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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方木喜欢的状态。在廖亚凡重新出现之前,生活波澜不惊,按部就班,即使有案子,也可以公事公办。然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相对于家里让人头疼的廖亚凡,方木宁愿自己一直呆在公安厅——杀人犯比廖亚凡好对付多了。
一大早,方木就去了宽城分局。边和相熟的同事打招呼,边信步爬上四楼。刚转入走廊,忽然想到足迹室就在四楼,方木想了想,下了一层楼,去了物证室。
物证室的值班员还在打哈欠,方木递过条子,要查验第47中学杀人案的物证。值班员翻翻记录册,忽然睁大了眼睛。
“来晚了,已经被人提走了。”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方木推门进去,看到杨学武双手扶在台面上,凝视着面前摊开的东西,一动不动。见到方木进来,他定定地看了方木几秒钟,似乎还没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这么早?”方木看看那些封在物证袋里的习题集、保险箱、纸张和钢笔,上面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褐色。颜色诡异的数字和字母看起来就像催命的符咒。
杨学武没有说话,只是指指旁边的烟盒,示意方木自己拿烟抽。
方木没客气,抽出一支烟,点燃,静静地看着杨学武。
“你说……”杨学武把几乎燃尽的香烟凑到嘴边,“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木笑了笑:“就像那些网民说的——大侠。”
杨学武哼了一声:“他如果是大侠,那我们是什么——鹰犬?”
“开个玩笑。”杨学武没接茬,让方木有些许尴尬。他站起来,用手拨弄着那些物证袋。
“最近不忙么?怎么还有心思跟这个案子?”
“都是些简单的案子,没意思。”杨学武站直身体,大幅度地活动着腰背,“还是这个比较有挑战性。”
的确,本案的作案动机为报复无疑,但和一般的报复杀人仍有明显的区别。从以往的命案侦查经验来看,凡属报复杀人的,往往还有“额外”的行为伴随,例如对死者尸体的侮辱(如曝尸、切割性器官)、过度损毁(无意义的破坏尸体、分尸)或者殃及家人等等。而本案则带有鲜明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味。
据调查,于光的书桌在他的房间南侧窗下。当晚,他一边拼命做数学题,一边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面对尚余大半本的习题集,于光的绝望可想而知。也许,他曾暗自祈祷再多一点时间,祈祷今天的太阳永远不要升起。这种对“时间”的渴望,被凶手完完全全地移植在魏明军身上。
相同的夜晚,相同的任务,相同的结局。
凶手的意图是,让死者感受到和于光一样的焦虑和恐惧,所以他才会冒险布置下那么复杂的杀人现场。
那么,跪趴在教室里,蘸着自己的血拼命解题的魏明军,当时在想些什么呢?
计算。答案。密码。手机。还有越流越缓慢的血和越来越无力的手。
也许,他会在那绝望的几个小时里,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
他会不会想,如果我当时对那个孩子好一点,此刻就不用和自己的生命赛跑?
悔恨。
凶手的最终目的也许并不是杀死魏明军,而是让他受到折磨,而这种折磨并不是针对魏明军的肉体,而是他的精神。
看上去,凶手应该是于光的至亲,至少也是因为他的死而对魏明军产生切齿痛恨的人。然而,现有证据显示,凶手与于光的社会关系毫无交叉,甚至可能素不相识。
可是,有谁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甘冒风险去杀人呢?
“也许……”杨学武摸着下巴,“是一个和于光有过相同经历的人?”
“那嫌疑人的范围可太大了。”方木不由得苦笑,“任何一个经历过学生时代的人,都不可能没挨过老师的教训。再说,凶手应该是一个成年人,否则,也不会有那么缜密的心思。”
“也许是学生时代的伤痛让他对于光的遭遇感同身受,进而去杀人呢。”
“不太可能。”方木摇摇头,“实事求是地说,魏明军对于光的责罚虽然过分,但是还不至于酿成自杀这样的结果。于光至少要为之负上一半的责任。被罚写作业——为这么点事就冲动到去杀人,哪会有心思去布置那么复杂的现场,还把痕迹都清除得干干净净。”
“那他是为了什么?”杨学武有些不服气。
方木无语。的确,“报复”只是这起杀人案的表象,凶手心中肯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动机。如果是那样的话——
一丝不祥的预感慢慢浮现在方木的心头。他转过身,对一脸疑惑的杨学武说:
“我现在比较关心的,是他还会不会继续杀人。”
米楠穿着白大褂,背对门口,仔细查验着手里的一个足迹检材。方木敲敲门,米楠闻声回过头来,既不说请进,也不说稍等,只是看了方木一眼,就转身继续忙活着。
方木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进来。
“有进展么?”
