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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太阳雨没有停歇, 甚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晚间房檐下噼里啪啦的雨响,一个屋子里两角的人彼此说话都听不太清楚。桑意写完婚书后给自己和谢缘一人一张, 又让谢缘签了名, 而后服帖细致地收在了前襟里, 晚上更是连衣裳都不肯脱, 双手交叠捂在胸口放着, 十分安详。谢缘看得好笑, 但也没说什么, 他自个儿将婚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去楼下找了老板娘要一方岫木雕的扁函,仔仔细细地放进去,而后收在了包裹里。雨夜凉爽,三更天时变得有些冷,桑意在半梦半醒间感到谢缘起身续了几次蜡烛,每走到窗边一次, 又要打开包裹瞧上一瞧, 而后才放心回来。
“你把婚书放在包裹里啦。”桑意喃喃道,等到谢缘重新上床时,就滚过去抱住他, 贪恋他身上的这点温暖。
“嗯。”谢缘将手贴在他微凉的脊背上, 把人好好地圈在怀里, 就听见桑意迷迷糊糊地建议他:“你该和我一样收在衣服里, 这样想看的时候还能拿出来看一看。”
“压弯了压坏了你赔我, 小坏蛋。”谢缘捏了捏他的脸,低声道,“我等了好久的东西,仅此一张,又哪里是能随时随地拿出来瞧的。”
仅此一张,这一世他得到了桑意全部的喜欢,也得到了他亲手写就的婚书,可怕只怕到这一世就完了。回家指日可待,纵然是他也没办法摸清楚,等这个小东西想起一切之后,又会以怎样的眼光来看他。这辈子的情爱与时光是他偷来的,又怎敢不珍藏。
桑意慢慢陷入沉睡,还记得应声:“赔赔赔……赔你好多张……要多少有多少。”谢缘没说话,将下巴搁在他头顶,给他盖好被子。
他们住的这间客栈哪里都好,唯独蜡烛总是燃不了多久,点了又熄灭了。谢缘睁着眼听屋外泼天的雨声,桌上摇晃的烛影嗤啦一声熄灭,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又换了一盏烛台,引火点亮。
与此同时,屋檐底下有什么东西发出咔擦一声,好似瓷器碎裂,而后嗑在什么地方,骤然消弭。
谢缘警觉地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新烛台他还没点上,房内陷入短暂的黑暗中,黑暗将呼吸和心跳都拉得无限长,连屋外的倾盆大雨都凝固似的,断了线的水珠坠成一道白弧,而后凝成实体,勾出一个尖锐锋利的顶端——气温骤然降低,寒流涌上,一瞬间包围了这间屋子,突如其来的寒冷让榻上的桑意不舒服地翻了个身,呢喃着钻进了被窝的更深处。谢缘伸出手,虚虚平举,那是一个近似于打招呼的手势,然而他做出来却充满了悚然与威胁性,风声掠过,冰凉的冰刃刺穿了他的手掌——如果没有他这一挡,这聚集着杀机与寒冷的冰刃将会直接钉入他身后熟睡的人的骨骼。热血哗啦涌出,顺着腕骨汩汩留下,然而谢缘却好似感受不到痛似的,闭上了眼睛。
漫无边际的寂静中,他准确捕捉到了微毫的动静,那是非常细微的踱步的声音,来自某个紧张不安的猎者。他举起带血的右手,虚虚抓握,一门之隔的猎者忽而就被扼住了喉咙——身份对调,门外的影子动弹不得,只能发出短促的气音。
谢缘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确认桑意还在熟睡中。他伸手漫不经心地抽出卡在自己掌心的那枚冰刺,明王不伤不灭的仙身快速地愈合着伤口,一寸一寸地将伤口里的冰渣子挤出来。紧接着,谢缘慢条斯理地推开门,转个弯,在墙角处停了下来。
那儿倒着一个蒙面女子——说是“倒”并不准确,女人的腿是软的,而脖子却一反常态地拉长,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咽喉往上提起,双目通红,显出濒死的绝望与挣扎。谢缘唇角勾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下一个瞬间,他与眼前的女人已身至百尺之外的客栈后院。关在那儿的银狼嗅到谢缘手掌上的血腥味,不安地撞着兽笼。
谢缘一把掀开女子的面罩,久未出手的短匕轻轻点在对方的下颌角。匕首和他漫不经心的笑容一样让人遍体生寒:“……师姐,劳动大驾。”
来人正是上清,是给桑意冻过小零食,少时引着桑意玩耍过的师姐。女子容颜秀丽,神色平静,看起来与平日里温和娴静的模样无异,只是在看清眼前人眉眼时怔愣了片刻:“……你?”
谢缘低声问道:“小桑哪里对不起你们,要你们对他这样下死手?千年名门宗派,一个明白人都没有么?”
上清笑了:“掌门人的明令,哪里是我能违抗的?更何况,掌门说了,此行若成,第三个明王之位就是我的了。桑意这种人,平常不好相与,除了会治愈术之外跟个废人一样,他凭什么成仙飞升?这个小孩子傻里傻气,人家戏耍他,他还捧出一颗真心巴巴地瞧着。怎么?为你的师尊打抱不平?你的身手我听说过,此次见到了,也的确超乎我的意料之外,可你不过二百多岁,又是杂灵根,你收拾得了我,还能收拾了掌门人与右护法不成?”
