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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骑驴直奔紫阳道观而来。
这次,是他主动要来的。冯保刚走,高拱心急火燎地要去紫阳道观,高福既兴奋又纳闷,不知老爷为何如此着急,心里暗自好笑:“看来,老爷真的想早点有个儿子啦。”
从答应夫人去道观那一刻起,高拱委实是有求子之心的,尤其是见到珊娘后,美丽、灵秀的江南少女,亦让高拱为之心动。
士林风尚,纳妾不是丑闻,即使年逾古稀,倘若纳了小妾,士林依然会津津乐道。尤其对高拱这样没有一儿半女的男人,僚属故旧没有不劝他纳妾的。
因此,从紫阳道观回家的路上,高拱一直在斟酌:紫阳道观是陈家所建,而陈大明是邵方的至交,珊娘可在道观居住,他随时去会。权衡再三,没有掂量出接纳珊娘会有什么风险,决计将珊娘暂时安置于紫阳道观,待生得子嗣后再作计较。
但是,当再次踏上去往紫阳道观的小道,高拱为自己竟然萌生暗中藏娇的想法感到荒唐可笑,似乎这样做,对不起裕王。
高拱对裕王的感情太深了。他永远忘不了,嘉靖三十一年八月十九日,是他第一次到裕王府的日子。
彼时,裕王年方十六岁,身体瘦弱,目光中流露出的满是恐惧,又兼带渴盼。
少年裕王渴盼父爱、母爱,因为他从父皇那里,感受到的只有恐惧;而自离宫就府后,就再也不能与母亲见面,也失去了母爱,裕王是那样孤立无助,惶恐不安。
这一切,都让长裕王二十六岁的高拱心生爱怜。以没有儿子为憾的高拱突然生出一个闪念,把少年裕王暗暗当作自己的儿子。
按照皇上谕旨,翰林院编修高拱讲书、检讨陈以勤讲经,旋又下旨,先讲《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而后及《经》。这样,就只有高拱一个人先为裕王讲学。
按成例,为皇子讲学,先训字义,后教大义而止。高拱却突破成例,超出恒格,在讲四书时,凡关乎君德、治道、风俗、人才、邪正、是非、得失,必延伸开来,联系古今实例,提出独到见解,以启迪裕王感悟。
每到高拱讲书之日,就是裕王最开心的时刻了。
在外人看来,高拱对裕王尽心开导、敷陈剀切,裕王获益良多,对高拱目属心仪。其实,高先生讲些什么,裕王未必都明白,就连那些煞费苦心、冒着违例风险讲授的启迪君德治道的内容,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都不重要,只要见到高先生就好!
长达九年的时光里,无论冬夏寒暑,只要高先生来讲,裕王从来没有传令免讲过。他还手书“忠贞”“启发弘多”条幅赠予高拱。
不唯如此,高拱在裕邸九年,绝非仅作为讲官负责给裕王讲书这么简单。他清楚地记得,当二王争国本传闻甚嚣尘上时,裕王曾经凄然对高拱说:“先生资高才大,若本王离京之国,先生愿坐佥事之下吗?”
国朝成例,王府设长史,从四品,位列同品的按察司佥事之下,是名副其实的冷板凳。裕王说这话,显然是对太子之位已心灰意冷。
高拱闻言,心中酸楚,却还要为裕王打气,忙安慰道:“殿下不要这么说,只要殿下益起孝敬,谨遵礼法,以人合天,必有大福。”
当时,首相严嵩之子严世蕃自知严家握权久、仇人多,遂有烧冷灶、立奇功之计,试图暗中推景王上位。
一日,严世蕃特请高拱喝酒,意在灌醉高拱后套出有用的只言片语。酒酣之际,严世蕃突然说:“闻裕王殿下对家大人有芥蒂?”