米楠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足迹检材递过来。
这是一枚反映前掌宽度的残缺足迹,从上面标注的数据来看,为10.12cm,方木在心里默默地推算了一下,问道:“身高在一米七四左右?”
米楠点点头:“脚底压力重,压力不太均匀,周围边沿反映有点模糊,有擦痕。”
“结论呢?”
米楠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身走向墙角的一个鞋柜,从中挑拣一番后,拎起一双帆布鞋,对方木说:“跟我来。”
二人来到一间无人的旧会议室。米楠先用拖布把地面擦拭干净,然后在地面上泼洒了一小摊红色液体。
“把鞋换上。”
方木明白了,米楠想用自己的足迹特征作为参照系统,以此推定犯罪嫌疑人的相关特征。会议室的水泥地面与案发现场的相似,从承痕客体来看,是个不错的实验场所。
方木脱掉皮鞋,端详着手里的帆布鞋。
“嫌疑人穿着这种鞋?”
“嗯,是一种模压胶粘的硫化成型胶底鞋。”米楠用手比画了一下,“从鞋底花纹和防滑点来看,怀疑是这种匡威帆布鞋。”
“大小呢?”
“四十二号左右,”米楠垂下眼皮,“和你的号码接近。”
方木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米楠没有回答,只是挥挥手,示意他动作快点。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米楠让方木踩着红色液体,在水泥地面上来回走了十几遍,并把每次行走形成的足迹逐一测量、提取下来。随即,她把这些大大小小的样本带回了实验室,和现场提取的检材细细比对着。
方木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米楠的神态专注且耐心,对周围的一切都浑然不觉。似乎有一面无形的隔离罩,将她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开来。方木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游移,从手到脸,从紧抿的双唇到偶尔紧蹙的眉头,心底有一片祥和慢慢蔓延开来。
这感觉让他觉得放松,甚至有些慵懒,却丝毫没有被冷落的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米楠放下手中的样本,幅度很大地伸展着腰背,似乎疲惫不堪。随即,她看看一直在旁边静坐的方木,轻轻地笑了笑。
“饿了。”
午餐在一家牛肉面馆。米楠吃得很香,却依旧少言寡语,对方木的问话多以嗯啊作答。方木觉得无趣,只能埋头吃饭。不到半小时,午餐就结束了。方木还想坐一会儿,米楠却已经起身了,无奈之余,也只能随她结账走人。
回分局,一路无话。方木几次从后视镜看坐在后座的米楠,对方却始终望着窗外出神。车开到临近分局的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方木看看手表,想了想,开口说道:
“时间还早,要不……找个地方坐会儿?”
米楠没吭声,算是默认。
方木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右转弯。
今天并非休息日,英雄广场上的人依旧很多。有母亲带着孩子嬉戏,也有年轻情侣在漫步,更多的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老人。
方木从车上拿下半瓶水和一块抹布,带着米楠直奔广场中心走去。
广场正中有一处方形的水泥台,周围被四季常青的松柏环绕。同样是方形的大理石基座上,一个直径三米,高五米的巨大圆柱形钢锭巍然肃立。钢锭顶端呈半圆形,未经打磨的表面粗粝黝黑,在日晒雨淋下,有几处泛着暗红的锈迹,平添苍劲凌厉之气。
台前摆放着几束鲜花,看上去,不久前还有人来这里拜祭。方木把那些花束中的残枝和枯萎的花瓣去掉,把被风吹散的花束扶正。然后,他半蹲下来,用水把抹布浇湿,擦拭大理石基座的正面。随着他的动作,几个镌刻其上的名字显露出来。方木用手抚摸着那些名字,动作变得柔缓,口中还轻声默念着。
郑霖。冯若海。展鸿。
方木的头慢慢垂了下去,姿势也由半蹲变为半跪,似乎在无比虔诚地悼念他们。良久,他抬起头,用手一点点清理那些名字中的尘垢。清理干净后,他又把整个大理石基座彻底擦拭了一遍。在午后的阳光下,基座上的尘土被一扫而空,光辉熠熠。
米楠一直在旁边注视着方木的动作,既不发问,也不帮忙。在这个时候,让他独自完成,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她曾听说过这个纪念碑,也知道有三个警察被融化在这个钢锭里,日夜面对着广场另一侧的C市公安局。她不知道方木和这三个警察是什么关系,但是米楠相信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战友那么简单。
方木做完了一切,又拿出三根香烟,点燃了,放在基座上,随即,他就背靠着钢锭,坐在大理石基座上出神。米楠慢慢地走过去,看看那三个人的名字,又看看方木。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米楠顿了一下,“……是我不知道的?”
