,赵高的胃口不应该那么小。那他的目的是什么?想要霸占其他那些宝库?”
“这臣却不知。只是想要找到那些宝库,就必须要用到一个罗盘。”孙朔简单地回答道。
“罗盘?”胡亥忽然想起了哑舍里的洛书九星罗盘。
“是的,那个罗盘被称为涅罗盘,传说可以扭转时空,让一个人在灵魂上倒流时间,真正的涅重生。”孙朔说着也不禁有些激动,因为他也是想重生的,想得都要疯了,话语中都带着明显的颤抖,“只是这个涅罗盘因为太过逆天,罗盘针和罗盘被拆开收藏,已经不知道流落何处了。”
胡亥眯了眯双目,觉得哑舍中的洛书九星罗盘也是扭转时空,就不知那上面的是涅罗盘的罗盘针还是罗盘。默默地把这个情报记在心里,胡亥见孙朔不再说什么了,便皱眉问道:“赵高那人想挖宝库,抓我过来干吗?”
孙朔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主人说他既然凑巧地找到了我,便说欠我一次愿望。”
“愿望?”胡亥呆呆地看着一直低着头的孙朔终于抬起了头。傀儡的脸色都非常奇怪,虽然相貌隐约还是原来孙朔所拥有的那张脸,但他的皮肤却是青白色的,冷不丁看到就像是看到一具能说会动的僵尸。
“因为我的愿望,就是再回到小公子身边啊……”孙朔依旧是那样柔和谦恭地笑着,但唇角的笑容却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四
与此同时,沐浴在同一片星空下的,还有一大一小两个人。
因为身处在四季如春的小院中,汤远就只穿着一个印着钢铁侠的T恤衫,面前铺着一张大大的星图,周围堆着一大摞星象书,正埋头苦学星占学。而他身边的年轻道人依旧穿着那身鸦青色的湖纱道袍,低头沉思着。
“南北两星正直悬,中有平道上天田,总是黑星两相连,别有一乌名进贤……”汤远正翻着《步天歌》,这是一部讲述整个星象的诗歌,在古代是只在钦天监中代代监正们口口相传,从不外传的秘本。当然,在现代来说,这已经算不上是什么不传之秘了,汤远被师父责令学习星占学,入门就是要把这一本《步天歌》全部都背下来。
这对过目不忘的汤远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很快他已经把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的诗歌背完了,正要开始背二十八星宿。只是他需要一边背《步天歌》一边背对照的星图,相对来说比较麻烦一些。更何况他最初先背的是八十八个星座,现在还要他把星图重新分割成三垣二十八星宿,简直等同于把武功废了重练的痛苦。
“师父,《步天歌》好难背啊!”汤远终于忍不住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两声。他仰头想要在天空中寻找角宿的星星,却忽然想起角宿是东方七宿之首,大部分都是室女座和半人马座的星星,在春末夏初的日落后,才会出现在南方的天空。现在是隆冬季节,天空又怎么会有角宿的踪迹?要不他改从整个冬季天空中最亮最明显的参宿开始背起?
“《易·系辞》有云:天垂象,见吉凶。观星象可推断世间万物走向,多实用的技能。”年轻的道人抬起头,尽职尽责地开始给自家徒弟洗脑。
“根本就不实用好么……我宁肯相信网上的十二星座运程,多简单多直白。”汤远鼓起了腮帮子,气呼呼地说道,“我才不要看什么太岁、神煞、七曜、八卦、三元、九星呢!”
“嗯?汤圆你知道的还挺多嘛!”年轻的道人挑了挑眉,俊秀的脸容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那是!小爷我天资聪颖,区区星占学又怎么能难倒我?”汤远骄傲地挺了挺胸。
“乖,小汤圆真厉害,要继续加油哦!”年轻的道人语气真诚地夸奖着。
又斗志昂扬地翻了阵手中的《步天歌》,汤远这才僵硬了表情,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哄骗了。他抬起头正要再理论几句,却见他师父正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龟甲,右手使了个法诀,指间一张黄色的道符无火自燃,随后被龟甲扣在了石桌之上。一时间,龟甲燃烧的劈啪声接连不断地传来。
汤远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是传说中的龟甲灼卜?!
那道符看上去只有小小的一条,但却燃烧了很长时间,龟甲的劈啪声夹杂不断,等完全安静下来之后,汤远才发现那龟甲之上有几处清晰的裂纹,却恰好并没有让龟甲断裂。
年轻的道人用右手指尖仔仔细细地摸索着这几处裂纹,同时伸出左手掐指一算,最终大拇指停在了中指最下方的指节处。
汤远一呆,他自然学过掐指小六壬算法,中指的下节叫“空亡”,这是最凶的卦,预示着所占事宜均有很大的不利。不管师父这是在算什么,都是大凶之卦啊!