谢缘眼中戾气一闪而过。上清还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喉骨便啪地一声碎裂了,好像被人随手捏碎的核桃,临死前,她只听清了谢缘的只言片语。
“我想收拾什么人,还没有收拾不了的道理。”谢缘道,“最后一次机会,我已经给了。”
兽笼中的躁动逐渐平息。湿润的雨夜过去后,昏暗的天光中亮起晨星,将北斗的锋芒掩藏其后。
谢缘回去时没有惊动桑意,他注视着怀里的人,一夜无眠。晨起时,桑意扭来扭去,抓着他的衣角不放手,握拳握得紧紧的,最终把自己给捏醒了:“早上好,小同学。”
谢缘低头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早上好,桑小意。”
桑意困得睁不开眼,还是顽强地扑进他怀里要了一个抱抱,而后嫌弃地皱了皱眉:“你身上……好浓的血腥气。”
“有么?”谢缘挑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我刚去喂了狼,大约沾上了一点生牛肉的腥味。”
“哦。”桑意表示自己知道了,扭头又滚回了榻上,睡得四仰八叉:“今天我不想吃早饭了,小同学,你先吃罢。我想好好补一觉。”
谢缘平常惯例是一定要抓着他吃早饭的,免得坏脾胃,但偶尔也允许他赖床,就由他去了,他叮嘱道:“那我出去给你买些吃的,给你的兔子们也带点凡间饲料回去,你乖乖的不要到处跑,知道了吗?”
桑意“嗯”了好多声表示自己知道了。房门打开后又阖上,谢缘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片刻后寂静无声。
桑意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正襟危坐:“哥,哥你在吗?”
没有回应。
桑意轻声问道:“哥,我当药修这么多年,人血的 味道和牲畜血是分得清的,小郎君他肯定出去打杀人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仍旧没有回应。
“哥?”
桑意又喊了一声,疑云顿生。他穿衣下床,匆匆洗漱后绕着客栈走了一圈儿,始终没能找到可疑的踪迹。他又去银狼那儿看了看,发觉谢缘所说的不假,这匹狼的确已经被喂过了。
可若是什么也没发生,谢缘身上的血腥味从哪里来呢?
时至今日,他也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他喜欢的人来路不明,而且是邪魔罗刹一脉的。这一点无论是谢言还是凤歌都告诫过他无数次,可是他从未放在心上。
也不愿……放在心上。
桑意小声道:“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要是你不气了的话,你可以帮我看看小郎君他在跟什么人打架吗?他不愿说实话,我也不好去问他。如果他是在跟坏人打,你告诉我一声,我怕他受伤。他总是爱背着我自作主张,我很担心他。”
他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等到系统的回应,于是有点失望地坐回了桌前,心思复杂地开始喝一杯茶。他直到谢缘回来后都还在走神,谢缘以为他没睡好,撺掇着他去睡午觉。
谢缘根本就是故意的,午觉时照样缠绵,缠着他不放手。桑意抱着谢缘一只胳膊,看着他锋利好看的眉眼,一时间也忘了自己心头这桩疑惑,凭他三百年来所学,也解释不清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谢缘摸着他的眉骨:“走神,嗯?”
桑意道:“我发现我可能是一个很没有原则的人。”
谢缘笑了:“哦,比如?”
桑意试探性地道:“比如师兄们说你是坏人,可是你一勾引我,我就跑到你这边来了。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坏人。”
“是的,你这样的小家伙放到凡世中去,也要当一个昏君。”谢缘吻他,“色令智昏,宝贝,我也一样。”
五天之间,他们二人走遍了这北斗边境的小市镇,该玩的都玩遍了,也探查了一大圈,的确是没有传说中的穷奇宗的影子。222在待机中没能提前预警,谢缘如今也便知道,这件事当初便是凤歌与谢言设下的一个局,先是哄着桑意留下了带有千鹤音轴的笛子,再将他一个人放出来,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然而,因为桑意突然拉了个谢缘过来,原本计划着在路途中杀害桑意的上清不得不蛰伏,但这仍然不影响她原本的计划。
这么着急下手,多半是要急着成亲了。
到了第五日,桑意委婉表示有点想念家中的兔子,问谢缘什么时候能回家。谢缘道:“那便明天回去罢,正好我记得玄明师尊有急事要找我,回头刚好能赶上。我大约会走快点,御剑先到门中去,你乖乖和银狼待在一起,知道吗?”
桑意问:“是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谢缘摸摸他的头:“师尊他也还没告诉我呢,我是突然想起来的,若不是你说想要回去看兔子,我定然要挨师尊的打了。”
桑意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叮嘱他动作要快一点,免得师尊再发脾气。第二天,谢缘喂完狼后,低声用梵语嘱咐了这只狼崽子几句,而后将它牵出来带到桑意面前。银狼蹭蹭他的手,又蹭蹭桑意的手,压低脊背示意桑意坐上来。
桑意爬了上去,揪住银狼的一撮毛,安心跟谢缘告别:“那你先回去罢,我过会儿到,放心,我和它在一起很安全的。你一个人也要注意安全,不要被天上的凤凰啊龙什么的撞到,上回凤师兄就被撞晕过的。”
谢缘温声道:“好。”
他伸手召来长剑,狂风席卷大地,带着缥缈的人影瞬间远走。桑意伸了个懒腰,拍拍银狼的头:“好啦,我们也回家罢。”
桑意心情很放松,银狼也很放松,踏云的步子慢腾腾的,又稳又平缓。片刻后,银狼兴许是早晨没吃饱,抖抖耳朵后嗷呜一声,带着他缓缓降落在地面上。
桑意养过它一段时间,晓得是这个家伙犯懒,于是也随它。银狼落地后又慢腾腾的走了起来,速度更是要比之前慢上许多倍不止,桑意批评它:“你这样走下去,还要两天多时间才能回去呢!谢同学他会想我的。”
银狼翘起尾巴在他身上甩了甩,抖了抖耳朵,不理会,继续慢腾腾地走,过了一会儿竟然还趴下了。桑意哭笑不得,从银狼身上下来,左右看了一圈,最后找到一个适宜落脚的山洞,准备把这只大家伙牵进去。这里是一处幽深的峡谷,入眼苍翠,想必也没什么行人,桑意琢磨着在这里休息一下,一边走一边对银狼道:“我要跟小郎君告状,他一走你就偷懒。”
银狼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跳起来就准备扑进他怀中,桑意笑着接住了,也不免被撞得连连后退,一人一狼玩闹半晌,忽而听得近处冷不丁的一声:“左护法?”
