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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维、惟贯,来来来,到我直房来!”高拱站在吏部直房的门外,兴奋地大声喊道。
张四维、魏学曾闻声,倶一脸狐疑地走了过来。适才高拱刚进吏部时,还是一脸愁容,满腹心事,两人问其故,方知发生了皇上驳回内阁票拟之事,看来高拱压力甚大;何以喘息间,情绪陡变?
“快看,梁梦龙写来的。”张四维、魏学曾刚进直房,高拱就笑容满面地把一封书函递给张四维。
“喔!海运试行成功了?”张四维眼里放光,“难怪玄翁高兴。”
“你再看看最后几句话!”高拱急切地说。
张四维读道:“海防至重,沿海卫所疲顽岁久,今行海运,兼饬海防,是不但有俾于漕政,兼有俾于军事。”
“嗯,这倒是有见地!”魏学曾赞叹道,“时下沿海一带设防,年久失修,若不加修缮,恐有后顾之忧。行海运,顺便又能整饬海防,一举两得。”
“不惟设施可得修缮整备!”高拱抚掌道,“国朝将士,素惮于海,若行海运,必多造海船,护航的将士,又因之习于海战,海防必无忧矣!要梁梦龙上紧奏来!”说着,提笔给梁梦龙回书:
海运试有成效,具见谋国之忠。须详审停当,备悉具奏,厥功非细!
人回,冗不能宣,统惟心亮。
“玄翁,行海运之事,阻力甚大,不可轻举。”张四维担忧地说。
高拱瞪着眼道:“不必多言,任王宗沐为漕运总督的奏本,明日即上!”说着,提笔给王宗沐修书:
公素衔弘略,久屈而伸,督漕重任,特为圣主登用。盖艰大之事,
须仗出群之才,乃有济也。且公运务夙谙,方今兴海运,自可与梁抚彼此相成。区区之望,正在于此。愿益展令猷,茂扬丕绩,以不负所举。
张四维瞥见高拱在函套上写下王宗沐三字,劝阻道:“玄翁,王宗沐运督之任,尚未奏报,万一皇上……”
“若皇上再驳回一次,那我还有脸恋栈?”高拱自信地说,“海运事急,此书让梁梦龙急足一并带回,王宗沐即可以新身份上吁请海运的奏本,与梁梦龙呼应,形成声势。”
张四维自知劝也无益,退而求其次,建言道:“既然玄翁嘱梁梦龙正式奏请行海运,可在疏文中特意说明,应以河运为主,海运为后备,万一河运不通时,海运可补充之。如此,可减少阻力。”
“喔!子维有些心计!”高拱赏识地看了张四维一眼,“面嘱急足即可,书函里就不写了。”又一拍脑门,“山东巡按御史到期了吧?挑选一个生于海边、熟悉海洋的人去做为宜。海运事大,巡按御史若不懂其道,又指手画脚,非把事搞砸不可!”
魏学曾叹了口气:“时下若不袭故套做事,乐于成全者少,欲坏之者多,是得在人事上提前布局。”
三人正说着,户部尚书刘体乾、工部尚书朱衡慌慌张张地赶来求见。“元翁,接凤阳急报:黄河决口,漂没漕船八百艘,下丕复淤,漕路中断!”刘体乾焦急又无奈地说。
高拱听罢,良久无语,慢慢站起身,道:“看来,是老天爷非要国朝行海运不可咯!”他一扬手,“漕河先不必急于疏浚,行海运!”
“那么漕河复淤、漕运中断之事,如何区处?”朱衡问。
“刚疏浚,又淤塞,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委实可惜!”高拱惋惜地说,“潘季驯已然革职了,逮治他?”随即一扬手说,“不是他的责任嘛!总在老套路里打转转,走不出来的!潘季驯也就不再追究了,照旧戴罪管事;漕运总督照例罢职,换人!”
漕河淤塞、运路不通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城传开了,朝野一片哗然,竟至人心惶惶,一股不安的情绪在京城上空弥漫。高拱却一反常态,不急不躁。
“玄翁,漕运之事,中外汹汹,还是上紧议处为好。”张居正坐不住了,这天一早,他来到高拱的朝房,提醒道。
“漕运总督不是换人了吗?还议什么?议也议不出所以然,白费功夫!”高拱不以为然地说。
张居正本对王宗沐出任漕运总督大不以为然,更让他不满的是,高拱似乎不再像往昔那样,用人的事与他事先商榷,心里存着一股怨气,却又不愿表露,强忍着建言道:“潘季驯有挽黄入淮之法,似可一试。”
高拱道:“治理黄河,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只要不与漕运绑在一起,自可从容去做。”
“那么,玄翁的意思是,海运?”张居正试探着问。
“梁梦龙、王宗沐试航成功,海运既可恃,为何不通海运?”高拱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张居正怅然若失,急忙转向殷世儋的朝房,叫着他的字道:“正甫年兄,元翁有意通海运,年兄赞成吗?”
“此公就喜标新立异!”殷世儋忿忿不平地说,“通海运,必驰海禁,国策废矣!”
