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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带着些许的失落与满腔再创天地的雄心退伍回来,却发现时代已经变了,这已经是一个不需要英雄的时代。除了一副好身体以及从小练就的农活手艺之外,他一无所长。而那些善变的姑娘们早就掉过头去喜欢个体户、年轻干部了。
最后,将他从迷茫与困惑中解救出来的还是那两位卷着裤腿,两腿泥巴的老人。家里人几乎是砸锅卖铁,借了一切能借的债,求了所有能求的人,历尽千般艰难、万种辛苦,终于在九镇政府一个唯一愿意接受他的部门替他谋到了一份职业。九镇的人们通常称呼那个部门为“计生办”,有些时候,人们也叫它“夭亡鬼”。
其实,那个年代的计生办和现在计生办的性质绝对不同。在二十年前,计生办绝对算是一个肥水衙门。只不过,在九镇,愿意到这个衙门里面上班的人并不多,尤其是九镇本地出身的干部,更加是避之不及。
为什么?就因为人们口里的那句“夭亡鬼”。“夭亡鬼”是九镇三镇十八乡范围内的一句方言,按照字面意思来说,是指那些年纪轻轻就意外死亡的人。但是在九镇,无论儿女如何不听话,父母都绝对不会用这句话来说他们。它专门形容那些已经被人仇恨,人们咒他不得好死,要遭天打雷劈的人。
人们对计生干部如此仇恨也有着自己的原因,九镇一直都地处交通不便的中南部山区,信息闭塞,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也正因如此,千百年来的传统也就保存得更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女空万担,养儿不再穷”这些话虽然不对,却是那个年代里,每一个九镇人深深记在心中的祖宗遗训。
所以,在他们的意识中,计生干部断了他们的户,绝了他们的后,这是不共戴天的仇。在法制社会,他们不敢用其他的方式报复,背后骂骂人还是没问题的。彭飞就进了这么一个单位,成了一个人见人厌的新晋“夭亡鬼”。
残忍的职责
彭飞不是一个很会在官场上混的人,他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更不像雷震子一样喜欢拍马屁。可是他背负着父母的所有期望,所以在工作之初,他也很用功,很努力。他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直到年关来临,喜气笼罩九镇万民,彭飞却没能过得了这一关。
在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政府部门、国营企业都有一个硬性规定的指标,只有达到了这个指标,才有资格在年底评选中评优,只有评上了优,科室里的人才会有年终奖,只有拿了年终奖,这些薪酬微薄、无权无势的基层干部才能让家里人开开心心地过一个好年。
九镇计生办当然也不能例外。彭飞上班的第一年年底,他们计生办主任发现还差好几个指标没有达到,他急了,全科室的人也都急了。
于是,主任决定要像往年一样,在年底之前,大抓计生工作,给党和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成绩单。在素来民风剽悍的九镇地区,平时计生工作也都进行得非常困难,暴力抗法,计生干部受伤的事情时有发生。可比起年关时节,这些只是小巫见大巫。
计生干部的出现让人们从过年的喜庆一下跌落到绝后的痛苦时,所造成的巨大反差,会让人发狂,会让人不计后果地报复。况且计生干部也是人,他们因为不得不做的本职工作,被人骂了一年,没有谁还想在过年的时候,继续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夭亡鬼”。所以,计生办那些老油子纷纷躲之不及。自然而然,这个重任就落在了初来乍到,啥事不懂,也没有资格挑拣的年轻后生彭飞的身上。陪他一道的只有无法推卸责任的主任和主任指定的另外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在处理之前那几家超生户的过程中,彭飞就已经感到了非常的内疚。平时,他们出来办事,遇到了会来事的或者情况确实可怜的人家,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良心上没有这么大的负担。但是现在,被逼上梁山的主任已经变成了一头红了眼的饿狼,不管什么情况,只要被他们抓到了,一律送到卫生所,没有任何人情可讲。
在这个过程中,彭飞在顶头上司的命令之下也用了些非常手段,和抵抗的村民打了架,而且还越打越凶。因为他发现,只有别人打在他身上时产生的痛楚或者他打在别人身上时产生的快感才能让他暂时忽略身边那些老人、妇女悲凉绝望的眼神,撕心裂肺的哭泣,才能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份尊严。
