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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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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日,素雪繁霜,幼帝登基,普天同庆。朝堂格局,一朝而变。

    苏府门前,则多了一具棺桲。

    “祖父!”

    “芩妹妹。”夏达看着跪在府门棺桲前,哭的不能自抑的苏芩,满眼心疼。

    “苏三姑娘,先进吧。”夏达之父,夏礼,身穿官服立于苏芩身后,面容颓丧的摇头。

    这具棺桲,便是他从宫里运回来的。

    “伯父,我祖父,我祖父到底为什么……”苏芩哭的满眼通红,泪眼涟涟间,看不清面前的人。声音哽咽,字字句句都像是有人掐着她的脖子一样,艰难吐出。

    “唉……”夏礼叹息一声,仰头看天,悲怆摊手,颤不能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果真是,先帝吗?苏芩面色一怔,心口涌起一股悲怒。

    朔风潇潇,飞雪横掠,天际黑云压顶。

    苏芩看着面前苏龚清癯的尸首,情难自抑,剥皮抽骨般的钝痛感一下又一下,强烈的戳动着她的心。祖父已年迈,可苏芩却依旧能记得,小时,她在众人羡艳的目光中,骑在祖父身上,仰望长松苍穹。

    “芩妹妹。”夏达蹲在苏芩身边,扬起宽袖替她遮挡冷冽朔风。“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

    扶趴在棺桲前的苏芩穿一件青素绞皮袄,身下一条沙绿绸裙。绸裙已湿,贴在双腿上,隐显出纤细弧度。十指青葱抠着棺桲,紧绷到指尖泛白。青丝轻散,覆着凝雾,上身裙袄亦半湿,颜色渐深,衬出一方宝地。纤细脖颈露在严寒中,沾着几颗晶莹溯雪,莹玉肌肤,压雪欺霜的白。

    夏达盯得痴了,喉结滚动,不自禁便要上手触去。

    “姀姀,快进来,老太太不好了。”秦氏的声音远远自朱门内传出,失了往日的端庄果断,多了几分慌张无助。

    苏芩惊慌起身,跌跌撞撞的往里跑去。夏达面色一白,吓得立即把手缩了回来。

    ……

    苏府被抄,苏龚役了,老太太听到消息,一下厥过去,灌了汤药,虽醒过来,但日日以泪洗面,原本康健的身子也不如往昔。

    秦氏掌府中中馈大权,这几日为了苏龚的丧事,强撑着精神,忙的脚不沾地,连带着苏芩也累倒了。

    匆忙收拾出来的一间耳房内,临窗大炕上铺着大厚洋罽,正面是一对石青色缎面靠背。槅扇紧闭,未烧炭盆,苏芩缩在秋香色的大条褥内,冻得手脚冰凉。

    “姑娘,奴婢寻了个手炉来,您将就些吧。”红拂打了帘子进来,急忙将怀里搂着的手炉塞给苏芩。

    “好暖和。”苏芩被冻得苍白的脸上显出一抹笑。

    “咱们姑娘本就体寒,平日里哪次不是炭盆围着,地炕煨着,何时受过这等苦。”绿芜一边说话,一边抹泪。

    “破户落席的,已经很好了。”苏芩反过来安慰两个丫鬟。“噗噗呢?外头又冷又乱的,别被人冲撞了,带进来歇歇。”

    “哎。”红拂应了,打了帘子出去。

    明厅内,传来秦氏的声音,高高低低的听不真切。

    苏芩撑着身子起来,透过帘子,见婆子、丫鬟站了一地,面色皆不好看。

    “大夫人,账房已经没有银子了,您便是发再多的对牌也没用。”

    秦氏面色犹豫的收回对牌,抬手招过身旁的大丫鬟,漪竹。“去将二夫人和三夫人请来。”

    “是。”漪竹去了,片刻后将人请了来。

    三夫人手里拿着一个紫檀木匣子,二夫人两手空荡荡的来。两人皆穿素衣,但二夫人顾氏面上带妆,三夫人张氏则清凌凌的如往常般素着一张脸。

    “今日唤两位来,是为了老太爷的丧事。账房已经没有银子了……”

    “我说大姐,平日里你管着整个苏府,这银子进进出出的都在你手上,咱们可一点都捞不着边的。你现在难不成是想从我们这讨银子?”顾氏提裙坐下,手肘搭在炕桌边,歪着脖子,凤眼上挑。

