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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明月高悬,灯影摇曳。桑意给谢言泡了茶,端过去时, 来人却并未接过那杯茶, 而是伸手将他的手握在了手中。
“小意。”
桑意略微怔忡了一下, 下意识地把手往回收了收, 却被谢言察觉到了。男人笑了起来:“怎么, 在赌气么?怪我这次没把你的小狼带回来?”
他对桑意说话时总是这样的方式, 像是在哄小孩子, 却也不是小孩子爱听的那种哄法。好比上回他不情不愿地让自己的笛子被拿走了,还被那一大帮人弄脏了损坏了的时候,谢言也是这样对他说,笑着问:“还在生气吗?师兄再帮你买一根好不好?比你这支旧的还要好,万年岫玉打造,也保证你的千鹤音轴还在。”
但他一点也不想要一个新的笛子,他仅仅厌烦自己珍重的东西被人这样拿去浑不在意地赏玩。也好比他后院中养的那群兔子, 是从小时候养起的, 他师尊送了他四只当生辰礼物,后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滚成一大群, 每天腻在他脚边要抱抱, 可爱又暖心。他很喜欢它们, 那时所有人都忙着修炼, 他一个人年岁与同门差出许多, 性子又孤僻,也没什么人愿意带他玩。谢言与凤歌老是将他当成小弟弟逗弄,也顾不上这些,偶尔见他认认真真地给兔子们挑选花草、搭建草窝时,还要过来逗他:“小意养的兔子又大又肥,什么时候送给师兄们宰了吃啊?”
谢言觉得好玩有趣,说的时候多半都是无意的。凤歌却是明明白白摆着要吓唬他,带着他那一幅招牌笑容。桑意现在不怎么计较,想一想时也只觉得,那时大家都不懂事,孩童间的劣性他还是懂的。
那时他年纪小,抿着嘴不说话,只蹲下神把兔子们一只一只地塞进怀中护好。这么多年来没人发觉他是非常不喜欢听人说这个笑话的,连谢言见他生闷气,都觉得是小孩心性,从未在意过,更何况仙家少年都兴养虎养蛟的玩法,底下也有不少人说他养兔子太娘娘腔。
真正在意过他感受的大约只有他的师尊,玄清天师曾经提点过他:“你的心性是很好的,纯粹自然,我很喜欢。我座下这么多徒儿,唯独你一个我是既想让你成才又不想让你太显山露水的,你不成仙可惜,但若你得道,又会被许多人视作眼中钉,你这个性子,怕是要被人欺负。”
后来玄清天师罹患重病,不得不隐居修养,从掌门退位。他事事孤立无援,又因为太过孤僻,死犟着不向人求教,还是谢言手把手地教他:碰到什么事时要怎么做,什么时候找这个师兄,什么时候找那位师姐,放心地把他丢给别人。他学了一年,事事游刃有余,却仍旧没能学会怎么与人相处。连眼下婚期要到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应当是对他很重要的一件事罢?他和他有几世前缘,百年牵绊,这是他在这个虚无缥缈的仙界所依托的唯一依靠,让他找到一个人来爱,让他知道自己也是被人喜欢的,从此有个完完全全的家。他生就近似无心无求的本性,若非系统告诉他要去喜欢一个人,他大约至今仍在浑噩中。若非他还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确认过自己前世当真与那么一个人相知相爱过,他也迟迟开不了窍。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仍然什么都不会,他盯着谢言温柔的眼睛,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另一个人的眼神。
——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是不是谁把你捡回家,你就和成亲?
那双眼很锐利,可看向他的时候异常温和,再凑近一点能看见瞳色有些发灰,是藏匿在乌黑下的银灰色,好像藏了一点冰冷的星子进去。
他垂下眼,努力摒除脑海中的思绪:“没有,是最近天太热了。”
谢言便放开他的手,伸手拿过茶杯喝了一口,笑得有些促狭意味:“那,想我吗?”