桑意恋恋不舍地把银狼的厚实柔软的爪子放下,扭头看过去。来人有点面生,是个男子,一身蓝白色,像是北斗山顶的云跑了下来,眉宇间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见他诧异,俯首拜道:“我是玄隐师尊座下第二十八脉新弟子,去年被派出去当斥候,现下才回山的。因为想找个地方歇脚,所以路过这里,不想左护……桑师兄也在,我听人说您归隐了,为何现下还在这条道上呢?您身无法术,此地多有蛇蝎妖魅,还是小心为上。”
桑意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归隐?我何曾归隐?我也是掌门派出去平定边界穷奇宗的,这次才赶回来。”
那名弟子更加诧异了:“穷奇?那个宗派早在一年前就灭门了,当时是全宗出动过明王劫,不想路途中招惹了不该惹的人,被人杀得干干净净,南边现在都以此为谈资,怎么可能再去进犯我北斗边界呢?师兄,你是不是记错了?”
桑意愣住了。
那外派归来的新弟子看着他,心下亦十分忐忑,不知道这位左护法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一年前曾与桑意有一面之缘,正是当初在山门前桃树下的惊鸿一瞥,虽然谈不上就此恋恋不忘,但印象着实深刻,连带着那张无波无澜的脸都记在了心上,也隐约生出一点不同的仰慕来。
虽说这位左护法刚刚与一匹银狼玩得十分开心,与他印象中的人有些对不上罢了。
“而且……”新弟子小心翼翼地给他递上一个令牌,让他看清上面的字,“我这次回山,是接到了师门的传召,说掌门人要大婚了,所有人都要赶去呢。除此以外,您归隐,自愿退位护法之位,北边新来了一个女药修,据说也要趁着这个时机上任左护法。您知道,掌门人过了明王劫,有人来报说明王使者白凤凰今天将要宣读明王禅位旨意,这样就是……三喜临门。”
桑意听着,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沉默许久之后才找着一个他约莫了解的东西发问:“掌门他……大婚,是跟谁?”
新弟子看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是……凤歌凤师兄。”
“凤师兄……”桑意喃喃。
他这一世虽然单纯,但并不傻。事已至此,他回想起凤歌当初的一番言论,怕是早就设计着让他留下千鹤音轴,而后将笛子交给那个新来的医女。
归隐?他人在北斗边境,不会分毫法术,不见了是归隐,死了亦能说成归隐。谢缘昨晚沾了一身的血腥气回来,甚而有可能是跟派来灭口的人斗上了,故而不愿告诉他。
桑意面色发白,想了许久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轻声问道:“啊,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又叫人怎么回答呢?
那名新弟子不敢答话,言谈间便推知了眼下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他摇摇头,询问道:“左护……桑师兄,要我御剑送你去别的地方么?有没有落脚之处?”
“我想回去。”桑意道。
新弟子愣了:“桑师兄——”
桑意努力镇定地道:“我没事,我回去拿点东西,刚好我可以带着我的徒弟走了,没关系的,谢谢你。只不过我想要越快越好,我那位徒弟一向关心我,脾气也差,若他知道了,可能会疯起来跟人打架,我怕他受伤,所以要赶在他前面回去。劳烦你御剑了,能有多快便有多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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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山门已经不同于往日,极致的蓝白如同冰山的幻影,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欢喜中。红绫与华彩飘飞,新来的药修催动满山的桃花一夜之间盛放,北斗山从未有这么绮丽的时刻。所有人换上绛色的衣袍,喜气洋洋地互相道贺,猜测着第三位登仙的人是谁,翘首等待着梵天白凤凰的来临,如同凤凰驾临、赠与北斗山千鹤音轴的那一天,各路宗派驾临,恭贺喜事。
“222,你有办法传送物件,那么有办法直接将我传回北斗山么?我出来得太急,不曾在北斗山中架设阵法,所以只能御剑回去。我只需要快点到达北斗山,赶在小桑之前解决这边的事情,免得让他难过。”谢缘道。
222:【来不及了,我定位不到你家小桑,探测结果他所处方位具有完全随机性,说明他应该在这个世界的法术阵法中,正在由另外的渠道进行传送,他可能会比你先到。不过我会尽力尝试干扰他们的阵法传送行为,但如果他已经快到了,我强行干扰会使他魂飞魄散,城主大人,御剑再快些罢,事到如今,唯有相信运气了。】
丝竹声、人们的欢声笑语,连带着山林中鸟雀的声音都越来越近,如在耳边。谢缘老远便看见了焕然一新的北斗山,他们离去不过七天,这里已经不再有他们的归处。
