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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尧第一见高拱当直时回家,即知必是遭弹劾注门籍。忙迎上去低声问:“他们拿什么论劾玄翁?”
“屈辱!莫大的屈辱!国朝二百年,从未有阁臣被科道拾遗的先例,今高某有之,屈辱!”说着,步履蹒跚地走进卧室,“嗵”地扑到床上,喘着粗气,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不发一语。
傍晚,内阁书办奉徐阶之命来到高府,带来了皇上在高拱辞职奏本上的批红:“拾遗阁臣无先例,卿著照旧供职。”
高拱阅罢,沉吟良久,叹了口气:“罢了,这些个小人,不值得和他们怄气,也免得皇上为难。”
次日,高拱刚要登轿,内阁书办又来了,禀报道:“高阁老,这有一份副本,元翁命送高阁老,自辩用。”说完,一拱手,慌慌张张转身走开了。
国朝成例,大臣被劾,抄弹章副本于被劾者;被劾者可据此上本自辩。
高拱一听“自辩”两字,即知又有弹劾者,急忙拿起阅看,是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的弹章,上写着:“大学士高拱,屡经论列,不思引咎自罢,反指言官结党,欲威制朝纲,专擅国柄,亟宜罢斥!”
“混账话——”高拱大喊一声,把文牍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狠劲儿踩着,“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房尧第忙上前拉住高拱:“玄翁,送副本是要玄翁自辩用的,踩烂了如何是好?”
“哼哼!”高拱仰天一笑,“不就是那几句话吗,他还能说出甚花样来?!按他的逻辑,他要高某下台,若高某还在台上,就是罪状!这是甚混账逻辑?言官弹劾大臣,那是他的本分,但弹劾总要有弹劾的由头吧?似这等蛮不讲理的混账话,也说得出口?!”
房尧第上前拉住高拱的袍袖往书房走,高福忙提来茶壶为二人倒茶,房尧第端起茶盏,送到高拱面前:“玄翁,来,喝口茶,消消气吧!”
高拱喝了口茶,放下茶盏,声音低缓地说:“欧阳一敬上次以论救胡应嘉为名弹劾我,说胡应嘉弹劾我的奏本事先两人商榷过;我在自辩时就说了一句既然欧阳一敬和胡应嘉事前商榷过,何不列名?这欧阳一敬居然反咬一口,诬陷我指斥言官结党!”
“看来,他们是南北呼应啊!”房尧第忧心忡忡地说。
高拱喘着粗气,痛苦地仰坐在椅子上,双手微微颤抖着。
“初四,南都科道拾遗玄翁;初五,欧阳一敬再发难,若说这背后没有名堂,谁会相信!”
“崇楼,起稿吧,上本求去!”高拱有气无力地指着书案上的砚台说,“彼辈铁了心要赶我走,我一日不去,欧阳一敬者辈一日不罢手,恳请皇上放我回乡养老吧!”
房尧第照高拱所述写成奏稿,高拱看了一遍,“啪”地拍在书案上:“可我不甘心啊!皇上刚继位不到半年,百废待兴,我岂可弃皇上而去?!”
但他也知道,被劾请辞是惯例,无论多么不甘,也只能提笔抄写一遍,签上名字,封送会极门收本处。
当日薄暮,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奉旨前来高宅宣谕:“卿侍藩邸年久,端谨无过,著照旧供职。”
“玄翁,不能就这么出来视事,”张宏刚走,房尧第劝道,“再上一疏吧,不的,那些小人又该有话说了。”说罢,不等高拱回应,即展纸提笔,再起一稿。
次日午时,张宏再次来到高宅宣谕:“卿忠心谋国,朕所深知,不允辞,宜即出。”
“高老先生,万岁爷为高老先生的事,很忧心。咱看,高老先生还是遵旨上朝吧。”一向谨慎的张宏,辞别前劝了高拱一句。
房尧第还想劝高拱再上一疏的,高拱不以为然:“皇上不会放我走,我再渎扰,徒伤圣怀,何益?”
次日,高拱即到阁当直。
徐阶一进中堂,见高拱已在座,抱拳晃了晃:“呵呵,新郑来了就好。人常言,宰相肚里能撑船,新郑不必介怀。”
“只是不知这等事摊在他人头上,会如何?”高拱冷冷道,“我是怕圣心怀忧,不愿再渎扰。”
张居正摇摇头,暗忖:玄翁何必说这话,分明是炫耀皇上离不开他,越发坚首相逐高之心矣!
徐阶一笑,转向陈以勤:“南充,你执笔,说说当议之事。”
陈以勤拿起一份文牍:“吏部题本,前朝已致仕吏科都给事中尹相、礼科都给事中魏良弼,各加太常寺少卿;户科给事中张选加通政司左参议;御史冯恩加大理寺丞,各致仕。”
高拱瞪大眼睛,环视诸人,“呵!呵呵!”怪笑两声,“这是做甚?这些言官早已因故致仕,冯恩、魏良弼在我登进士时已是中年,此时当八十之龄了吧?何以突然把这些早已销声匿迹的科道翻出来加恩?”见诸人默然,高拱火起,“这是什么意思?”他把案上的文牍向前一推,大声道,“朝廷优老之德,乃为政府行其私耶?”
