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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智子对水川 纪子说:“我去打个招呼。”
纪子拦了她一下,开 玩笑道:“不要介绍一下我吗?”
“下次怎么样?”
她走到修治 的台子旁边,他为她把座位拉开:“好久不见了。”
“是啊。我跟朋友一起来的,修治君是一个人吗?”
“一个人,刚从建筑工地过来,”他还没有点餐,拿着菜谱问小智子,“这一间餐厅我不太熟悉,小智子有什么推荐的吗?”
“蘑菇汤和牛排很好,我刚刚跟朋友就叫了这个。”
“那我就试一试。”他依她所言跟侍者吩咐,又点了四分之一的红酒佐餐。
“谢谢你送香槟给我们。”
“我记得你原来喜欢这个。”他说,“上个星期开会的时候,我见到令尊,他说一直想送你去英国,小智子自己却不太想去,是这样吗?”
“原因很多。一来我觉得现在悠悠荡荡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好,并不想要走得那么远。二来父亲想要让我去那里去商科和管理,我却想只对文学感兴趣。”
“要学文学,不是更应该去英国吗?”
“理论和历史,也许可以去吧,我想要多搜集些故事,就应该留在故事发生得多的地方。”
“这里?”
“嗯。”小智子点点头,“现在的中国是一个大赌局,很多人来这里寻找机会和运气,来自日本的赌徒尤其多。赌徒的故事最有趣,因为有野心和梦想,人人都渴望的机遇,还有不可预知的运气。这些都是成就有趣故事的要素。”
修治被她说得哈哈笑起来,饮了一口开胃酒,慢慢咽下:“我从前小瞧小智子了,我当你是小女孩,你刚刚说的话,很让我受教。”
她也笑起来:“最近看的书多了,若是说话冒犯,请你谅解。”
“那么小智子觉得我也是个赌徒吗?”
“即使是,也是个高手。”
“为什么?”
“目标明确,精力旺盛,胆大心细,不计代价。这样的素质,逢赌必赢。”
“你的小说看多了,我不是男主角,没有那么多的优点——你,小智子,并不真的认识我。”
“那么修治君,到现在为止,你可以问一问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吗?”
他想了想,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是什么?对。像每个男人一样,了不起的功名与心爱的女人。如今他是不是都得到了?把它们攥在手中,足够满意,踏实了吗?
侍者把他的汤送了上来,小智子道:“我不打扰了,有时间我们再聊?”
“好的。”他从座位上起身送她走。
她本来要走了,他忽然从后面叫住她:“小智子。”
女孩闻声回过头来。
“像我这样的一个故事,这样的类型,一般会有什么样的结尾?”
“结尾?”小智子看着修治的眼睛,“放心,不会有结尾的,修治君,你是个好人,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要相信自己是对的就好了。运气是自信的小尾巴。”
他笑着点点头:“谢谢你,小智子。”
吃完了中午饭,修治回到圆形广场的工地,用半个小时的时间给五十七个监理开例会,他主要强调两个问题,一是工程质量,二是施工安全。施工安全包括有两个方面,首先是工地内部,包括建筑物资的防火防盗以及施工工人的人身安全,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所有进出工地人员的身份检查。修治反复强调了这一点:非注册职工或不持当日工作证者不得入内,是为施工安全的核心。
会议上,修治一边说,他身边的翻译一边把话传给与会者。工程规模太大,又顶着华商注资的名头,因此众监理当中不少都是中国人。会后有人忍不住议论:日本人至于吗?护着这工地怎么跟护着他们家祖坟一样,建筑工人的流动性本来就很大,这样的要求平白给监理增加了多少活儿?起头抱怨的这个姓王,泥瓦匠出身,奉天本地人,听说圆形广场的工地给的报酬不菲,便带着一直以来跟自己干活儿的五十个兄弟通过日本人的考核报名应工。王头儿这人心眼粗脾气大,上工以来就对这片工地上严格细致的规章制度有颇多不满。他有个侄子,名叫小柱子,今年二十三岁,跟着他在工地上累砖六七年了,这些天正发烧生病,王头儿寻思着找个人替岗,可是要换个人,他自己不能做主,要向上面层层报批,不换人,小柱子又是在顶不上,白浪费了工时还赚不到工钱。
王头儿几天来一直为这事儿闹心,牢骚满腹,不由得跟同伴们唠叨。有人道,我倒是认识个人,想进来工地,只可惜是个生手,又没人提携,不然你让他替替你侄儿小柱子?工钱嘛,你当学徒算给他,少给点没什么的,他也不在乎,那个差价给你侄儿买药去。王头儿道,那哪天你带他来我看看,脸上能混过去,我就让他替一下。
没几天,这人被领来了,高高瘦瘦,身型脸庞倒是真跟趴在被子上咳得起不来的小柱子有点像,只是一眼望上去有点太白净,要是在脸上抹上点墙灰估计也能蒙混过去。但是一看那双手就知道,那是双写字的手,那可不是干活儿的人的手。王头儿心下计议,嘴上没说,只跟那人道,从明儿开始你就跟着我开工吧,什么不会的,我让人慢慢教你,教你是费事的,懂吗?工钱咱们怎么算?你还要吗?这人笑着说,师傅,工钱你看着办,我怎样都行。王头儿道那好,那你以后就是我侄儿小柱子了,谁叫你,日本人叫你,都要这么答应了?