“恭迎——左护法上任!”人浪中,盛装的女子四面致意,手执一把白玉长笛,八面玲珑,如同春风拂面。在她身后,一对新人立在三清殿前,共同低头,让仙童为他们佩上鸳鸯尾巴结成的珠络。谢言与凤歌均是一身红衣,是按凡间盛大喜庆的仪式与习俗,凤歌的本家为表秦晋之好,用九十九只青鸟捎来数不胜数的法器与宝物。
这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年少的盟誓算不得什么,所有人都已经听闻,杂灵根的桑意自愿退位归隐,将明王位分拱手让人,掌门人为表感动,曾经百般挽留,只可惜桑意如同传闻一般不近人情且淡漠不问外物,竟然一刻也不曾停留,匆匆而去。
有人悄声议论道:“实际上是桑意早不愿与北斗中人同列,只是为了明王劫而留在北斗宗中,大家都知道,他一介药修,单枪匹马是肯定过不了明王劫的,这才借了两位师兄的势得以飞升。只可惜刚历劫出来,这人便过河拆桥,与两位师兄反目。外边传的说法好听,说他是自愿让出明王位置,那是掌门人顾念旧情,给他面子。我听说,他其实是做了违反门规的大事,被扫地出门的!掌门人与那姓桑的青梅竹马长大,又曾经有过婚约,所以下不了死手,只收回了他的飞升之位而作罢。你想想,人心当真可怕,这样的人,其心犹可诛。”
其他人附和道:“是这样,我看那个姓桑的平常也跋扈逼人,不像是善类,更何况生得妍丽惑人,保不准走的不是正道。咱们北斗宗难道还差他一个药修么?”
一片讪讪的笑声。
对此事听闻过几分的,谈之如同虎狼。三人成虎,对此不相信的人,慢慢地也就相信了,七天足够长久。这样的谈资让人们得以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共荣感之中找到更多的快慰。如今掌门大婚,新护法上任,梵天使者将来,三喜临门,亦没有人有那般心思去追究一个叛门者的去向。
——除非他给面子不要,还挑了今天这个日子上门。
桑意立在山门外,仰头看着头顶的“北斗仙宗”四个大字,笔法遒劲,从千年前就存在于此,经历了沧海桑田,从盛极一时、人人飞升的仙门颓落至今,也仍旧是他一直以来认为的家。如今这四个字上面挂上了鲜红的绣球绫罗,刺目的颜色铺展开,要掠过人的头顶。
他侧耳细听,问身边人:“里边在成亲吗?”
那送他来的新弟子谨慎地道:“恐怕是。”
新弟子外出一年有余,路途中都靠自己的双脚走,但最初的阵法却一直在。通过这个阵法,桑意在须臾间抵达了北斗宗,只是不知谢缘比他早还是晚。
“桑师兄,你要上去吗?”新弟子问。
桑意想了想,点头道:“要的,我上去看一看,顺便找一找我等的人有没有来。你先回去罢,也免得被人看见你我在一起,生出什么事端来。”
那新弟子还想说话,桑意却已经目不斜视地走了上去。步子很稳,可眼神却还有些空茫,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大约只知道,还有个人在等他回家。
山门前的庭阶刚好一百步,他走了五十五步后停了片刻,好像是在休息。所有人都会御风飞行,这庭阶本来就是做样子给旁人看的高而陡,爬起来很费力。他歇了片刻,上头却忽而猝不及防地传来人声:“诶,你们看那是谁?”
“那不是桑……”
桑意抬头望了望,背光,只能瞥见一大群瞧热闹的人影。他不大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自己是一样供人赏玩的玩意儿,于是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继续往上,不再分丝毫目光给旁人。
“他过来了!快去,快去禀报掌门和右护法!”
等到桑意站定时,他才发觉这天梯尽头便是铺洒一地的桃花花瓣,厚厚的一大层,放眼望去尽是温暖缠绵的粉色,间或夹杂着其他五颜六色的仙洲花朵,铺设成人间幻境。所有人都靠边站着,站成一个圆形,留出大片深色的场地给中央两位芝兰玉树般的新人。谢言与凤歌一左一右立在大殿前,回头看过来,风吹起他们逶迤摇曳的大红喜服,怎么看都是羡煞旁人的模样。
桑意一人穿白,立在这个圆的边角。山门是弧形,本该没有边角,可见到他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退了几步,窃窃私语,带着或探查或鄙夷的眼光看过来。
桑意道:“师兄。”清朗的声音明明白白地飘散在青天之下,仍然是他往常平平淡淡的腔调,除了声线有些不稳罢了。
他想说你们成亲了为何不告诉我,或者凤师兄与言师兄若是相互喜欢,为何不早日彼此坦诚,也想说为什么要把他派去那么远的地方,执行一个不存在的任务——可他都闭口了,因为答案是如此的显而易见。那对新人的眼光中,谢言的目光有惊疑、有不耐烦,凤歌眼中则满满的都是凉薄的嘲讽。
是从小当神祇一样誓死守护、顶礼膜拜的两个师兄。
“小意,你怎么来了?”凤歌首先开口了,声音轻轻柔柔的,眼里也带着温柔的笑意,“是来祝贺我和你言哥哥的么?”
桑意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看见他摇头的人都心下大骇,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戒备地盯着他。不是来祝贺的,那便是来砸场子的。
桑意小声开口了:“师兄,为什么要骗我?”