张居正一听,高拱指责徐阶以此向科道示好,以结言路,不禁替他捏了把汗,忙瞟了一眼徐阶。
徐阶手捋胡须,依然挂着微笑:“南充,这个先放放,说下一个!”
陈以勤低着头,小声咕哝道:“南京都察院御史李复聘,劾大学士高拱奸恶五事……”
高拱正端茶盏侧身喝茶,“噗”的一声,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茶盏“哐啷”一声跌落在地,他用脚一踢,梗着脖子,激愤地问:“哪五事?高某奸在何处,做过甚恶?”
郭朴恐高拱口无遮拦,忙道:“新郑,副本会抄给你,你还是回避的好!”
高拱仰脸眨了几眨眼睛,一甩袍袖,起身出了中堂。
“怎么,玄翁,又遭论劾?”房尧第见高拱一步一顿足进了垂花门,吃惊地问。
高拱紧咬嘴唇,不出一语,径直走到书房,坐在书案前,拿起珊瑚串珠摩挲着,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房尧第见状,只得悄然退出。
须臾,内阁书办送来了弹章副本,房尧第接过,走进书房,交给高拱。高拱把文牍扔回去:“崇楼,你看看,高某奸在何处,做了哪些恶?”
房尧第展开浏览一遍,道:“言玄翁奸恶五事:一胁迫首揆报复胡应嘉;二攻讦言官结党;三《嘉靖遗诏》深得人心,意欲推翻;四无视三语政纲,胁迫首揆,欲以内阁侵夺部院职权;五目无祖制,变乱成法。”
“没有说高某谋逆造反?”高拱揶揄道,“谢他留口德!”
房尧第坐在书案对面的椅子上,提笔拟写辞呈。
“只求皇上放归,不要自辩!”高拱扬手道,“这些个信口雌黄的话,不值一辩。”
皇上的谕旨很快就到了:“朕素知卿,岂宜再三求退?宜即出,以副眷怀。”
“不再上本了,明日就回阁当直!”高拱断然道。
“玄翁,回不得,似这般一波又一波的攻讦,史所未有,玄翁岂可轻易即出?”房尧第劝道。
高拱叹口气道:“我读皇上谕旨,即知皇上很无奈,对我三番五次求去,微有责备我之意,怎好再让皇上着急?”
房尧第苦笑道:“玄翁三番五次求去,是他们不依不饶论劾不止,非玄翁故意以退为进嘛!”他顿足道,“玄翁亦义士,就这样眼睁睁被小人构陷污蔑?”他咬牙道,“玄翁,何不发动科道中的门生故旧,弹劾徐揆?他的把柄多的是,都给他揭出来!”
高拱摇头道:“且不说我一向反对党比,对门生故旧素无示恩笼络之举;即使他们听我的,一旦发动,岂不开启党争?党比相攻,非盛世之象,君子当戒!”
房尧第劝道:“玄翁,目今官场,没有几个心腹干将,遇事孤立无援,任人欺凌,委实是件痛心的事!”
“崇楼,做官是为了做事,不的,何必做官?皇上留我,我就要为皇上正士风、除时弊,导国家于大治!既然我誓言除党比之弊,自不能屈从时俗,以党比存身。”高拱目视前方,幽幽道,“处天下之大事,祸福不能动。如无不可,则可以退,可以死,可以天下非之而不顾!如此,方可称豪杰!”
房尧第被高拱的话所震撼,哽咽道:“可惜啊,官场中人斤斤于眼前小利,不识豪杰,竟至不容!学生为玄翁不平,为天下惋惜!”
“世不见知而不悔,盖无所往而不宜也!”高拱感慨一句,一扬手,“崇楼,把《板升图》拿来,春防无恙,秋防压力陡增。已是四月下旬了,秋防的事当预为整备,靠内阁那几位青词高手、兵部那些个猥琐官僚,我不放心。”
房尧第知劝也无益,倒不如一起商榷边务,分散注意力,遂把《板升舆图》摊开在书案,与高拱头抵头指指点点议论起来。
“喔!玄翁?”次日早,张居正一下轿,正碰上高拱出了轿厢,不觉惊诧,慌忙拱手道。
“怎么,叔大想不到吧?”高拱神情自若,“皇上既留我,我就得为朝廷办事,是以就来了。”
两人相跟着进了阁门,高拱边走边道:“抽暇叫上张子维,一起聚议一次,秋防的事,不能误了。”
“听玄翁吩咐。”张居正一拱手,拐向自己的朝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