“很多。将来一定会慢慢说给你听。”方木笑了笑,“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方木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听,他们在呼喊。”
傍晚,方木开车回家。把车停好之后,他没急着下车,而是坐在驾驶室里抽了一根烟,又坐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拎着买好的菜和水果,慢腾腾地下车锁门。
远远地,方木看到自家的单元门前有一个人影在徘徊,稍加分辨,方木立刻认出那是赵大姐。方木马上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过去。
“大姐,你怎么来了?”
赵大姐一脸泪痕,显然已经哭了好久。看到方木,泪水又流了下来。
“你可回来了。”赵大姐一把拽住方木的手,“快上楼,我来看看亚凡……”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方木被她催得心焦,手忙脚乱地掏着钥匙,“亚凡不在家么?”
“我打了一下午电话了,亚凡就是不接。想给你打的时候,已经没电了。”赵大姐不等单元门完全打开就挤了进去,噔噔噔地往楼上跑。
方木走到门口的时候,赵大姐已经在敲门了。可是无论她怎么敲,室内就是一点回应都没有。方木边开门边安慰赵大姐:“也许她出去了……”
门被推开,几乎是同时,方木和赵大姐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卧室门被咣当一声锁死。赵大姐几乎是扑了过去,在那扇门上连敲带拍。
“亚凡,亚凡,快出来让阿姨看一眼……四年了……你到底去哪里了?”
卧室内一片寂静。方木叹了口气,把赵大姐从门旁拉走,按坐在椅子上,又递给她一杯水。
赵大姐似乎也没了力气,蜷缩在椅子上,捧着水抽泣。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方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把手放在赵大姐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
赵大姐一把抓住方木的手,满眼是疑惑和痛心。
“亚凡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多年……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方木看着赵大姐的眼睛,缓缓地摇头。
“我不知道,你也别问了。”方木顿了一下,“那肯定是你不想知道的事情。”
赵大姐捂住眼睛,无声地哭起来。
她低着头,只能看到抽搐的肩膀,手里的水杯剧烈地晃动着,不时有水泼洒出来,沿着磨起了毛边的裤子流淌下来。
这些年,大家都在艰难地活着。有的是为了信仰,有的是为了承诺,也有的,是为了逃避。
方木静静地坐着,直到赵大姐的抽泣慢慢平复下来。
“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你这里?”赵大姐接过方木递来的纸巾,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对。”
赵大姐把揉皱的纸巾攥在手里,想了想,轻叹一声。
“也好,”她擤擤鼻子,“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方木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把求婚的事告诉赵大姐,否则她肯定会把廖亚凡带走,到时就更乱套了。
赵大姐站起身来,声音喑哑:“我先走了,你多照顾亚凡,这些年,她肯定受了很多苦,有什么需要大姐的,就告诉我。”
方木急忙挽留:“大姐,吃了饭再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赵大姐摆手,“我知道她在就行了,有你照顾她,我放心。”
她转过头,看着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想了想,慢慢地走过去。
“亚凡,”赵大姐轻轻地抚摸着那扇门,好像那是廖亚凡的面庞,“阿姨知道你心里苦,可是,这么多年,阿姨的心里也不好受。老周走的时候,都没能看你一眼……”
她说不下去了,只能一遍遍地抚摸着那扇门。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你回来就好……有我在,有方叔叔在,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就好好的,踏踏实实的……”
忽然,那扇门咔哒一声开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赵大姐和廖亚凡说了哭,哭了说,更多的时候就抱在一起互相端详,似乎要把四年来的每一丝变迁都牢牢地记在脑子里。等方木叫她们出来吃饭的时候,两个人的脸上都一塌糊涂,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
廖亚凡低着头,顺从地牵着赵大姐的手,眉宇间又是那个乖巧温顺的小女孩了。
赵大姐没怎么动筷子,一个劲儿地给廖亚凡夹菜,哭肿的双眼须臾不能离开后者。结果,一顿饭没吃完,两个人又抱头痛哭。
等她们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夜已经深了。方木提出让赵大姐留宿在这里,也好和廖亚凡多聊聊。赵大姐想了想,同意了。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洗漱完毕,又牵着手躲进了卧室。屋子里安静下来,方木抽了根烟,动手把客厅简单整理了一下,也躺在沙发上,准备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