——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
似乎还有更久远一点的,不知道是谁对他说过:
——我想见你。
——我好想你。
桑意心头猛地一跳。他张张嘴,像是要说话,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谢言当他怕羞习惯了,也没在意,等一杯茶喝尽之后,他才进入正题:“小意,我是来同你商量我们的婚期的。此前我们说过,等你三百岁成人,我们就结契,是不是?”
桑意迟疑着点了点头。他嗫嚅了一下,忽而开口道:“言哥哥,要不还是……”
与此同时,谢言道:“现在看来大约要——你说什么,小意?”
桑意沉默了一下,小声道:“没什么,言哥哥你说。”
谢言看了他一眼,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开口道:“小意,我们的婚期可能要推迟。”
桑意微微睁大眼睛。
谢言避开他的视线:“如今仙门明王劫大开,位置只有那一个。师尊们的意思,是让最有可能的人去竞争一下这个位置。除了我们北斗宗以外,南有忍冬、穷奇、桃花、紫阳宗,北有龙牙、白月、玄冰宗,每个宗派都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我们也未必是最得力的那一脉。如今刑天在手,我们唯望能抓紧时间,趁早去闯一闯明王劫,也是为我们北斗宗争一口气。大局当前,我们的私事也该避一避,你说呢?”
他到底还是没办法将分开二字说出口。更何况,他们此去,药修必不可少。凤歌找到的那个女药修能否比桑意更契合他们的行动还是未知数,如今一切都要以稳妥为上。
桑意挠挠头,心上生出一点失落,又好像生出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好像也不是特别失落一样:“那就……这样罢。”
谢言却不肯就此将话题揭过:“你方才想说什么?”
桑意怔了一下,小声道:“我是想,师兄,我们要不还是就这样吧。你和我是师兄师弟,没有其他什么,结契道侣的事情,要不——到此为止?”
“你说什么?”谢言愣了愣,看了一眼桑意,忽而又笑了,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你看,你这个人,嘴里说着没生气,事实上还是在生我的气对不对?这种话不要随便说,如若是真的,你要我怎么办呢?”
桑意坐在床边,仰脸看他,神情有些迷惑。他本来就在犹豫之中,谢言这话一出来,他又不敢说了。谢言靠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亲昵地用指尖拂过他的唇角,低声道:“你别吓我了,以后若是……”他想了想,接着道,“若是真有我们分开的那一天,我也不允许你先跟我提,要我来说,知道吗小意?”
桑意接着挠头,刚想出言抗议,谢言却靠得更近了一些,低头……像是要吻上他的唇一样。桑意浑身僵硬,睁大眼睛看着他,想要往后退一点,谢言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男人俯身仔细地看他,喉头紧了紧。桑意小时候就长得好,从少年走入青年,颜色更胜从前,最难得的是他身上始终带着那股清澈透明的少年气,三百年了都是如此。修仙界年岁漫长,百年都过得如同一天,但也不免有人心智渐老,散发出暮气。这也是为什么明明三人青梅竹马,他却始终未将凤歌看入眼中一样。比起凤歌老成,桑意虽然平常孤僻不听话,可总是有趣一些。
这样想着,他目光不由自主地也暗沉下来。眼前这个人不会是他的——因为他要与旁人结契了,可是桑意还不知道。这个人以后就不会是他的了,现在如果不做点什么——那么,以后是会后悔的罢?趁现在他还在自己眼前。
他的手慢慢往下,抚过他的下颌,又顺势将他整个人揽住了,往床榻上压去。他低声哄:“小意……何为双修之法,你已经长大了,也该知道了罢?”
