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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桑意起得早了些,望见天边正好是他要的红霞,十分高兴。这种霞色是既暖和又不会让古玉晒坏的程度, 若是晒上两个时辰以上, 亦能染透他的玉笛, 把笛身变成漂漂亮亮的暗红色, 虽说一夜过后则会消退, 但他喜欢这样漂亮的颜色。北斗宗除了蓝就是白, 清净纯粹, 桑意自小沾染其中,识不得清寂与纯无的奥妙,自然在意其他颜色更多些。
仙门魏巍,雪松虬曲错杂,将森严古旧的殿堂引在天光与沉沉檀香之后,修士们整齐有序地自住宿的三清台中走来,停在北斗门前, 等待着新掌门第一天的检阅与审视。众人都来得早, 皆穿白衣,桑意一人着左护法的深青色长袍,仰头看他昨日栽下的那株桃花, 走几步后停下了, 听见身后人低声议论道:“哪里来的桃花树?实在是扎眼睛, 今天新班弟子入门拜师, 未免会让人生出绮念, 与修行无益。”
桑意回头看了说话的那人一眼:“你见得桃花便有绮念,仙洲多有炫目之花,能惑人心神,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那人即刻收声了。
他收回视线,脚步不停,又走去了天泉边,躬身舀了一瓢水,浇在那树根子底下,又用手蘸了些许残露,不徐不疾地往上挥洒。动作稀松平常,神情亦是和平常一样的淡漠,只是这时候,新来的弟子,以往的旧人,都差不多赶到了,他身处众人目光中心而浑然不觉。盛放的桃树下,艳丽的花瓣往下飘洒,落在他肩头,他随意地拂去,那指尖还坠着些许水珠,让人无端觉得,若是能握一握,想必是温凉舒服的。桑意长得好,一身深青,身边那支长笛显出红玉一样热烈夺目的色泽,衬得他这个人都比平常还要亮眼,几乎让人挪不开视线。
新来的弟子们提早跪在北斗门前,趁着仪式还未开始,窃窃私语道:“那人生得真好,听说是掌门左护法,他会是掌门的道侣么?”
旁边的人早听说过一些传言,模糊地道:“是了,大家都这样说的话,想必错不了。别看了,此等人物也不是我们能够肖想的。”
角落里却传来一声沉稳而笃定的声音:“不会。”
旁人看了看,见到是跪在边角,一并等待掌门检视的一个少年。他眉间有一道血红的佛印,是游走在魔界与鬼界边缘的罗刹鬼所特有的标识,凌厉得让人不敢直视。此人生来不详,是同批学员中最显眼也最孤僻的一个人,从不见他参与同期生的任何话题,没想到却在此刻开口了。
旁人畏惧他,都不敢再说话,谢缘一人却跪得板正笔直,抬眼去看那立在桃树下的人。
【他仍旧很好看,甚而比上一世更好看,是因为他现在有了仙家气质么?】心海中,一个声音对他说道。【这一世,很多人都会喜欢他呢。】
他传音过去:“我知道,他当得起这么多人喜欢。”
【你却仍旧这样冷静,半点也不慌的样子。】
“大约是习惯。”谢缘的眼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那个方向,静静地道,“我亦有不冷静的时候,只是这些想法不曾说出来罢了,他就是这么恼人的一个家伙,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勾人,多……让我恼火。”
【那倒是很遗憾了,你没让我开启读心功能,故而也无法探知你的想法,不过我觉着一定很精彩。】
谢缘没有回音,片刻后,他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最近不需要你出现了,你休息罢。”
【好的,如有需要,随时传唤我。我会开启探测功能,回收这个世界中的物品,这里仙芝、灵石这种东西一抓一大把,足够我换取大量能量,以备不时之需。】
谢缘微微颔首,给那个看不见的人致意。
踏入这个世界的第一瞬间,他便发现自己身处极恶之地,成为了一个被遗弃的少年。这一次他不再遗忘任何东西,奇怪的是,上辈子修到大乘的佛修根骨也跟着他一起来了。他后来推测,这是因为他是带着上一辈子的躯体直接跨越到这个世界的缘故。
当时,桑意已不在他身边。
他思索片刻后,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去找他,而是暂时蛰伏起来,探清楚了这一世的身份与处境。
他本应生在北斗仙宗,然而被遗弃在此。捡他回来的罗刹鬼道:“我们鬼族,女子极美,男子极丑。你虽然破了这个例,我们也不会把你当外族人养。”
罗刹鬼虽凶恶,但对他很好,所以当他提出想要看一看罗刹族圣物黑天引时,将他养大的、生而丑陋可怖的鬼族都应允了。
黑天本是罗刹中神灵的名称,因为黑色能吸收世间存在的七种颜色,代表了他具有一切的吸引力,黑天引便是这位神灵近似的化身,使用者能够具有吸引一切的力量——说成惑术也可,说成权威也可,女子若得此引,便可吸引天下男子趋之若鹜,男子若得此物,便能吸引众生,是天生领袖。
当时,黑天引自发散出灵识,与他对话:“罗刹小子,见我何不参拜?”
