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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梓岑犹豫了许久,终究是从墙角里站了起来。她半仰起头,舒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往楼下走。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旧是知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靠他。无论梁延川愿不愿意卖她这个人情,她都要试一试。因为对她来说,尊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白梓岑走到梁延川面前的时候,他正和一群警察在商量后续起诉成峰建设的事宜。白梓岑的到来,几乎是猝不及防的。
“小姐,你找谁吗?”有警察率先注意到了白梓岑,问道。
白梓岑低垂着眼睑,语气拘谨:“我找梁延川,梁检。”
年轻的警察闻言就往人群里喊:“梁检,这里有个小姐找你呢。”
“喂喂喂,胡说什么呢,什么小姐找梁检啊,这说起来多难听啊。人家梁检可是黄金单身汉,可不找小姐玩……”有人明显曲解了年轻警察的意思,热闹地开着玩笑。
“得得得,是我说错话了行吗?”年轻警察只得赔笑。
白梓岑不敢说话,坐牢那几年的经历,导致白梓岑碰上警察就害怕。警察说什么,她就只敢瑟瑟缩缩地站着,像个一动都不会动的木头人。
梁延川拨开人群看见白梓岑的时候,她依旧维持着紧绷的模样,呆愣愣地站在人群里。身旁,警长还跟他有说有笑地聊着天,但见到白梓岑之后,梁延川脸上的笑容就瞬间冻结了。
他在离她半米的地方停下,冷着嗓音说:“这里人多,有什么事,我们走出去再说。”
“好。”
白梓岑觉得,他大概是怕她丢了他的脸面,所以才想避开所有人吧。毕竟,和她这样落魄的人有关联,真的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走到一处松林密布的小径里,梁延川才慢慢地停下了脚步。白梓岑跟在后面,也很识时务地停下了步伐。
梁延川回转过身,面朝向她:“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梁延川原本背逆着光线,这甫一转头,日光就顺着他的肩膀,洋洋洒洒地落在白梓岑脸上。她的侧脸一面朝阳,一面背阴,却是好看得不可方物。
阳光如针芒般扎进白梓岑的眼睛,她睁不开眼,只得半垂着脸,连声音都是闷闷的:“我、我想找你借点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梓岑曾预估过唯有的两种可能:一则,他断然拒绝她,不留任何余地;二则,他本着人道主义施舍点钱给她。两种可能性之下,白梓岑都已经做好了完美的心理准备。反正她都已经是低到尘埃里的人,这一点尊严,她随便摒弃了也罢。
得闻白梓岑的话,梁延川只是低低地笑了出来:“白梓岑,我为什么要借你钱?”
白梓岑一时哑口无言,很久之后,她才像是从牙缝里憋出了一句:“许阿姨的病需要用药,我身上的钱不够了。我哥一直在住院,我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了,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那四个字憋出来的时候,白梓岑带了一点细微的哭腔。然而,在梁延川的脸上,白梓岑仍然看不见任何一丝松动。就好像他天生是那副铜墙铁壁一般的模样,无论白梓岑如何哭喊,他都不是那座能被孟姜女哭倒的长城。
许阿姨用药在即,白梓岑真的拖不下去了。她思考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凑近梁延川,用枯槁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袖口,轻微地晃了晃:“梁延川,就当是我求你。许阿姨是那个你负责案子的受害者,我相信你一定会愿意帮她的。我只要1800块,1800块就够了。我一时间真的很难凑齐那些钱,真的求你帮帮我……”
握着梁延川袖口的那双手被猛地甩开,白梓岑没站稳,险些栽倒在地上。
“白梓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凭那些你怀着企图接近我的过去?还是凭我们曾经躺在一张床上的露水情缘?”他用力将她往前拽,左手蛮横地攥住她的下颌,指节咯咯作响之间,白梓岑只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被他捏成粉碎,“从五年前的那一晚,你告诉我,你是为了复仇才接近我的时候,我就再也不可能帮你了。说起来,我还真是要谢谢你,谢谢你能让我在五年后,还能一如五年前那样恨你。”
说完,他就毫不留情地松开了手。身上脱力,白梓岑如同一只断线的木偶,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现下,身体的疼痛已然麻木,她只知道,心……疼到颤抖无力。