此前他们最近的接触也不过是牵手,他这个小师弟的确还是干干净净一块白板,什么都不知道,又听他的话。实在是让人……想欺负。
桑意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挣扎起来,想要把谢言往外推,但谢言力气比他大得多,见他似有抗拒之意,放低声音,顺手就用了个惑术,催得桑意意识昏昏沉沉,连带着力气都放松了,迷蒙间只记得有个人在解他的衣衫。这情景熟悉,他觉得不太舒服,头有点昏,于是想向身边的人小声求饶:“我头晕,别弄了……”在他的潜意识中,他隐约觉得眼前这个人应该是宠爱他的,只要他这样说了,他便一定会体谅自己,但是这回却不太一样,谢言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放肆地用手勾画着他的眉眼。桑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连带着脑海深处都开始疼痛,他声音里带着哭腔,找到了记忆深处他应当求救的那个人:“缘……缘哥哥……缘哥哥,我难受……”
“嗯?”意乱情迷之中,谢言并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安抚着:“乖,听话,难受一会儿就过了。”
可是桑意还是在小声念:“缘哥哥……”
谢言终于被他念得不耐烦起来,他正要上手捂住他的嘴时,却听见了一阵密集的敲门声。重而快,仿佛来人不是询问捂住他能否进来,而是挑衅般的警告与通知。桑意在意识浮沉间听到了雨打房檐的声音,紧跟着是涌入房中的雨天湿气,又透出一点隐约的月色。他感到身上猛然一轻,神志也因此放松了不少,模糊喃喃问了一声:“缘哥哥……外面是不是在下雨呢?”
但他没能等到回答。谢言感到一股强烈的外力将他撕扯去了一边,剧痛袭来——来自野兽粗糙带着腥气的血盆大口冲着他狠狠咬下,他来不及防备,清楚地听见了自己从手臂到手掌中清晰的骨骼碎裂声,跟上来的是让人难以承受的剧痛,仿佛把他整个人都翻搅撕扯了几万遍。那银狼粗厚的舌苔上布满倒刺,几乎勾下他的皮肉,谢言惨叫一声,紧跟着又被什么人狠狠地踹去了一边,重重地摔在了墙边。谢缘拎着一把短匕,俯身捏住谢言的下颌,眼中闪过一丝阴戾:“你刚刚用哪只手碰的他?”
没有治愈术加持,谢言痛得说不出话来,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谢缘伸手捏住他完好无损的另一只手:“说话,老子问你,用哪只手,碰的我的小桑?”
“我我我——”在剧烈的疼痛中,谢言连使出术法来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股无比强大的威压,至纯至尊,好比虔诚礼佛的人遇见了明王本身,生出了一股不由自主的臣服的欲望。他惨叫起来,也终于看清了眼前人是谁——那居然是个少年人,眉间有道佛印,可并不如他曾听说的一样是血色的,而是最正统的金色:“我是掌门人!我是掌门人!你住手,住手!”
“掌门人?”少年歪头一笑,短匕轻轻点在他下巴尖上,口吻淡淡的:“闯入左护法房中欲行不轨之事的登徒子,竟然还妄言自称是掌门?你可莫要欺骗我没见过掌门到底长什么样,我只知道用惑术趁人之危,无非是小人行径。”
“现在,滚吧。”谢缘单手将谢言这个大男人轻轻松松地拎了起来,略微打量了一下,接着冷笑一声,直接丢去了窗外。外面正在落雨,血水浸染了院子里的草丛,血腥气引得兔子们开始惧怕躁动,谢缘便不嫌麻烦,又走出去,将人再次拎起来,丢得更远了一些,催风召来狂风,直接把人卷得看不见。
做完这些后,他这才收回短匕,回头往房中走去。
桑意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倚在床头努力清醒着。他头痛欲裂,找了一圈没在房中看到谢言的人,反而看见自己这几天来心心念念的幻影出现在了门口。一身寂寥深沉的黑色,从头到脚,只有那眼底的光芒是灼烧跃动着的,里面倒影的尽是他的影子。
桑意嘴唇动了动,想了想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嘶哑着声音开口了:“你来……干什么?”
谢缘冷冷地道:“我不来,要看着你跟那个冒牌货双宿双飞么?”