“骗你?”凤歌的声音陡然尖利了一瞬,而后放缓。他清了清嗓子,环视身边一周,用刚好够每个人听见的声音道:“不用计骗你去边境,难道等着你将我们北斗宗灭门么?!”
众人一片哗然。桑意微微睁大眼:“凤师兄,你在说什——”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凤歌打断了,凤歌的语速越来越快,声调越来越紧绷,仿佛控诉一般陈说着:“如果不是你修来邪门道法,上清师姐会至于一去不回?如果不是你在明王劫中使绊子,我与言师兄会几次险些命丧黄泉吗?我知道……我知道年少时你便嫉妒我和师兄两情相悦,所以抢在我前边,逼着师兄许下婚约,我知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是我和师兄是真心相爱的。”说到后面,凤歌语不成句,穿着新人的喜服,直挺挺地在桑意面前跪下了,他哽咽着道:“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小意,从小到大我们都惯着你,师兄只求你这一次,成全我们,好不好?”
桑意愣住了,他几度想要开口,可都被凤歌那声泪俱下的倾诉给逼了回去:“我们原想着将你送往边境,死生不复相见,也算是我们最后对你尽一点心,小意,不要逼我们对你动手,好吗?”
桑意别过头去,垂下眼看脚底细碎的桃花花瓣。
他已经不想继续听下去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不要他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轻声道:“好。”
听见他这句话,凤歌倒是愣住了。
桑意重复了一遍:“好。”
他抬起眼,挨个将众人打量了一遍,然而里面并没有他的小郎君。视线淡漠,除了他想见的那个人以外,时至今日依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从前是什么模样,现在依旧是什么模样。唯独有一个人——一个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她握着他用了百年的笛子,和他的兔子们一样,那把笛子也是他师尊送给他的礼物,当初的玄清就是用这把笛子教会他救人治病,教会他去爱一些人和东西,可玄清自己却重病不治,至今没有任何办法可解。
桑意走过去,在离女子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那是我的笛子,请你还给我。”
医女紧张地看着他,又往谢言和凤歌那里看了一眼,退后一步:“这不是你的东西,这是北斗山的公有物,掌门和右护法现在将它赐给我了。”
桑意固执地道:“还给我。”他没有法术,不动手,也构不成任何威胁,偏巧那副模样像个执着要糖吃的小孩子一般,能够挠得人心里发痛,酸涩的汁液缓慢流淌。这样漂亮好看的年轻人,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是某些人手中的宝贝,可偏偏有人不拿宝贝当宝贝,让他独自在众人面前难堪,遭人非议,承受千夫所指。
医女被他那双乌黑的眸子盯得额角冒汗,不住地往谢言那边投去求救的视线。谢言摇摇头,低声嘱咐身边的随从:“……把他拉下去。”
众人得令,前前后后四个人冲上来,猛地制住了桑意,掰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后拖。桑意挣扎了一下,但是很快遭到了更加强硬的压制,他的手被人用捆仙索一圈一圈地缠住,勒出红痕,蹭破皮肉,带出一小串血点子。桑意有点想哭,但是忍住了,他确认谢缘还没有来,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他应该早些下山等着他的小郎君,而后告诉他这里不再是家,和他一起离开。
但是他的笛子和兔子都还没回来。
他吸了吸鼻子,尽管冷静地告诫着自己该有个成人样子,可想起谢缘,心底最柔软的一部分好像被戳开了,让他窥见了自己脆弱——难堪的全貌。经人细心呵护,才敢袒露人前。
他小声道:“小郎君。”
“……你在哪里啊。”
就在这时,一声沉重、威严的嚎叫响彻云霄,狼啸破云而出,震天动地。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啸声惊动了,一时间阵脚大乱:“什么?哪里的魔兽跑上北斗山来了,快来人,快来人——”
然而无济于事。银狼凭空长大数十倍,正是魔血极力沸腾的征兆,百步天梯一步踏平,银狼龇起一口森森白牙,腾跃而上,由此带来的狂风将一大片人扫去了边上,滚几圈都爬不起来,呕出血的、嗑碎牙的人数不胜数。银狼拱起脊背,漂亮的弧线伸展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压,在那之上,一个黑衣男子纵深跳下,稳稳地落在地上,第一剑斩落桑意身后的捆仙索,第二剑将那四个动手的人一圈挑开,连续刺穿他们的肩胛,而后横砍收尾,挑断筋脉。痛不欲生的惨叫和泼天的血水中,谢缘微笑着踏步前进,在山门正中站定,伸出舌头舔了舔脸颊边沾染的血迹:“还给他。”
第三剑,在医女的惨叫声中削断她的臂膊,握着笛子的那只手飞出去落在了人群中,立即引发了更大的骚动。银狼跟在他身后,肆意腾踏撕咬,将一切敢靠近的人撕碎、咬透,血腥气越来越浓,银狼叼住桑意的领子往后一甩,将他甩在自己脊背上,稳稳地驮着。谢缘目不斜视,向着正中道路尽头的那队新人走去,浑不在意地随意挥剑、斩切,将一切敢近身的人赶尽杀绝。血光泼天和众人的呼号中,谢缘的眼睛越来越亮,藏在他眼底、那雪原狼一般残酷的冷静逐渐涌上,一时间犹如杀神。
“别别过来——”首先崩溃的是谢言,他惊恐地往后退去,甚至连反击都没有想起,他被谢缘的眼神完完全全地吓住了,他声嘶力竭地叫道:“别过来——”
凤歌却咬牙推了他一把,怒斥道:“怕什么,那小子修为只得两百年,还是杂灵根!师兄,让所有人一起上!他不会翻了天去的!”
