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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二楼,中堂两边的四间朝房,房间不大,却又隔成里外两间,里间有张床铺,外间放一张书案,摆几把圈椅。这就是阁臣平日当直的朝房。
唐宋宰相设政事堂,国朝废丞相,无政事堂之设,阁臣即以朝房为通谒之所。起初,内阁只是备顾问、看章奏,与部院近乎隔绝,文渊阁也不许百官擅入。自嘉靖朝,内阁权重,俨然政府,或召九卿来内阁议事,或部院寺监、科道翰林有事来禀,无形中也就打破了以往的禁忌,九卿、科道、翰林,携腰牌出入文渊阁,到朝房谒见阁臣,已是常事。
这天午后,高拱在文渊阁轮值,正在朝房埋头阅看文牍,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笑着走了进来,施礼间,关切地问:“高阁老,最近可好?”说着,目光在直房内扫来扫去。
高拱熟悉欧阳一敬。不惟此人以“骂神”著称,还因为去年高拱任会试主考官时,欧阳一敬是监视官,锁院月余,朝夕相处。一见他进了朝房,高拱突然想起试题触忌的事,便问:“欧阳给谏,去春会试,‘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一题若说触忌,当时皇上没有发怒,过了几个月还升我为礼部尚书,因何去冬又闹出触忌的事来?”
“喔?这个……”欧阳一敬没有想到高拱一见面就提及此事,猝不及防,面带尴尬,“这个这个……高阁老不会怀疑是一敬捣鬼吧?”
高拱道:“我只是纳闷,时过境迁何以又冒出触忌的事来!”
“这个,一敬不敢胡乱揣摩。”欧阳一敬红着脸说,“怎么,高阁老不能释怀,要追查?”
“岂敢!见到给谏,想起这件事,随口问问。”高拱淡然道,“给谏此来,有何贵干?”
“呵呵,无甚事,”欧阳一敬说,突然看到靠墙的条案上放着一个包裹,忙走上前去,又摸又看,“高阁老,收拾好包裹往家带?”
高拱不解其意,没有回应,而是沉着脸说:“自严嵩当国,政以贿成,贪墨成风,欧阳给谏以敢言著称,何不加意肃贪?潘季驯在贵省行条鞭法,锐意革新,欧阳给谏本应为之鼓与呼,却上章论劾,我甚不解之。”
欧阳一敬脸上热辣辣的,“嘿嘿”笑了两声,道:“明春上计,地方官都在考察之列,济济一堂,正是讲学良机,元翁预备在灵济宫大开讲坛,高阁老可否莅临讲授一次?”
高拱反对官员讲学,是尽人皆知的。欧阳一敬故意这么说,高拱就觉得是在故意以此刺激他,遂一拍书案,大声说:“你这是何意?”
欧阳一敬狡黠一笑:“嘿嘿,高阁老因何动怒?”
“讲学……”高拱欲言又止,他不愿与欧阳一敬多费口舌,便以严厉的语气道,“讲学事,是科道的本业?何以欧阳给谏在当直时四处串联此事?嗯?”
“高阁老教训的是,嘿嘿嘿……”欧阳一敬讪讪地笑着,“一敬这就回去当直。”
望着欧阳一敬的背影,高拱压抑不住怒气,“啪”地把一份文牍摔在书案上,说:“哼哼,讲学讲学,靠讲学治国?笑话!”言毕,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
“见过师相!”御史齐康在门口施礼说。
“健生,你来做甚?”高拱烦躁地问。
“师相,今日一大早,”齐康边往里走边说,“同僚都在议论,说上计陛见仪式后,灵济宫将大开讲……”
“不要说了!”高拱扬手打断齐康。
“此事,甚蹊跷啊师相!”齐康继续说。
“不要在我面前提讲学两字!”高拱厉声喝道。
齐康只得住口。
沉默了片刻,齐康压低声音说:“师相,最近听到一件事,说是徐阁老二公子徐琨派徐忠去苏州采买,殴伤数人,被苏州知府蔡国熙抓捕,并要徐忠赔偿医治费用,但徐阁老坚称徐忠是假冒,要蔡国熙依法严办;徐忠家人大呼冤枉,到苏州诉冤,被徐家抓回。”
“哼哼,说什么讲学可正人心!正人心,先正自己吧!”高拱冷笑说,“这不又要出严世蕃第二了吗!”话一出口,又觉得失言了,忙掩饰道,“健生,你对我说这些,何意?”