高拱闻言猛醒,汗涔涔下,叫着严世蕃的号说:“东楼兄何出此言?国本默定,中外共知。国朝成例,东宫讲官用编修,诸王用检讨。今裕王虽非东宫,然讲官用编修,此乃令尊严相的美意,裕王殿下亦深知之,心存感念。裕王殿下在高某面前,每谓令尊严相乃社稷臣,中兴大业,实利赖之,请勿听挑拨之言。”高拱的这番话,让严世蕃无言以对,这才掩饰过关。
高拱和裕王都心知肚明,在裕邸的九年,高拱是以保护裕王安全、维护裕王地位为己任的,他做到了。
六年前,也是在初春,为裕王讲授四书的任务已然完成,高拱升国子监祭酒之职,该辞别裕邸了。那天,裕王赐高拱金缯甚厚,一直送他到府邸大门口,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哽咽不忍别,场面催人泪下。
高拱离开裕邸后,裕王对他思念不止,手书“怀贤”两字,遣李芳送往高拱家中。每每在别的讲官讲授经史时,裕王突然就会说出“高先生也曾如是说”之类的话。对陈以勤、张居正、殷世儋这些讲官,裕王不时会传出免讲的令旨,听讲时也是兴味索然。这三位讲官与高拱对裕王的印象反差甚大,总觉得裕王甚是慵懒。这话,张居正婉转地和高拱说起过,高拱坚决不信,还气呼呼地说要张居正充实学问。言外之意是说,裕王跟他高拱学习九年,学识已非一般,不是学生不愿意学,而是老师的学问不够用了。
高拱在裕邸的九年中,裕邸的大事小情,裕王一概请高拱决断;他离开的六年间,府中事无论大小,裕王都要遣太监到高拱家里,要高拱来拿主张。裕王对高拱的情分,似乎已不仅仅是倚重、信赖乃至感激所能够概括的。对此,高拱也是感受得到的。
“今生得遇裕王,于愿已足,夫复何求!”每当为门庭萧索、无儿无女而伤感时,高拱就会以此来安慰自己。但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是不能说出口的,一丝一毫都不能流露,否则,势必惹上大不敬之罪!
高拱只能将这种情愫深深埋在心底。
门生故旧也好,妻妾家人也罢,谁都不理解高拱何以不再纳妾延续香火,他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搪塞过去。他心里对夫人也是有几分歉疚的,毕竟她没有寄托,寂寥度日,甚是难熬。因此,当夫人以死相逼要他去见邵仙人时,高拱难免动摇;遇到珊娘后,他也难免起了接纳之心。
或许是天意吧,裕王正巧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使者来问事。
抬眼望见道观的山门,高拱心里暗暗自嘲:“背着裕王做这等荒唐事!”他又想到适才要冯保禀报裕王的八个字,自觉不能光要求别人,自己首先也要做到。
多年来,高拱一直有一个信念,作为裕王的老师,他必须克己,一切以维护裕王为根本,不能计较个人得失。当年道士陶仲文最为皇上崇信,高官大僚无不争相讨好之。一次与陶仲文相遇,陶仲文卜高拱必贵,遂与之通殷勤。高拱婉拒之,说:“陶公乃天子幸臣,高某为王府长史,交结近侍,国法所禁,殷鉴不远,岂可重蹈覆辙?”那时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裕王。
如今,到了最关键、最敏感的时刻了,自己更要加倍小心,做到无可挑剔,不能给别人任何把柄,以免连累裕王。
还有那个未曾谋面却深深埋在心里的永淳公主。自十六岁落选驸马,多年后,在翰林院做编修的高拱又听到传闻,说自他进士高第,点翰林、有盛名,永淳公主越发不能忘怀,竟为之悔叹。高拱暗暗发誓,万万不可让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幻象失望。
是故,高拱觉得有必要快刀斩乱麻,迅疾知会邵方,他是不会接纳珊娘的,劝邵方早日偕珊娘离京。
作者维衡说:历史小说,必须牢牢把握一条:人性!离开人性,历史是空洞的,人物是虚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