“哦?”谢缘歪歪头,嘴唇一张一合,吐出几个字,“那就先拿你试试罢。”
风声掠过,他忽而加速,疾奔过去——长剑切割空气,发出锐利刺耳的铮铮声响,听起来仿佛即刻就要被折断了一样。这一剑挥开了仅有的空气,凤歌在那刃口逼近之前就已经窒息了,因为风将空气从他身边抽离,只给他留下肝肠寸断的疼痛,破开顶心,切断脉络,四肢尽废,而后,在他张口尖叫时,刺破他的舌头,毁坏声音。
谢缘轻声问:“这样程度的伤你们以前受过不少罢?小桑来治,一炷香时间复原,不知如今你们换了那个女人,又要等多久才能复原呢?”
一股腥臊气味传来,谢言抖抖索索地倒在地上往后爬,他被吓尿了裤子。另一边,变故顿起,原来那被砍掉了一只胳膊的女药修爬了起来,开始吹奏能麻痹神兽的弱化曲,银狼摇摇晃晃站不住,和他背上的桑意一起倒在了地上。
“刑天!用刑天刺穿那畜生的心脏,它就能死了!去拿刑天!”
桑意被摔了下来,浑身剧痛。他咬着牙爬了起来,眼见着那群人飞奔而去,要将传说中无往不利的神器刑天祭出。他回头摸了摸银狼的头 ,一面同样用笛子奏起了治愈术,为银狼和谢缘疗伤。桑意的笛子是新的,对方的笛子中有千鹤音轴,本该是云泥之别,此刻却成了旗鼓相当,难分胜负。桑意哑着声音往谢缘那边喊:“小同学。”
谢缘没有看他。但是桑意却听见了他的声音——秘术传音,仍然像平常那样温柔,充满了鼓励:“小桑,去把你身边那把长刀捡起来。不用担心,我在这里。你跟着我的样子学就可以了——保护好我们的小狼,它是我给你的聘礼,还记得吗?”
桑意果然见到眼前有一柄长刀,他将他拿了起来。他是药修,这辈子从没拿过刀,可听了谢缘的话,他无端觉得,这样做是有理由的,也是他能办到的。刑天化为同样的一柄长刀,桑意死死地盯着,在它刺入银狼的身体之前准确地挥开了,大口喘着气。他的动作仍旧十分没有章法,桑意竭力在一团乱麻的思绪中镇定下来。
跟着我学。
不用担心,我在这里。
跟着我学。
那边谢言看见银狼被放到,剩下的一点兔子胆也回来了,凤歌倒在一边昏迷不信,但他至少站了起来,同样祭出了自己的武器,与谢缘不断斡旋——桑意分神去看时,发觉刚刚谢缘对阵凤歌时压倒性的碾压与摧残的气势不见了,谢缘仿佛在做给什么人看似的,用了十分奇异的一种方法——他没有使出法术,谢言的武器是剑,他的武器亦是剑,但桑意从没见过那么诡谲的身法与步态,险恶万分的剑阵涌来,他也不过是轻轻一躲,跳开后便利落地再次刺出,如鱼得水。
这是完全靠着技巧与剑术功底所呈现出来的打斗场面——谢言拼命挥舞着手里的长剑,可连谢缘的衣角都没碰上,谢缘则一剑不落,次次割裂在他身上,将谢言的喜服割裂得支离破碎,最后衣不蔽体,大片的伤痕暴露在人前,触目惊心。
那种用剑的方式桑意没见过,他隐约晓得这应当是凡人的招式——因为寿数短,容易受伤,没有法术,故而用技巧与力量发挥武器的最大作用,需要成年累月的练习与实践。那是杀人的刀法——实实在在上过战场的刀法,他没见过,可是格外熟悉。
就好像……此刻在山门前大开杀戒的不是谢缘,而是他自己一样,他有过这样盛怒的时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只为与某个人并肩。侧躲,斜劈,横档——桑意不自觉地开始模仿谢缘的路数,最后惊讶地发现自己仿佛生来就会用长刀一样,模糊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中,他望见自己站在一个木武童前面,听着一个女人的教导,他叫她一声师父。
——“你的刀法是少城主手把手教出来的,但还缺一些东西,他教了你保护自己的刀法,现在我来教你杀人的刀法。”
——“我以前不曾发觉,现在才觉得,你和他真是非常像,逮着某个人不放手一辈子都要跟在一个人身边这一点像,以对方的爱恨喜怒为爱恨喜怒也尤其像,有时候我看着你练刀,会觉得那是少城主站在那里。”
他们曾经同赴战场,并肩拼杀,曾经在生死边缘一同走上几个来回,他们朝夕相对,纵然身份迥异,性情迥异,但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他们的生命中只剩下了彼此,也只将彼此看进眼中。一个是因为爱,另一个是因为习惯,然而不知,习惯或许也是爱的一种。
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系统没跟他提过,以前也不曾回想过,明明感觉很久远,但仍旧清晰地如在昨日。
桑意咬着牙,连自己手里的刀何时泛出微微的金色也未曾发觉,他一刀斩断传说中天地人神皆可杀的刑天,另一边,谢缘同时剑落,利落的风声逼上谢言的面门。
一切都将结束了。
然而,这一剑停止在谢言心脏前几寸的地方。一枚□□将他的剑刃弹开些许,让锋刃的位置发生了偏离。
玄明自大殿后走出,一言不发地在他面前——低头跪下,深深叩首。深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雪白的凤凰伸展着它的翅膀,盘旋架临,最后停在了大殿外的石雕上。
所有在动手的人都停了下来。
片刻后,人群中再度骚动起来:“是明王使者!快,把那个罗刹……罗刹小子弄走,掌门和护法大人是未来的明王了,不会这样受欺负的!快,谁去叫叫掌门人,让他清醒一点!”