他挺直了脊背,居高临下地看着颓坐在地上的她:“白梓岑你要记住,我只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而非你的亲人。我对待你就像对待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没有任何需要施舍帮助的理由。我只是一个检察官,不是一个到处播撒恩德的慈善家。这个官司里受害的人那么多,不可能谁问我借钱,我就会借给她。况且,就凭你白梓岑以前拿我当猴耍,我就绝不可能帮你。白梓岑,你何必自取其辱。”
梁延川说完这些话的时候,白梓岑只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他了。他以前说话的时候,不会这么咄咄逼人,不会这么毫不留情。白梓岑忽然很怀念以前的那个梁延川,很怀念。
只是她知道,那个梁延川早就已经被她杀死了,杀死在了那个满身血腥的黑夜。
梁延川走到松树边,安静地折下一枝。锐利的松针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一根根不锈钢的钉子,只消一下,就能狂妄地扎进血肉里,再也拔不出来。
白梓岑还瘫坐在地上,梁延川只是迈着沉稳的步子,一点点靠近她。他朝她笑,笑得如同腊月里永不解冻的寒冰。
“白梓岑,你可千万不要觉得我狠心。”梁延川半蹲在她身旁,将那一枝尖锐的松枝递到她的面前。
“你知道吗?松针刚萌芽的时候,心也是软的。但环境磨砺,它不得不长出全身锐利的针刺。而我身上的每一根刺,都是你,是你白梓岑的狠心锻炼出来的。”
梁延川蓦地将那枝锐利的松针扔在白梓岑的身上,笑道:“白梓岑,我可真是感谢那时候的你,锻炼出了现在的我。”
说罢,他转身离开。只留下呆坐在地上的白梓岑,望着他的背影,愣愣发呆。
许久后,她才慢慢地坐了起来。而后,捡起那一枝梁延川留下来的松枝,一个一个地,用指甲抠掉它锐利的尖端。松针坚硬,抠到最后,白梓岑的指腹都被扎出了血,却还依然机械化地抠动着。
直到最后一个尖针被抠平,她才终于仰起脸,朝着他离去的那个方向,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梁延川,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行吗?!”
走回病房的一路,白梓岑想了很多的办法。最后,她决定觍着脸去求求护士,看看能不能跟她商量一下,先给许阿姨用上药,再缴纳后续的费用。
白梓岑已经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揉了揉红肿的双眼,将那些哭过的痕迹抹得干净些,之后,朝着医院狭窄的楼道,拾级而上。
服务台边站着的还是刚才那名护士,护士埋头核对着病人信息,白梓岑也不好意思开口。踌躇许久,白梓岑才哑着嗓音,说:“护士小姐,我是刚刚那个……461床的病人家属。”
说完,白梓岑还勉强地扬了扬唇角,因为她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个古今通用的道理。如果现下能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白梓岑觉得,她那副阵仗……应当是比哭还难看的。
闻言,护士抬起头来,眼神略显惊讶:“哦,是461床的病人家属啊,我正巧要找你呢。”
白梓岑以为护士要催医药费的事情,赶忙解释:“那个,真不好意思,我暂时凑不出2830块钱。您看这样行吗?我先付1000块钱,等病人用上药了,我再来把后续的钱补上,行吗?”
“哎呀,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护士赶忙放下手中的葡萄糖输液瓶,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下一行字。没过几秒,打印机就开始运作,飞快地吐出一张纸,“小姐,刚才是我给忘了,461床是低保户,政府报销全额医药费的。这是发票单据,你待会儿拿着它,去楼下的8号西药房取药,取完药拿上来,就能给病人用药了。”
“真的吗?”此刻,白梓岑只觉得像是被馅饼砸中了头脑,连思维都混沌了。
护士笑了笑:“当然是真的了,赶紧去吧,延误了用药就不好了。”
“谢谢您了。”
白梓岑二话不说,就飞快地往西药房跑去。她生怕过几秒钟,护士就反悔了。那样的话,她真的会走投无路的。
护士目送白梓岑离去的背影,端详的眼神里充满了讶异,直到同事拍了拍她:“在看什么呢?看得那么出神。”
见同事来了,护士才道出原委:“哦,我在看一个病人家属呢。说来也奇怪,刚刚那个家属来拿付款单的时候,摆明了就是一副交不出钱的样子。我在医院里干了十几年,这种事情倒也司空见惯了。谁知道她走了没过多久,就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跑来结清了所有的医疗费。而且他还一定要让我硬编出个理由,不让那家属知道是他付的医药费。我没办法,就编了个低保户不用缴纳药费的理由。”
同事揶揄道:“你倒是当机立断啊。”
护士忍俊不禁:“说起来,给她付医药费的那个男人你应该也认识。”
“谁啊?”同事好奇。
“梁延川,梁检。”