    秦氏一贯掌中馈大权,如今要张口讨银子,实在是抹不开脸。

    “大姐。”张氏上前,将手里的紫檀木匣子递给秦氏,“这是我的一些私已。”

    顾氏斜睨一眼,唇角下咧。

    秦氏面色羞赧的拿了,打开后看到里头的珠钗碎银,再看一眼发髻上只一支半旧乌金簪的张氏,呐呐道:“如今泽哥儿还小,你不必……”

    “大姐,噗噗也还小呢。现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先度过这次的难关。”张氏柔声道。

    秦氏又哭又笑的点点头,转身看向顾氏。

    顾氏一瞥眼,拿出一个钱袋子扔在炕桌上,“大姐,你也知道,咱们二房多穷啊,别的没有,就剩这些银钱了。”

    秦氏打开,里头是一些绞碎的银锭子,连张氏的一半都没有。再看顾氏,发髻上的簪子,耳朵上的坠子,腕子上的镯子,皆一一收了起来,不见半点。

    众人皆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

    “对了,大姐,今日还有一件事,”顾氏掀开眼帘,看一眼面前的秦氏,抚了抚面前的炕桌道:“咱们苏府如今这般艰难,不若早早分家了的好。”

    顾氏此话一出,站在一旁的张氏变了面色,秦氏却像是早已料到一般,只暗抿了抿唇。

    顾氏娘家颇有势力,如今苏府这般模样,顾氏要回娘家,势必要与苏府撇清关系,省的被连累了。

    “好。不过这事,先别告诉老祖宗。”

    顾氏没想到秦氏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她略怔了怔神,而后喜笑颜开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耳房内,苏芩攥紧身下被褥,暗暗抿唇。她这二婶子惯是个爱钻营的,没曾想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还如此百般算计。

    ……

    坐夜前日,漫天雪飞,如穿庭飞花,梢雪堆梅。从苏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大开,一色净用白纸糊了。佛僧正开方破狱,另有十众尼僧,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嗡嗡绕绕,十分热闹。

    苏府门前,前来吊唁之人,屈指可数。趋利避害,人之常性。

    “大夫人,徐老先生携陆首辅来了。”门房跌跌撞撞的进来通报。

    徐玠年岁已大,无官职在身,但因其本身名望极高,所以被称一句先生。

    棺桲前,以秦氏为首,身穿孝服,哭的喉咙嚷哑。

    大老爷苏博与二老爷苏攒还被关在牢内接受审查,秦氏豁出去脸面,带着一众女眷,撑起整场丧事。

    大堂前,行来两人。

    为首徐玠,穿朴素氅衣,鬓发如霜。其身后是一身素服的陆霁斐。身高腿长的跨上石阶,行走之际,腰间佩环轻响。

    两人入大堂,引得堂内众人侧目。

    世人都知,苏龚与徐玠,生前如何斗的你死我活,如今徐玠前来,怕不是来找麻烦的。

    陆霁斐立在那处,身后漫雪飘飞,落在肩头发梢。溯风冷冽,扬起黑油长发,宽袖猎猎。男人眉目丰朗,身型如青松般挺拔。

    堂下跪着的苏家人中,不乏俏美者,但无论是谁,只一眼,就会瞧见那最出挑的一个。素装寡服,不敷脂粉,自然一股天生风韵。

    人说:要想俏,一身孝。

    如今的苏芩,穿一身孝服,通身雪白,髻上簪一朵绢布白花,斜斜插在鬓角,双眸红肿,含悲忍泣,粉嫩唇瓣抿的紧紧的,因着下跪前倾的姿势,压出身段。只随意挪动身子,便比旁人刻意款腰摆尾,还要勾人。

    前来吊唁者,不乏有心思不正之人。苏芩毫无所觉,兀自哭的伤心,那副小模样,任谁瞧见都不忍。

    秦氏起身,声色沙哑道:“来者便是客,请上香。”话虽这样说,但秦氏看向徐玠与陆霁斐的目光却隐带窥探恨意。

    秦氏认为,苏龚之死,与眼前两人脱不了干系。

    秦氏亲自上前,替徐玠递了香。徐玠撩袍而跪,神色郑重。斗了一辈子,如今结局,早已注定,他们之中,一人必死。

    行罢三跪九叩大礼,徐玠上前插香,对着棺桲内身穿寿衣的苏龚,喃喃一句。“你耿直了一辈子,是死的快活的吧。”