然而那只白凤凰没有动,它只是优雅地低着头,翠蓝的眸子里无悲无喜。
玄明没有理会这些动静,他的声音已经十分苍老了:“当初我见到你眉间那个血佛印,我便知道有如今的结果。”
谢缘收回剑,静静地凝望着他。
“年轻人背信弃义,心思龌龊,这些惩罚也够了。修仙人,这些苦处已经是万世所不可想见,我只希望你们看在玄清的份上,留下他这两个徒儿。”玄明道,“他身体不好,不能再受这样的刺激了。”
谢缘挑眉,回头看了一眼桑意:“那你得问小桑,我听他的。”
桑意愣在后面,看了看身后虚弱的银狼,又看了看眼前的血海。
他伸出手放在自己眼前,似乎有些不愿再看了,压着声音道:“我们回去罢。”等情绪稳定一些后,他歪歪头,冲谢缘露出一个谨慎的笑意,重复了一遍:“我们回去罢。”
谢缘将剑轻轻放下:“好。”
桑意擦了擦眼睛,俯身在银狼耳边哼唱了一曲断续的小调,终于见到银狼慢慢苏醒过来,抖了抖耳朵。桑意避开众人的视线,想了想,又对谢缘道:“我兔子还在玄明师尊那里。”
谢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像是要逗他开心一样,那笑容里带着些讨好的意味:“那你乖乖等一会儿,我把咱们的小兔崽子们接过来,好不好?”
桑意“嗯”了一声。
谢缘快去快回,毫不在意地越过众人视线,越过一地血腥与横陈的人体。桑意的视线追随着他,在撞到那只白凤凰的时候楞了一下。
那只凤凰也楞了一下,而后……避开了他的视线,抖了抖身上的毛。
谢缘很快就取回了兔子,十七只,一只不落地装在一个桶里,毛绒绒的拱来拱去。他抱着桑意一起跨上银狼的脊背,桑意抱着他的腰,和他一起离开了这里。
路上,桑意开口道:“那只凤凰……”
“嗯,怎么?”谢缘轻声问。
桑意轻声道:“我没来得及谢谢它。”
谢缘回头吻了吻他的额角:“有机会的。”
桑意也就不说话了。
他沉默寡言了好几天,谢缘也不缠着他说话,只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将他揽在怀中。谢缘没有带他去罗刹鬼地,他说那儿已经没有人住了。他和桑意一起回到了当初采过花的那片仙洲,离北斗不远,然而没有人打扰,过得很安静。竹庐慢慢地修了起来,仿的正是桑意在北斗山上的居所。
谢缘说:“对不起。”
桑意看他:“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谢缘低声道:“若是我当时去得再快一些,也不会叫你受这样的委屈。我宁愿你永远不知道那些人做的坏事,这样也能一直开心下去。你这样的心性……我舍不得你受委屈。”
桑意瞅他:“假的就是假的,真为我好,该让我知道真相,然后陪我接着找到别的乐子,我师尊常说人要有童心,不是指懵懂一世,而是要经历了人世之后还能单纯快活。我以前就挺傻的,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片刻后,补充道:“所以我要表扬你,小同学,如果没有你,我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谢缘有点受宠若惊,一时间没说出来话。良久,他低声说:“我也一样。”
如果没有桑意,他的人生何尝不也是困顿于父辈的命令与从小寄予的厚望中,在那个腐朽糜烂的家中找不到一点光亮。他喜欢他——他是这么喜欢他,所以时常担惊受怕。
他们举办了一个简单的成亲仪式,没有亲朋好友,没有父母高堂,就在十七只兔子和一匹银狼的见证下喝了交杯酒,步入洞房。桑意变得十分主动,他赧然地解开谢缘的扣子,将他推到在床榻上,单凭自己的本能,快快活活地和谢缘来上一次,又一次,缠绵整夜,入睡时已经到了天亮的时候。谢缘一觉睡到晌午,醒来时却发现桑意早已起身,坐在竹庐的廊下,斜倚在门边,吹奏一曲凤求凰。
笛声悠悠,谢缘起身下床,从背后将他拥入怀中。
他们是在第二个月才得知北斗宗的消息的。经此一事,北斗宗元气大伤,不复从前,而白凤凰也带来了明王的旨意:现世便是明王劫的最后一重关卡,明王查验,凤歌、谢言二人,品行不端,诬陷同门,私吞神物——白凤凰的原话是“千鹤音轴是明王送给桑意的生日礼物,你们没有资格拿去。”难以为神格,故而不予通过。桑意无心飞升,明王深表遗憾。来年仍然在昆仑开设明王劫,只不过形制有所变化,干脆变成了擂台赛,谁打架最厉害,谁就能过。此举引发了众人唏嘘,然而规则是人家定的,不容置喙。
桑意问谢缘:“你愿意陪我去过一次明王劫吗?”
谢缘道:“可以,你想当明王吗?”