对方几乎惊掉了下巴:“你没看错人吧?!梁延川这个人我也就在电视上见过,市检察院赫赫有名的检察官,父亲还是远江市第一把手梁振升。他们那样的人,哪可能认识付不出医药费的穷人。”
护士一本正经,看不出一点犹疑的痕迹:“我确定我没看错。那人的的确确是梁检。”
女人的八卦心一上来,便是什么都抵挡不住:“那倒是奇了怪了,估计那人是梁家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穷亲戚吧,所以付医药费也得瞒着。”
“这倒是有可能。”
时值五月,是远江市有名的雨季。
白梓岑这几天忙得很,许阿姨还在住院。白梓岑除了每天上班之外,还要特地跑去医院照顾许阿姨。偏生这几天的雨来得没头没尾,有时候走到半路,大雨下得跟倒翻了水盆似的。
白梓岑刚从医院走到公交站台,雨就突然下了下来。她刚想撑伞,却发现自己的伞居然落在了店里。白梓岑无奈,只得加快速度,往公交站台跑。偏生医院那边的公交站台头顶是镂空的,头顶的雨水簌簌地灌下来,白梓岑没办法,只好抱着手臂,在雨里等公交车。
夜晚时段,白梓岑还是白天的那副打扮,一条海蓝色的连衣裙。连衣裙的款式还是几年前的,追溯到源头,白梓岑至今还能想起……这是梁延川送她的。
今天起床晚了,她顺手就拿了一件衣服套上,却没发现是这件。想起过往的经历,白梓岑仍是心有戚戚。她曾经也以为,自己能放下一切跟梁延川在一起,然而,世俗还是给了她一个很响亮的耳光。她想忘记,就会有千百个人逼她记起。她想隐瞒,就会有千百个人揭开她的伪装。而现如今的窘境,梁延川的恨意,白梓岑也只能甘心接受。毕竟,这都是她活该。从她给梁延川下那一刀开始,就注定所有过往的爱恨,都已经两清了。
一辆车飞驰而过,溅起的水渍带着些泥土的腥涩,直往白梓岑身上泼。白梓岑赶忙往后躲,却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等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面前已经停了一辆车。
公交站台的光线并不好,乌漆漆的,连路灯都没有一盏。白梓岑以为是接客的出租车,都没思考就打算拒绝。毕竟,搭一趟出租车的价格,都够她来回几次的公交车费了。
她敲了敲车窗,睁大了眼睛往里面探。果不其然,在数秒后,车窗真的缓缓降了下来。白梓岑温柔地拍打着车窗,生怕把玻璃钢的车窗敲坏了。
大雨倾盆,雨水打在车顶,如同节奏不一的打击乐。白梓岑用双手遮住头顶,撑大了嗓子朝车里喊:“师傅,我不坐车,麻烦您开走吧。”
刚说完,白梓岑就打算往回走,不耽误出租车司机的下一桩生意。结果,还没等她转头,车厢里的灯就蓦地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打在那人的脸上,时明时暗,却是深邃英挺得不可方物。
定睛一看,白梓岑才发觉,车里的人竟然是梁延川。
“我正好要去成峰建设一趟,你如果想上车,就上来吧。”梁延川没有看她,只是静默地吐出他要说的话。然而,他话音落下许久,却也未能听见白梓岑的任何回音。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她,却发现她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站在雨里,毫不动容。从车窗适当的角度望去,倾盆的大雨已然浸湿了她整个脸庞,如同是淌了满脸的泪。
白梓岑站在雨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微妙的动作像是在揩泪。她笑了笑,说:“不用了,我身上都湿了,待会儿弄湿了你的车就不好了。这里的公交车还挺快的,我再等等就到了。”末了,她还不忘一脸坚强地嘱咐他:“你先走吧,路上小心。”
有那么一瞬间,梁延川那颗早已经自我封冻的心,再一次产生了裂痕。
他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刺耳的鸣笛声突兀地在黑夜里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他略显暴躁的嗓音。
“白梓岑,我叫你上车!”
他酝酿着怒意的神情,让白梓岑有些莫名的害怕。她想了想,最终仍是义无反顾地上了他的车。坐上他车的时候,白梓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使他要在车上掐死她,她都心甘情愿。
面对梁延川,她总是那么义无反顾,就好像对着梁延川这个名字,就能扛起所有的艰难险阻。
车厢内安静得出奇,雨水狂躁地打在车窗上,干脆响亮得就像是一记记利落的耳光。室外雨气湿润,车内也有些雾气氤氲。
为了缓解独处的尴尬,白梓岑揪着手指,犹豫着问他:“怎么你这么晚了还要去现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不是,只是警方获得了新的线索。为了获取更多对上庭有利的信息,我打算去现场看看。”路遇红灯,他踩下了刹车,车子安分地停在了斑马线后。他兴致恹恹地问她:“你呢?怎么这么晚还在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