这个冒充小柱子的家伙正是董绍琪。
……...
晚上下了小雨,明月给孩子们放了学,自己拿着雨伞出门,看见修治的车子已经等在外面了。车子开过来,她收了伞,甩掉雨水,上车,关门,把伞立在门口,手刚刚腾出来,便被他轻轻地握住了,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她向他笑笑。
“晚上有个聚会,陪我去吗?”
“要去见谁?”
“从前的一位老学长,现在关东军部工作。我没跟你说起过的。”
“嗯。”
修治仍住在北市附近的日本人公寓,他在离那里不远的另一座两层小楼里帮明月租了一套房子,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每天接送她上下班。有时候在她那里吃早点或者晚饭。在明月住的那个不错的小公寓里面,住着一位养了三只狗的女人。女人很年轻,喜欢穿颜色艳丽的旗袍和高跟鞋,上下楼梯肢体摇曳,姿态很美。这是个被圈养的女人。生活的主题无非就是那样几件事情:闲逛,花钱,等候,在男人到来的时候贡献她的欢笑和身体。
一天修治和明月看了电影回来,送她上楼的时候,看到那女子抱着一只狗坐在走廊的楼梯上吸烟。他们经过的时候,她抬头看着他们。像是想要在她的身上寻找一些同类的痕迹。
修治很想要蹲下来告诉那个女子,他想要跟她说说明月于他的来历;想要跟她说,他是她最珍重的人,宁愿意自己等也不愿意让她白白等待的人;他还想要跟她说,他做完了手里的工程就要带着她回日本,跟她结婚,生儿育女……他当时走到那里,就想要跟那女子说这些话,竟呆住了。明月拉了拉他的手指,催他上楼。
他不渴望她的气息身体还有她的温存吗?只是忍耐和等待相对于欲求,好像烹熟茶叶的铁盘,煎熬之中成就了珍贵和香气。过程本身已经无比诗意,无比性感。
明月换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跟修治去了小林元哉的家中。穿着便服的小林看上去比着军装的样子年轻一些。他的夫人和子带着两个孩子接待了修治和明月。晚餐很丰盛,煮物和炸物做的都别有味道,小林本人是个和气而且风趣的家伙,说起来日本的风土人情和在中国的见闻感受,自己的脸还是严肃的,却把在座吃饭的都能逗笑。
饭毕和子请明月去帮忙看看孩子们临摹的字帖,留下小林与修治两人在屋子里,打开拉门,面朝着庭院喝茶聊天。
暮雨初霁,空气湿润。
小林用长把的木制茶匙给修治的杯子斟茶,向他笑笑:“你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很,得意。”
修治饮了一口茶:“你的事情呢?进展得怎么样了?”
“没有办法啊。真是让人挠头。上面派了人跟他在天津接触了,仍是不肯答应啊……整个广场的风水布局,如果拿不下来那个点将台,等于毫无价值,是不是?”
“毫无价值。”
小林把自己的茶杯放在一旁,双手抄在和服宽大的衣袖里,他看着修治:“你得到了这个人最珍惜的人,我们呢,想要他最珍贵的一处产业。有没有可能,我是说,这仅仅是一个假设……”
修治也放下了茶杯,转头仔细地看着小林:“您在动脑筋,想要用这一个去换那一个?您原来不是这样跟我说的……”
“仅仅是一种可能性,我们且探讨一下……”
修治淡淡笑道:“只有一种可能——您的战刀切在我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