桑意摇摇头:“我不想,可是我想你我两个度过明王劫,然后把位置让给玄明玄清两位师尊。玄清师尊的身体很不好了,我害怕他会羽化。”
谢缘道:“明年的明王劫就是擂台赛了,我觉得咱们还是十拿九稳的。”
桑意琢磨:“那要准备和别人打架了。我可以跟着你学一下身法和步法吗?我觉得我用治愈术时也需要这些功夫,不然老是被打断,也不太好。”
谢缘便教他身法和步法,桑意学得很快,仿佛还能记得些什么似的,有时候不用教,也能流畅自如地完成。
两个人就在仙洲度过了一年的时间,而后启程去往昆仑。擂台赛的途中一点惊险都没有,顺畅自然地过了,他们俩还创下了全程毫发无伤、连衣角都没让对手碰到的十连胜记录。
唯一的一点变故就是,他们在倒数第二轮中遇见了凤歌和谢言,还有那个医女。一年的时间,当初他们造成的伤还没好透,但这三人仍旧前来了。顶着外界的议论和异样眼光,大约也是真不在乎了。
二对三,开场前双方都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等到擂台上见时才发觉尴尬。谢言看到谢缘就面色发青,而凤歌则一直盯着桑意。
桑意没什么表情,开场先给谢缘加了一个治愈术构成的护盾,仍旧像之前的每一场擂台赛那样打。谢缘这场下手尤其重,对面的心理阴影又大约还没过去,□□脆利落地解决了。
白凤凰在旁边扭动了一下,正要宣布胜利,谢缘却制止了它——转而看向凤歌队伍中那个医女,他淡声道:“用你的治愈术让他们找回状态,再来一次。”
对面三人一心求赢,这时候也顾不得脸面了,医女将两个人都扶起来,治伤疗伤,两边短兵相接,重来一次——这次用的时间更少了,不到一炷香时间,谢言和凤歌又被打趴下了。
谢缘淡淡地道:“再来一次。”
第三次,却是医女被首先淘汰。这次没有人能再将他们治好,重新开始了。
谢缘总结道:“德行不行,技也不如人,你们带领的北斗宗千年无一人飞升,我不奇怪。”
他牵着桑意的手转身离去。凤歌在后面道了声:“等等。”
“对不起,我是说小意。对不起。”
桑意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跟谢缘一起离开了。
除开这一段小插曲,他们之后的行程都十分顺遂。玄明和玄清得到了飞升资格,由白凤凰接引成仙,而桑意和谢缘则再度开始隐居避世。
这期间,222时常来报告:
【世界侵占进度80%。】
【89%。】
【97%。】
【100%,随时可进行脱离,由于你已开启快穿攻略任务,请你首先完成任务,以此开启回家的旅程。】
有一天,桑意忽而对谢缘道:“我哥好久没跟我说话了。”
谢缘瞅他:“我原来不知道你还有个哥。”随后,他微微笑了起来。
桑意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换了个话题,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就是明王罢?”
谢缘问:“怎么会这样觉得?”
桑意靠在他怀中,仔细分析:“我想了想,还是那只小肥鸟不太对。但我那天发现了,银狼有大小两种形态,那么凤凰也可能有,那只小凤凰奉明王之命为我化开昆仑雪,又替我和你传信,从昆仑到北斗,五天的路程它半个时辰就到了,显然它是直接把信送去了昆仑山顶的明王殿。再者,第二年的明王劫是擂台赛这一点也很奇怪,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赛制……我不会找你教我武功。你是故意想让我在练功的时候想起什么的。”
否则也不会断断续续地想起那许多事。曾经一起在战场拼杀的过往,一起经受过关考核的过往,一个人手把手地教另一个人,如何保护自己,那个人从来没有想过要教他杀人。一切都这样清晰地浮现出来:白底点墨江山的伞,荒废的人间戏楼中梦呓般的故事,前世与今生。
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试图让自己想起他。
谢缘笑:“很聪明啊,桑小意,不愧是我喜欢的人,连我是明王的事都知道了。”
桑意找他确认:“那只小肥鸟,和白凤凰,是同一只吗?”
“是同一只,好好的养尊处优的肥鸟不当,非要早恋,为了追求自己的对象成天嚷嚷着减肥,还穷,所以来我这里打工。”谢缘道。
桑意笑了笑,随后又正色起来,道:“你是明王。”
谢缘:“嗯。”
“你是我前生的爱人。”桑意笃定道。
“嗯。”
“那么,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呢?我能帮你做些什么事呢?”桑意询问,一双眼澄澈如空,里面全是他的影子。
谢缘沉默了一会儿:“小桑,你是想留在这儿,还是想跟我一起回去,选择权我教给你。如果你能记起更多的事,你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口令。”
“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在你身边。”
桑意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口令,然而鬼使神差地,好几个人世中浮沉的灵魂一并涌入脑海中,让他飞快地记起了那是什么样的一句话——
“我喜欢你。”
百年人世,他第一世至死才等到这句话,第二世戛然而止,第三世甜美虚妄,如今终于轮到他说这句话。他不记得以前的自己为什么等不到谢缘的一句喜欢,也不记得为何自己也不曾对谢缘说出一句真心的喜欢,他只知道当下,他是他的小郎君,是他相伴一生的爱人,是这么长的岁月里唯一教会他喜欢的人。
他跳起来往谢缘怀中扑过去,吻上他的嘴唇,谢缘紧紧地抱着他,声音和呼吸一样温暖。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