    徐玠叹息一声,摇头退开,陆霁斐上前取香。

    “姀姀。”秦氏唤苏芩。

    苏芩拿着手里的香,眼红红的朝陆霁斐走过去。泪眼朦胧间,她看到面前的男人,竟还装模作样穿了一身素衣。

    陆霁斐侧眸,看向苏芩。小姑娘哭的厉害,双眼肿成核桃,在那副风娇水媚的艳色中,平添几分楚楚可怜之意。纤纤素手举着三根香,大堂穿风,小姑娘冻得厉害,连带着身子也颤上一颤,眼睫上挂着的那滴泪珠子,冷不丁的就顺着香腮滑了下来。

    陆霁斐眸心一窒,正恍惚间,突觉举在半空中正欲接香的手一疼。

    他垂眸,看到自己的指尖被点燃的香尖戳出一个小小的圆黑洞,附着一层细薄香灰。

    小姑娘低着小脑袋,看不清表情,只露出一截纤细脖颈,领如蝤蛴,颤巍巍的透着冷意。但陆霁斐知道,她是故意的,怕是还念着那日里自己搜她身的事。

    不着痕迹的勾了勾唇角,陆霁斐慢条斯理的接香,指尖触到那只小手,凝脂白玉般腻滑,只是冷的厉害。

    男人的手很烫,虽只一瞬,但苏芩还是被唬了一跳。她快速缩回手,回到秦氏身边。

    上完香,徐玠上前,与秦氏道:“如有难处,可来寻我。”

    秦氏皮笑肉不笑的应一句,只当是这人在压下马威。

    徐玠携陆霁斐而去,秦氏叹息一声,“确是风光霁月,如匪君子。只可惜是个狠心肠的。”话罢,复跪回灵前。

    苏芩知道,秦氏是在说陆霁斐。

    世人都说,新晋内阁首辅,陆霁斐,真真是应了那个“风光霁月,如匪君子”的名号。但只有苏芩知道,这八个字里头,只有一个字适合他。

    那就是“匪”。

    ……

    坐夜之期,外头更为热闹。

    趁着夜色,郴王前来探丧。

    已是二更多天,寥寥远客去,准备辞灵。孝幕内,女眷皆哭一阵,尤其是苏芩,哭的几近气绝。秦氏扶住,捶闹一阵,才算缓过些神来。

    郴王上了香,一脸心疼的跟着苏芩进一侧耳房。

    耳房内未燃炭盆,只虚虚掩了一层厚毡,朝向背阴,冷的厉害。

    苏芩坐下时,身下实木圆凳上的坐垫也不见了,她被冻的一哆嗦,低低“哎”一声。娇软糯糯,婉转绵密,带着一股细细的哑意。

    郴王身形一僵,掩着身子挪过去,从苏芩身边,坐到对面。

    红拂打了厚毡进来,端过茶水,瞧一眼郴王,毕恭毕敬退出去。

    “表妹,节哀。当心伤了身子。”

    耳房内点一盏油灯,昏暗不明。苏芩坐在桌子旁,面白唇红,一身孝服,吃茶时露出一截纤细皓腕,身无饰物,清凌凌的娇媚。

    郴王暗咽口水,目光落到茶盏上。茶沿湿润,仿佛沾上了香气,他能回想到方才女子吃茶时,微微张口,露出的粉嫩舌尖。齿如瓠犀,唇若樱瓣。

    “表妹,”郴王唤一句,声音轻柔,似怕惊扰了面前美人。“苏老大人可有什么遗物?”

    苏芩哀切神色一顿,她双手置于膝上,吸了吸鼻子,声音哑哑道:“身上穿着朝服被夏伯父送回来,什么都没留下。”

    郴王的脸上,显而易见一抹失落。他端起面前的茶碗轻抿一口,茶香不浓,入口苦涩,立时便吐了出来。

    苏芩瞧一眼,没有说话。

    郴王面露尴尬,起身道:“我过些日子再来瞧表妹,”顿了顿,又道:“表妹若是有事,可让人来郴王府寻我。”

    苏芩柔柔应一句。

    郴王在原处站片刻,恋恋不舍的走几步,至厚毡处时,又不舍的回头。

    烛色下,美人纤弱温婉,柳夭桃艳。

    美人霍然抬头,轻启檀口,“表哥,你上次允我的钱还没给我呢。”

    郴王一怔,看了看自己两袖清风的锦袍,越发尴尬。

    苏芩垂眸,声音轻缓,透着倦意。“表哥去吧,我想歇了。”

    “……好。”一改先前三步一回头之态,郴王立时打了厚毡出去。

    苏芩盯着面前的烛火,娥眉轻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