桑意愣愣地看了他半天,视线终于清明了几分。谢缘立在门边,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问道:“你刚刚叫他什么?还是在叫谁?”
桑意想了想,脑海里一片浆糊,他迟疑地道:“叫师兄……言哥哥?”
谢缘抿了抿嘴,反手将门关上了,脱掉外袍放在桌边,将短匕也放去了一边。桑意看着他慢慢走近,心跳好像踩在谢缘脚下似的,他走近一步,自己便更慌张一分,他也说不清这感觉是怎样的,只感到床榻一沉,谢缘单膝跪上来,俯身把他压下去,双手撑在他肩膀两侧。离得非常近,近得桑意能看清他的眼睫毛:又长又密,压着下面乌黑的眼眸。那底下有一些能看出的东西:比如生气,比如眷恋,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比如无奈与温柔。此刻生气的那一面占据了上风,看得桑意竟然有点心虚了。
与此同时,还有什么东西也爬了上来——一匹沉重的银狼,跟着他的驯养人一起爬上来看他,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桑意避开谢缘的视线,刚好就跟这只狼崽子对上了视线。这匹狼讨好地伸出一只爪子,按在了他的手边,可银灰色的眼睛还是紧紧盯着他,像是在了解自己的猎物一般。
他听见谢缘出声了:“我不准你这么叫他,你怎样叫都可以,我不准你叫他言哥哥。”
桑意迟疑道:“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一定要听理由的话,那么就是我吃醋,我听了不高兴。”谢缘压着他,严肃而认真地告诉他,“你懂吗?”
桑意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你这样也……没有道理。你明明好多天没来了,你……不是再也不见我了吗?你现在也有很好的师尊,也……不需要再来我这里。”
他别开视线,喃喃道:“明明是你……你不来。”
他托人带了纸条过去,又等了他一个喂兔子的早晨与晚上。250说人的忘性大,他也就信了,只是唯一有一点迷惑,为何那罗刹少年能忘得这样快,他却不可以。这五天五夜来他眼里全是他的影子,都是不堪说的。
这是错的。
谢缘注视着他,语气也放软了,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声问道:“刚刚那个冒牌货,也是这样抱着你的吗?”
桑意抿着嘴不说话。他小声说:“他真是我师兄,是……掌门。”
谢缘摸摸他的头:“我知道,我把他打跑了。”
桑意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只感觉自己又要被那双眼吸进去了,赶紧说:“你回去罢。”
他推了推谢缘,看着他们现下的姿势,脸也慢慢红了:“我没事了,你,你回去罢。”
“我不回去。”谢缘没准他再说话,他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桑意的话头——低头吻了上去,唇舌柔软,气息温存,一开始带着点蛮不讲理的侵略性,而后慢慢放轻,变得温柔遣倦。桑意动了动,又听见谢缘在他耳边低低地道:“我不会对你用惑术,也不会强迫你。我等你愿意,只是让我先亲亲好不好?我不做别的,就亲亲你。”
说完又吻下去,吻得桑意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亲吻间隙,桑意抖着手握住他的肩膀,极力想让他回去:“你……你这个逆徒,孽障,你——”
谢缘温柔地吮着他的耳根,含混不清地道:“我不是你的徒弟了,桑意。”
连名带姓地叫,桑意微微睁大了眼睛,忽而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红着脸,感觉浑身都不再听自己使唤,似乎是贪恋那一抹温暖,但他还是没有放弃,坚持道:“这样是不对的,你还小,你——”
谢缘哑着声音,伸手捂住他的嘴:“上回你说我年纪小,不是真正的喜欢你。桑意,桑小意,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喜欢你,是想同你双|修,成为你道侣的那种喜欢,是想操你的那种喜欢。”
他贴在他耳边说道:“我想把你操得下不来床……把你藏起来谁也不见,你知道我有多嫉妒吗,嗯?你知道我看见他碰你,你在他身边的样子……我恨不得杀了他,你一点也不乖,还让我不要来找你——桑小意,你这是让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