“师父……”汤远忧心忡忡地唤道,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一般喘不过气。若是换了别人恐怕也不会太在意什么占卜,但他虽然口中说是看不起师父的能耐,却也知道这看起来非常不靠谱的吃货师父,其实是等同于仙人般的存在。而最近师父连最爱吃的美食都难得碰一下了,现在想想果然是各种不对劲。汤远忽然面色阴沉地问道:“师父,是不是那个破阵而出的大师兄要找上门来了?”
年轻的道人仰首看向星空,怅然叹道:“是已经找上门了。”
随着他的话语,半空中的结界忽然毫无预警地发出了巨大的劈啪声,在汤远骇然的目光中出现了些许裂纹。汤远目瞪口呆,因为他发现结界上的裂纹,居然和师父刚刚烧的龟甲上裂纹走向一模一样。
“咔嚓!”石桌上的龟甲终于彻底地裂开,真正的四分五裂。
“小汤圆,你大师兄来找我算账啦!因果报应,倒是轮回不休,此事与你无关,我送你去你二师兄处吧。”年轻的道人像是完全不在意频现的凶兆,甚至还伸手摸着汤远的头顶笑了出来。
“我不去!师父!你不是说要罩我一辈子的吗?我们一起走!”汤远站起来拉扯着道人的道袍袍袖,圆圆的脸上神情坚毅。他虽然平日和自家师父斗嘴斗得天翻地覆,但其实非常依赖对方,师父是他在这世上相依为命的存在。
“他倒也不至于杀了我,八成是想让我也尝尝被困两千年的滋味。放心,即便他用九九八十一件古董做阵眼,重设封神阵,你师父我也不是束手就擒的主。”年轻的道人温柔地笑笑,说罢也不管汤远的哭闹,抬手从莲花池中隔空捞起一个小背篓丢进他怀中,之后直接伸出食指,准确地点中了汤远的眉心。
汤远只觉得后背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朝他袭来,很像是溺水掉进漩涡的感觉,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师父背后透明的结界已经变成了蜘蛛网,片片龟裂。
“这是冬天!至少让我拿个羽绒服啊师父!”
汤远破碎的呼喊声传来时,道人发现自家小徒弟已经被他完美地传送走了,不禁讪讪地用手指刮了刮脸颊。
小汤圆应该不会冻死吧……应该……吧……
五
刚走出医院的大楼,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风吹了过来。医生紧了紧身上厚重的羊呢大衣,有点后悔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有看天气预报,天上都已经飘了一阵雪花了。
和几位同事打了招呼离开,医生下意识地就往医院旁边商业街的方向拐去。
喏,也是,回家也还要自己做饭吃,还不如去商业街吃碗热乎乎的面条,还能暖和一下。医生为自己身体的本能找着借口。在过马路的时候,他看到街口有个刘海挡住脸的男人举着一把黑伞等在那里。
只是很不经意地惊鸿一瞥,正巧一股寒风卷着雪花吹开了对方的刘海,露出了他眼眶周围曾经被烧伤的痕迹。
医生在心中感到惋惜,对方看相貌也是个长得很不错的男子,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祸事,竟是破了相。不过这种念头也只是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医生很快收回了视线,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了多久。
此时天色已暗,商业街上已经亮起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医生踩在薄薄一层积雪上,举目四顾,总觉得心中空空荡荡的。
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人忘记了一样。
可是不管他怎么回忆,却依旧想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揉了揉被冻得有些发红的脸,医生觉得自己应该是最近手术安排太多,压力太大而产生的错觉。
掏出手机搜索着附近有什么实惠的团购,医生按照地图指向拐进了一个僻静的小胡同,却差点被绊了一跤。等他扶着墙站稳回头看去,发现那竟然是一个昏迷的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身上只穿着一件印着钢铁侠的T恤衫,冻得小脸都已经发青了。
医生赶紧蹲下身,小男孩怀里还抱着一个古朴的藤编药篓,里面居然是一条蜷成一团正在冬眠的小白蛇。看起来应该是无毒的样子,应该是家养宠物蛇。
来不及细想,医生赶紧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裹在小男孩的身上,比起打110电话,倒是他抱着这孩子直接冲回医院更快一些。
抱着小男孩穿过小胡同,医生决定走医院的后门。
他这样的举动,在走到商业街上时,引来了路人纷纷侧目。医生也没有当回事,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测着怀里男孩儿的心跳,看起来应该只是冻坏了,没什么外伤。医生这样抱着个几十斤的孩童快步行走,即使没有穿大衣,也让他出了一身汗,呼出的气都在眼镜片上蒙上了一层薄霜。
此时正是夜生活的高峰期,商业街上人流量特别多,医生左躲右闪,直到迎面好像有个人挡住了他的路。
“请让让。”医生好脾气地说道。
那人怔了怔,慢慢地侧过了身。
医生没有多想,道了声谢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浑然没注意到身后那人正用极其复杂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老板呆呆地看着医生离开的方向,即使他的身影早就消失在其他人的身后。
头顶上飘落的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老板抬头一看,才发现有把黑伞替他遮住了风雪。
“想要拿的东西拿到了吗?”扶苏低着头温柔地问着。
“拿到了。”老板回以一笑,“我们走吧。”
【《哑舍》第四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