在年底科室的团年会上,堪称海量的彭飞却喝醉了,喝醉的他又开始痛哭,哭得如丧考妣,同事纷纷来劝,劝不住。喜庆的日子里面,被扫了兴的人们,耐心终于开始消退。最后,主任板着脸说,如果要哭就出去哭。
彭飞失掉了家人用尽一切为他换来的那份工作,跌入了对于往事的追悔。他在九镇租了一个小房子,用尽所有的能力去赚钱,来报答家人,然而他却在贫困中贫困,在痛苦中痛苦,在憋屈中憋屈。
再然后,雷震子带着我一起打开了那间小房子的那扇木门。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绝对不会想到人类居然能够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面。放眼望去,那个小且逼仄的房间已经不再是用猪圈就可以形容,那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场。在无数散发着奇异恶臭的垃圾当中,一个胡子拉碴、头发极长、双眼无神、面色苍白的男子坐在一张小床上,一动不动,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我们。
最后,我们约上了下班的牯牛,四个人一起来到了雷震子租住的地方。我把自己账户里面的1700块钱取了出来,然后带着只剩下零头的存折一起摆在了彭飞的面前,并向他表示,现在少给的,事后会全部补上。
很多年后,彭飞跟我说,就是那一瞬间的狂喜和心跳让他突然明白了,在这个不需要英雄的年代里,只有钱才会让人成为英雄,而我,就是那个真正可以让他成为英雄的人。
我们就像是四个在沙漠里渴了八百年之后才遇见水的孤魂,狂喝了一顿酒。如雷震子所说,彭飞的酒量果然极好。我醉的时候,没有看到他醉,我只看到了他眼里冒出了一种咄咄逼人的光。
因为初见面时的诡异场景,和他冷静到有些淡漠悠远的言谈与喝酒的豪气之间太过鲜明的对比,被酒精燃烧的我们不再叫他彭飞。
那一天开始,我们所有人就已经习惯称呼他为“癫子”。
练香功的黑道大哥
那个年代没有高速公路,在市区会合之后,我们一起登上了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车子载着我们在同样破旧的公路上面颠簸了十来个小时。见到将军的时候,天空已经布满了点点繁星。
面对着初次见面的牯牛三人,将军表现得大方得体,分别甩给了他们每人一条万宝路,然后扭过头拍了我一下,笑着说:“我们两兄弟,我就没得这么多烟给你抽了,这就是到了你自己家,要什么,就别和老子啰唆,你自己去买。”
区区三条烟,短短一句话,既使牯牛他们体会到了一份热情,又让我感受了尊重。言谈之间的那份老到,让年龄并不算太大的我不得不暗自叹服。
小将军已经在一家不太显眼的酒店之内摆好了丰盛的酒席。在一片融洽中,我们大吃、大醉。一路的风尘与连日里来一直压抑的紧张、惶恐不知不觉中无影无踪。席散,我醉意盎然地走出饭店,抬头看去,片刻前的繁星居然全部消失不见。天空下起了小雨,雨水淋在脸上,昏黄的路灯多了一层光晕,模糊得有些遥远。
不知为何,我的鼻子有些酸楚。
将军所在的那个市是一个世界有名的旅游风景区,自从改革开放之后,前来游山玩水的国际友人越来越多。所以,虽然地方经济没有我们那个市发达,为了招待八方来客,却也在去年率先修建起了一栋我市没有的四星级宾馆,名字叫做邮政大厦。
将军就安排我们住在那里。走之前,他还带来了四个女孩,要我们放心大胆地玩,这个地方是专门用来招待外宾的,绝对不会有人查房。我本想拒绝,无意间却瞥到了另外三人迎风招展的裤裆,无奈之下,只得婉拒了自己的那一个,和将军告辞之后,抛下身后万种风情,转身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自从打流的那天开始,我就不再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我并不是没有嫖过娼,更不是不喜欢女人。因为我知道,只要身边躺着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么这整整一晚我都无法好好地休息。但是,今天我需要休息,需要在绝对的安静中仔细地理清一些事情,所以我不能将精力浪费在其他的事情上面。
明天,将会是风云莫测。
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却完全不知道里面播放的是什么东西,我脑子全力运转,回想着席间将军给我说的计划。
当时正是气功大师们的黄金时代。借着气功的名义,形形色色的江湖骗子大行其道,各种各样的功法风靡全国。其中有一种极为流行的功法,号称几千年的佛教秘传,连莲花生大师、唐三藏、济公都是功法传人。因为据说人只要一练功,身体周围几米的范围都会散发出一种神秘的香气,所以取名为“香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