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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情况之下,我已经习惯了现在这种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生活。
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居心叵测地算计着身边的一切。
我算计成败;算计得失;算计那些想要对我图谋不轨的人;同样也算计那些围在我身边的笑脸。如果有某个热心人突然递给我一杯茶,我甚至都会在心底默默地揣摩一下他的真正动机是好还是坏,茶水能喝还是不能喝,喝与不喝各自又可能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日日夜夜,我殚精竭虑,几近油尽灯枯。我试图去掌控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个人事细节,并从中摸清一切浮于表面的或者深深埋藏的脉络,并从中判断利害,从而让自己变成一个看透本原、游刃有余的强者。
这样的生活并不轻松,一点儿也不,可我却不得不为。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体会到些许的安全感。
可惜的是,不管如何努力,我毕竟也只是一个凡人,而不是神仙。
我做不到算无遗策,世间人事也更加不会围绕我的想法变迁。
许多的事情,我纵然看出了端倪,料到了开头,却往往猜不到结局。
所以,当从溪镇赶回来的癫子,把一切来龙去脉说给我听之后,除了意外,我更大的感受是人算真的不如天算。
首先,我的确是猜对了一点。
这些日子以来,苟大刚心怀不轨、处心积虑地挑精拨祸,煽动我底下那帮司机闹事,并不仅仅是吃饱了没事干,轻狂发癫嘴巴贱那么简单。
他这样做的背后,确实如我所料,有着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
这个原因就是溪镇码头突然冒出来的那家货运管理站。
癫子告诉我,这家管理站名义上是由溪镇木材收购站和加工厂两家单位出面替苟大刚夫妻担保找政府合作承包办下来的,但实际上每天具体负责管理收费的却另有其人。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这个人并不是洪武,而且,整件事情都与洪武没有一毛钱关系。
那个真正的幕后老板是边海洋。
我并不认识边海洋,但是我听过他的名字,就像每一个在溪镇打流的人也一定听说过唐五的名字一样,边海洋三个字对九镇的流子而言也绝不陌生。
唐五是九镇的老大,边海洋则是溪镇的老大。
他们两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九镇道上,说得起话的人,唐五之外,至少还有悟空与胡家兄弟;而溪镇,只有边海洋。
一九八六年之前的溪镇,洪武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头号大哥。那个时候的他确实很风光,和县城一些大脚板级别的人物比如罗勇、刘氏弟兄都是平辈论交的朋友,就连现在风生水起的九镇唐五也曾经心甘情愿在他的手下做过小弟。
但,一九八六年,洪武坐了牢。
江湖,本来就是一个墙倒众人推,人一走茶便凉的地方。
不管你过去多么牛逼,一旦有天位子不稳,出了状况,那你就算是完了。
自古以来江湖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想要东山再起的人多,可大哥的位子只有这么一个,想要踩着东山爬上去的人更多。
在洪武与世隔绝的这几年,溪镇理所当然又冒起了几批新人。
其中,崛起最快、风头最劲的是十个人,七男三女。
一九八七年的某天,就在溪镇武圣宫里,十个人磕头拜了把子。然后,短短两年之内,他们就归拢了溪镇道上的所有其他势力,做到了连当年鼎盛时期的洪武都不曾做到的事——溪镇清一色。
从那天开始,这十个人就有了一个响彻方圆百里的外号:溪镇十杰。
而边海洋正是溪镇十杰里面坐第一把交椅的龙头大哥。
溪镇十杰这帮人按理来说和我是同辈,就算年纪比我大点也有限。但是他们出道比我早,名气比我大,江湖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是雄霸一方的大哥,我只是一个稍有名声的小小马仔。
彼此还不在一块地盘上讨生活。
所以,我与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
