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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府嘉定县城东十余里处,有一座油布大帐,是八月初搭起来的,一个月来,江南巡抚海瑞除偶尔出巡或回苏州巡抚衙门官邸问候母亲外,都驻节于此。
这天一早,海瑞刚要出巡,忽见官道上有一台绿呢大轿晃晃悠悠往这边而来。海瑞望去,掰指细数,鼓吹旌旗八人、舆夫杠夫二十四人,不觉动怒,命海安道:“你带几个人去,截住此轿,问是何人所乘!”
须臾,海安回禀:“此乃浙江巡抚谷中虚所差官轿,到松江接新任布政使莫如忠到杭州赴任。”
海瑞闻听,疾步上前,道:“布政使莅任,何需如此奢靡?吹鼓旌旗一人足够了;轿夫杠夫八人即可!其余人等,返回去吧!”
一个执事上前禀道:“抚台,下吏乃浙江官员,并不归抚台管辖。”
“凡是路过本院辖区的,倶要照本院的禁奢令办!”海瑞语气强硬地说。巡抚属朝廷临时委派,并非法定正式职务,也无固定品级,例兼都察院堂上官之衔,故自称本院。
海瑞七月中旬抵达江南巡抚驻节的苏州,翌日,他在船上拟好的《督抚条约》就刊印颁发。时下的官场,新官到任,总要颁发冠冕堂皇的文告,无非做做样子罢了。可官场皆知海瑞是说到做到的人,辖下的十府一州大小官员,无不战战兢兢,不敢违反教令,酒食征逐、昼夜酬酢之风一时为之禁绝。今日,海瑞又对路过此地的外阜官员开刀了。毕竟是在海瑞的地盘上,来接布政使的浙江官员不敢违抗,只得乖乖地照海瑞的话去做。
“谁说官场奢靡之风刹不住?一纸通告,风气遽变,关键是做上官的,要言行一致,率先垂范!”海瑞不无得意地对海安说。
海安对老爷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多了几许豪迈。
“不过是禁绝了本就不该做的事,这不算本事!”又说,“该做的事做起来,做成、做好,那才叫本事嘞!”他指了指远处的工地,“这件事,不是老爷我,谁能这么快做起来?!”
海瑞得抚江南,本就缘于江南水患。解水患、抚灾民自然是他的头等大事。故海瑞一到任,就外出巡视踏勘,方知水患之由:黄浦江上接淀泖及浙西诸水,下通浩瀚长江,变得十分宽阔;而吴淞江下游潮泥日有积累,通道填淤,非常浅狭,故泄洪不畅,一旦降雨超乎凡常,必致上游州县遭遇水灾。但此等情状非今年才有,几任江南巡抚、苏松各府县掌印官,并非不知,也不是没有人建言过,可多年过去了,并无整修之举。海瑞明察暗访,梳理出症结乃在经费无着,民工招募不易;治理方略众说纷纭,难以决断;田亩占用关涉缙绅权贵,实难触及。
“归根结底,还是不敢担当!”海瑞在巡抚大堂对应召而来的沿江各府县掌印官们说,“开浚吴淞江,济目前之饥,兴百年之利,非做不可!本院即上《开吴淞江疏》,请朝廷拨款,款项不足者,府县腾挪凑补;用以工代赈之法,招徕饥民、流民上工就食;凡治理所需占地,通不许讨价还价,一律先行占用,待工程完竣,再议善后;巡抚驻节工地,各府县掌印官一律驻地督工。”
只用了不到两个月,从嘉定县黄渡至上海县宋家桥,八十里河道治理疏浚,便告完竣。昨日,朝廷颁谕嘉勉,绅民更是称颂不已,海瑞大感欣喜。
明日就要撤帐回衙了,海瑞竟有些不舍,用罢晚饭,他出了大帐,在吴淞江边漫步。已是九月中旬了,江南的夜晚也有了几分寒意,海安拿过一件夹斗篷,给他披在身上。
江水急速流淌着,时有几道波浪,在月光的映衬下粼粼一闪,仿佛发出挑逗的一笑。海瑞望去,也报以欣喜的笑意。这笑意里,有得意,也有感慨!