“学生要弹劾徐阁老!”齐康回答。
“弹劾?”高拱停下脚步,“弹劾大臣是言官的权责,何以要知会我?”
“坊间传闻,内阁不协,师相与徐阁老处处顶牛,”齐康说,“学生是师相的门生,恐一旦发动,势必有师相授意之说,不能不事先禀报师相。”
“内阁不协、处处顶牛云云,都是唯恐天下不乱者造谣生事,健生不必信,更不要传!”高拱回应说,“至于弹劾一事,不知会我,你愿意弹劾,那是你作为言官为国家办事,一旦知会我,就复杂化了。你弹劾他,岂不成了替我打击对手?这样的事,我高某不屑为,不能干!”
齐康失望地望着高拱,还想说什么,高拱一扬手:“不必再说,退下吧!”
“呵呵,玄翁火气这么大,谁惹你了?”门外传来张居正的声音。
“喔,是叔大?快进来快进来!”高拱正愤懑中,听到张居正的声音,欣喜不已,起身到门口去迎。
齐康忙向张居正施礼,匆匆告退。
“怎么,训斥门生?”张居正指着齐康的背影道。
“不提了,不提了!”高拱边示意张居正入座,边道,“叔大怎么想起过来看我?”
自高拱入阁,与徐阶龃龉,张居正似乎隐身了,高拱几次想找他倾诉,一想到他是徐阶的得意弟子,夹在中间甚为难,也就打消了找他的念头,心里却无时不念着他,终于得见,高拱打心眼里高兴。
张居正坐定,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玄翁,居正昨晚谒元翁,今日又来谒玄翁,无他,朝野皆知,大局靠徐、高二相维持,居正与二相皆厚,实不忍二相水火。”
“水火?有这么严重?”高拱瞪大眼睛问。对他人,高拱一向否认内阁不协,但对张居正,他不必隐瞒,旋即叹气道,“叔大,我从未有取代之心,只是痛心官场萎靡,不忍国事糜烂,不得不进言,不意元翁却不能体谅。”
张居正道:“居正早就听到传闻,但如介入调息,反而把矛盾挑开了,于大局未必有利,但刻下不能再沉默了。”他顿了顿,看着高拱,以为他会问何以不能再沉默,可高拱似未听出弦外之音,表情如常,张居正只得继续说,“我向元翁解释说,玄翁一心谋国,只是急躁了些,并无他意,请他多体谅;今日我也劝玄翁一句,刻下时局瞬息万变,玄翁要格外当心,不可操之过急。”
“叔大,还是那句话,相天下者无己!”高拱说,“已然位在中枢还囿于个人得失,那国家还有甚希望?”
张居正勉强笑了笑:“呵呵,无己之心固然令人敬仰,但玄翁不是也对‘古大臣协恭和衷,师师济济’赞叹不已吗?劝玄翁先把和衷共济摆在首位。”
高拱道:“我是想和衷共济的,可总要以办事为底线,总不能和衷共济一意维持嘛!”
张居正苦笑了一声:“玄翁,不能事事顶牛,无关宏旨的,何必多言?”
“喔!这话是对的,是对的。”高拱连连点头。他正想和张居正商榷要办的大事,张居正却站起身,走到条案前,指着一个包裹问:“玄翁,这是什么?”
“几件钧州窑瓷器,姻亲李登云临走时所赠。”高拱解释说,“宫内有惯例,紫皇殿办展礼,阁臣有器物即去参展,展毕带回。昨日已展毕,今日欲带回。”
张居正压低声音说:“刻下圣躬违和,往家搬器物,会不会……”
高拱忙道:“喔?还真是的!”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欧阳一敬盯着包裹看了又看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