他们没有道理要端我的饭碗,挡我的财路。
这也确实不是他们的本意。
这是天意。
去年,九镇开办了一家水泥厂,地点设在位于九镇和溪镇之间的虹桥乡。
水泥厂建成之后,生意非常不错,每个星期都会有大量的水泥半成品熟料和石膏在溪镇码头装船,运往洞庭湖沿岸的其他几个城市。
苟大刚在给赵厂长的加工厂搞运输之后,见识到了我设在林场的管理站,三不五时地又会去溪镇码头送货。不得不说,这个家伙也算是个聪明人,天长日久之下,让他摸出了一条发财的门道。
他想有样学样,跟在我屁股后头办管理站,收所有来码头上卸货装货的车辆的钱。
但是,他没能力。
他知道,搞这一行,必须要吓得住人,才能收得到钱。
显然,同样身为一个普通货车司机的他,是绝对吓不倒另外那些同行的。
于是,他找到了邻居边海洋。两人一拍即合。
但,边海洋虽然有钱有人有手段,名声却不好,那个年代的流子大哥谈不上清贫,却也远远不像现在这样有钱。
至少,很多时候,当时的那点钱还不够买通政府。
于是,苟大刚又找到了和政府关系不错的姐夫赵厂长,由他联系了溪镇收购站一起出面担保,把码头从政府手里承包了下来。
他们办站的初衷是想要收取水泥厂那帮司机的管理费,这才是大头。
我们林场的业务虽然也时不时有水运,但大部分还是走陆路;能收的金额比起水泥厂而言,可以忽略不计。
问题是,林场的车虽然少,但司机都在我这边交了钱,到那边自然就不愿意交了。
水泥厂的司机也不是傻子,他们要交,别人却不交,心里当然也是不平衡,要扯皮的。
于是,一来二去之下,我就被冤里冤枉、莫名其妙地牵扯了进来。
无论怎样,现在已经由不得我怨天尤人了,事情已经摆在了面前:
九镇溪镇,二三十公里路,本来就赚不到什么钱,还有两个收费站,这是把司机们往死路上赶,司机们绝对不可能一头一尾交两份钱。
我自然不能不收,这是我手下仅有的两个安身立命的产业之一,不收的话,我喝西北风去?边海洋也同样不可能不收,他费了这么大力气办站,万万不会赚点小钱,打个转身就走。
那么,不管之前我与溪镇十杰之间是否有交情还是恩怨,光是这一点,就已经注定了两家收费站最终只能有一家存活下来。
一山不能容二虎,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事已至此,我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隐隐约约预想到了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
不过,在这之前,我还试图做一下最后努力。
于是,当癫子说完一切之后,我给他说:
“要不,你再跑一趟溪镇,我们也没的什么熟人,关系过得去的只有一个四毛,你找下四毛,托他帮我们和边海洋谈谈看,看事情有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哦,我昨天晚上就已经到四毛那里托他去找过边海洋了。”
我不自主地看了癫子一眼。
如果不是同样年纪的两个大男人,赞美太多了显得有些肉麻的话,我是真想好好表扬一下癫子。
昨天中午吃完饭之后,癫子就按我的吩咐赶去了溪镇。本来,我们约好,他当天晚上会赶回来,我就在林场这边等消息的。
谁知道,他却一去就去了一天一夜。
这漫长的等待期间,确实让我感到了明显的不安。不过,我没有惶恐,更没有失措。
因为,去的人不是牯牛,也不是缺牙齿,而是癫子。
牯牛为人太直,遇事不懂转圜且耐性不够;缺牙齿血气方刚,冲动暴戾,现在又正是初入江湖一帆风顺、意气飞扬的阶段;假如是他们两人去了这么长时间,要么是没打听到消息不敢回,要么就是惹出事情,回不来了。
但癫子不会。
癫子做事素来心细如发,性格沉稳内敛,而且在成长过程中起起落落,已经经受过重大的挫折,早学会了拿捏轻重,随机应变。
他如果食言了,就一定有食言的道理。
所以,我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举动或反应。
只是克制着自己心底的不安,安静地等待。
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他都已经帮我做了,不需要我再去费心费力。
当我正想要稍微表示下赞赏之情的时候,却发现癫子的脸上没有丝毫自豪的味道,反而显得有些凝重。
这让我刚刚浮现的一丝笑容变得有些不太自然,我强忍着不安,问道:
“那,边海洋他们怎么说?”
“他说生意归生意,没的人情讲。就算四毛本人要进站装货,也一分都不少。还要四毛给你转句话:不交就莫来,来了不交试试看。”
我嘴角不由自主地一抽,脸上正在微笑的肌肉,彻底僵硬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