“海禁一驰,他日更有可忧者。”张居正叹息道。
“内阁即是二比一,朝臣中反对者当更多,为维护国策祖制计,当反对之!”殷世儋道。
张居正沉吟片刻,道:“漕运,国之命脉,譬如人之动脉,必在体内,若置诸体外,恐人命不可久保。”言毕,匆匆回到朝房,提笔给胡槚修书:
始虑新河难济,臆度之见,不意偶中。自胜国以来二百余年,纷纷之议,今日始决。非执事之卓见高识,不能剖此大疑,了此公案。后之好事者,可以息喙矣!
海运一策,亦不得已而思其次者,尚需风洋无阻,乃可图之。仆犹虑海禁一驰,他日更有可忧者耳!
写毕,又审读一遍,暗忖:胡槚当能从中悟出了!又给梁梦龙修书:
胶莱河罢议,不惟宽东土万姓财力,且使数百年谬计,一朝开豁,不致复误后人,诚一快也!海运……
写到“海运”二字,他踌躇了一下,心想,梁梦龙力主海运,就不直接和他说这个了,让他自己悟吧!遂重新写了一遍,这才封交书办送出。
“叔大何以姗姗来迟?”见张居正进了中堂,高拱不悦地说,随即道,“叔大敦促议漕运之事,正好,梁梦龙、王宗沐的奏疏,力言通海运,这不就是破解漕运难题的法子吗?”
“唉,还是迟了一步,奏疏已然到了!”张居正暗自道。
“梁梦龙的意思很明白了,”高拱拿着他的奏疏说,“海道,南从淮安到胶州,北从天津到海仓,他差人从淮安运米两千石,从胶州运麦一千五百石,海道无碍。从淮安到天津,约用二十天即可抵达。每岁五月之前,风势柔顺,便于扬帆。且漕船行驶近海,有岛屿相连,遇风浪随时可靠岸。若船坚固,再择适当天气出行,可保平安。故建言朝廷,此后以河运为主,以海运为后备,万一河运不通,海运可补充之。海运不惟可补河运,且有助于海防。”
“照梁梦龙这么说,还要河运做甚?”殷世儋冷笑道,“他说的看似头头是道,就是忘记了王道——禁海祖制!海运通则海禁驰,这就是变相破祖制!”
高拱未做理会,继续说:“新任漕运总督王宗沐也有疏,言海运一事,虑者担心风波,自淮安而东,海中多岛屿,可以避风,计无便于此者。既然梁梦龙、王宗沐都这么有把握,又亲自试行过,还有甚可踌躇不决的?”
张居正勉强一笑:“呵呵,照梁、王二公所言,河运委实无必要了。”
“有人说的好!”殷世儋道,“漕运,国之命脉,把漕粮这一国之命脉置于巨大的风险中,未免太鲁莽!”
“玄翁,此事体大,还是付诸廷议为好。”张居正建言道。
“去,叫户部尚书刘体乾、工部尚书朱衡到内阁来!”高拱转身吩咐书办。
须臾,刘体乾、朱衡相伴而来。
“梁梦龙、王宗沐建言通海运,户部、工部怎么看?”高拱开门见山问。
“内阁三臣,二人反对,一人支持。”殷世儋接言道。
“喔,历下,这从何说起?”张居正忙道。
刘体乾、朱衡皆沉吟不语。
“隆庆三年、四年、五年,连续三年,黄河决口,漕河不通,遂有海运之议。”高拱解释道,“而今运河挑浚之费,闸座捞浅之工,其费每岁岂直巨万哉?诚然海上风涛不虞,商民可通,漕船即可通。梁梦龙、王宗沐皆云风险可避。海运一行,则不惟诸费尽可省,漕运可通,亦使将士因之习于海战,海防可固。”
“海洋漫无边际,诚不敢拿漕粮冒险。”朱衡嗫喏道。
“通海运,黄河依然要治,漕河依然要疏,岂不是又多了一笔开销吗?”刘体乾疑虑重重地说。
“通海运,治河即可从容而做。”高拱回应道。
“喔?”殷世儋面露喜色,“看来户部、工部也是反对的!”
高拱沉着脸,把梁梦龙、王宗沐的奏疏往书案一摔,“山东巡抚和漕运总督的奏本,户部、工部题覆!先说好,谁反对通海运,谁就负责漕运,漕粮若不能及时足额运到,立马走人!”又一拍书案,“反求诸己:海运若失败,高某片刻不留,立马滚蛋!”
众人见高拱如此说话,都不敢再言。
“那好,当如梁梦龙、王宗沐议,通海运!”高拱决断道。思忖片刻,又道,“工部、户部速商兵部,要在东、南诸省布点,开厂造海船,一则用于海运,一则用于护航的官军,锤炼出一支强大的水军出来!”
刘体乾、朱衡并未起身,而是以求助的目光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抬起头,道:“玄翁,居正看大司农、大司空皆面露难色,心中无底。海运可通,但未必都押在海运上,不妨先拨出三分之一漕粮走海运。况且雇船、雇招水手,也非一朝一夕所能周详。不知玄翁意下如何?”
高拱沉吟良久,道:“既如此,照叔大所说也好。总之,只要海运得通,待有了成效,再全面实施,阻力或许会小。”他一扬手,“就这样定了,各位回去整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