“到底比在京城做官强多了,只个把月功夫,吴地官场风气为之一变,这清江之事也办成了,总算没有白拿俸禄啊!”海瑞望着新疏浚的吴淞江,对跟在身旁的海安说。
“可是,老爷,这边的事办完了,那些个饥民怎么办?”海安指着不远处星星点点的帐篷说。
“你小子不愧跟老爷久了,知道思谋事情了!”海瑞笑道,“老爷我早已成竹在胸!老爷巡视苏州府县,即知今年水患之由,除了这吴淞江,还有一个常熟县的白茆河,浅狭太甚,水不能消泄,亦需治理。”
“老爷,何不一道奏明朝廷,同时动工?”海安问。
“这你就不懂了!”海瑞得意地说,“白茆河去年已整修过,若一起奏请,恐朝廷不会允准。更关键的是,开浚吴淞江告成,到青黄不接时分,饥民无从取食,正可再修白茆河。”
“老爷还说当这抚台如人入暗室模样,以小的看,老爷心里明镜儿似的!”海安赞叹道,话音未落,他突然惊恐地说,“老爷,看,那里有两个黑影在往这里移动!”也不等海瑞说话,就大声道,“亲兵!亲兵!”
几个亲兵闻声疾跑过来,海安指着黑影,道:“拿下!拿下!”
“抚台大人——”是两个黑影那里发出的声音,“我辈是松江缙绅,特来参见抚台大人的。”说着,次第下了马。
“喔?海安,你去问问,是何人?”海瑞吩咐,“果是缙绅,即请大帐相见。”说着,快步往大帐走去。
须臾,海安带着两个人进来了。一番寒暄,海瑞才知道他们是松江华亭县的袁福徵、莫是龙。论科举资格,都是他的前辈。
“抚台大人锐意兴革,敢于担当,清浚吴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民赖其利,功莫大焉!”落座后,袁福徵抱拳赞叹说。
“是啊,道途闾巷,皆闻‘海青天’之赞!”莫是龙附和着。
“二位贤达夤夜来访,有何见教?”海瑞无心闲谈,开门见山问。
“知抚台大人忙于兴修水利,不敢打扰;闻得大功告竣,即将撤帐回衙,我辈代松江华亭县绅民,特来向抚台大人控告乡官。”袁福徵说。
袁福徵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比时下内阁里的李春芳、张居正还早一科,又是文坛名流,年近花甲,夜奔数十里告状,令海瑞大为吃惊。若说乡官,袁福徵也做过朝廷命官,致仕还乡,亦属乡官之列,他这个乡官要控告的乡官,恐非等闲之辈。
“我辈要控告者,乃致仕首揆徐存斋!”莫是龙补充说,“徐存斋纵子为恶,横暴乡里,绅民苦之久矣,求告无门,华亭乃至松江,真可谓暗无天日矣!特恳求海青天拨云见日,让松江百姓感知人间尚有公道!”他是举人出身,乃父就是浙江布政使莫如忠,父子都是江南文坛名流。
海瑞半信半疑,说:“存翁在朝,一向以蔼然长者示人,贤达所说,真有所据?”
袁福徵道:“徐家多年来就放高利贷,稍有延迟即侵夺田亩。徐府一沈姓账房偷偷知会,徐家田赋在华亭者,岁运米一万三千石,岁租九千八百余两,上海、青浦、平湖、长兴者不计,佃户不下万人。”
“更有甚者,”莫是龙接言道,“抚台大人可知,松江几无细民矣!”
“此话怎讲?”海瑞惊讶地问,“难道松江百姓都成了富豪,没有小民小户了?”
袁福徵解释道:“自徐某执政,独操国柄,势焰张甚,苍头满乡城,无敢犯者。数千金之家,一旦被徐家奴仆垂涎,必中以祸,不收拢到徐家不罢手。然其人既折入徐家为奴,便狗仗人势,又施毒于他人。久之,人都乐意充当徐家的奴仆,不惟可以免去赋役,还可横行霸道。抚台或许不相信,徐家的奴仆,已达数千之多。强者得为权利,弱者亦避徭役,有司多苦之,百姓无天日!”
海瑞不敢相信,但从两人的叙述看又不像造诬,遂道:“存翁在堂,子弟焉敢如此?”
袁福徵道:“徐老归家,独居一室,以二童子自随。家柄任诸子,不令关白。”他无奈地长叹一声,“乡民本冀望于他,他却概不问闻!此老态度如此,有司奈何?绅民田产被夺,本已冤屈;上控诉冤,要么石沉大海,要么竟遭徐府摧折,此等情状,谅抚台老大人不忍坐视。”
海瑞赴任两个月,对徐阶家族横暴乡里之议,多有耳闻,他也一直在思谋着应对之策。听了袁福徵两人的一番陈词,海瑞对徐阶已是满腔怨怒,遂义形于色道:“本院已然申明,只知有国法,不知什么阁老尚书!请二位贤达放心,所诉之事,本院绝不取巧回避,必有区处!”
话虽这么说,海瑞并无良策。送走袁福徵、莫是龙,他即在大帐内徘徊,躺到床上,还在苦苦思忖。“放告!”海瑞突然大声说。他披衣起床,亲自动笔,拟写文告。边写,还自言自语说,“百姓求告无门,冤苦殊甚,先要医了这个弊病!”
写好文告,天已放亮。海安知道老爷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便进来侍候。
“去,迅疾刊印此文告,今日务必颁发下去,广为张贴,让民众周知!”海瑞吩咐道。虽一夜未眠,却并无倦意,反而异常兴奋。巡抚衙门每逢初一、十五大开正门让百姓告状,国朝二百年所未有,今日要在应天巡抚衙门实行,海瑞怎不兴奋?
九月十五,是第一次放告的日子。一大早,苏州城的书院巷里已是人头攒动,如同大集。待巡抚衙门正门开启,人流如潮水般涌了进来,还夹杂着“冤啊冤啊!”“请青天大老爷做主!”之类的哭喊声。
海瑞见状,急令衙中属员放下手头事务,全部出面接待,分头记录,造册呈报。
一天下来,属吏们一个个口干舌燥,声音沙哑。海瑞望着书案上一摞摞状纸和登记簿册,竟达六千余份,慨然道:“何谓为民?这就是为民!为民做事是我辈的本分,苦些算甚?老爷今夜不打算睡觉了,要看看这些状纸!明日就升堂开审!”
“嘶——”“喔呀!”晚饭后,坐在书房阅看状纸的海瑞,不时发出惊叹的声音,“这这这……”
“老爷,啥事让老爷这般吃惊?”侍候茶水的海安忍不住问。
“首日放告,诉帖六千余,竟有八成是松江府的,松江府又有八成是控告华亭徐府的。”海瑞捋着胡须,不安地说,“看来升堂开审不是个法子,这么多状子,何时能审完?”
“交给府县去审就是了。”海安说,因自己为老爷想出了主意,他脸上露出几分得意。
海瑞摇头道:“不妥!正是府县官官相护,冤不得伸,绅民才上控的,岂能交下去?”
“啊?!”海安一指书案上堆积如山的诉状,“这些,老爷都要亲自审?那老爷不是青天,是神仙嘞!”
海瑞捋着胡须沉思,不再理会海安。须臾,他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何需一一审来,再发文告就是了!”说着,提笔起草文告。海安急忙磨墨铺纸,海瑞向外一摆手,“略做整备,过几天老爷要到松江巡视,会一会徐阁老!”
“老爷,都整备些什么?”海安问,“要不要备礼?”
海瑞道:“礼物,老爷我亲自整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