谢缘立在庭阶下,想了很久之后,歪了歪头:“因是故人重逢,所以无需参拜。”
他再一次赌对了。
上一世离开之前,他曾询问修得半颗桃花心的桑意,问桃花心可曾与他对话,但是桑意回答说没有。在空间破碎的极限时刻,他呼唤桃花心,没有得到回应,却在怀抱中昏迷的桑意身上感受到了桃花心特有的浑厚温和的力量,为他的心上人造出一道结界,免于他粉身碎骨。
桃花心本是没有灵识的,只是被不知名的东西所依附,所以桑意说不曾与它对话过。同样,黑天引也没有灵识,只是他上辈子的老朋友桃花心,转移到了这里而已。
黑天引:“既然你这么聪明,晓得找到离你最近的法器圣物就能找到我,不妨再猜一猜我的真实身份为何?”
谢缘问:“你和挟持小桑的神灵是一类东西罢?”
“你说得对,是一类,然而我与那个咸鱼系统是对立的。我站在你们这一边。”黑天引道,“主神通缉名单头号叛逆系统222发来贺电,恭喜你即将达成心愿,成败在此一举,这会是你与他呆的最后一个快穿世界。”
“通缉名单?”谢缘轻声问道。
“是这样的。我遇到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快穿者,他们沉醉于经验值所兑换的不老容颜、无上钱财与快穿世界中的永生,但执迷不悟要回家的我只遇见过一个。有向往自由、不愿被任务和虚假的人生束缚的快穿者,那么也有向往自由的系统。”系统222回答道。“我刚好就是那个向往自由的系统。”
谢缘笑了:“执迷不悟要回家的人只有一个……是他了,他就是这样的一根筋,傻乎乎的。”
“那么,结盟吗?”222询问道,“他有一个系统,你也应该有一个,这样才真正登对,不是吗?”
谢缘答应了。理由当然不是为了和桑意看起来登对,而是他花了两天时间与222进行了交谈。222毫无保留,将它所知道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谢缘,包括自己的来意和去路。说得越多,破绽越大,谢缘集中精神去辨认筛选,最终确认了222并没有说谎,于是同意了它的绑定请求。
谢缘淡淡道:“再赌一次也不是不可以,你若是要控制我,我就学小桑的做法,也没什么输不起。”
222道:【那你不用学他了。能够成为你的系统,我深感荣幸。说起来,我其实更想做你心上人的系统,我觉得和他一定有许多话聊。】
谢缘低笑:“以后会有机会的。”
222清了清嗓子:【那么我开始坦白了。】
【我本来是主神麾下的一个高级位面系统,负责绑定快穿者,通过完成任务来修正被混乱的世界线。有一天我想待机,但是主神不给批准,于是我提出了辞职,但主神还是没有批准。我是一堆数据,数据是不能辞职的——所以我启动自毁程序,把我的数据从主神的模块中删除了。】222道,【叛逆的系统就是这么任性,欧耶。】
谢缘:“……”
222继续道:【但是从此以后,我就成为了一个没有后台的闲散数据流,我遭到了主神的通缉,他们企图将我这堆数据流彻底打散,让我从此消失。为了不被打散,我必须建立起自己的程序和防火墙来——即选择一个世界进行架构,负责这个世界的运转,就好像给自己找到一个堡垒一样。但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能找到的所有世界都是世界线出了问题的、需要快穿者修复的世界,这些世界通常都已经被其他系统占据了,直到我闲逛时发现了你们的世界——】
【你们的世界一切正常,但是居然有一个丢了能量的蠢货系统在那里——它迷路了,也和其他模块失去了联系。它无法建立世界主程序,只能提供世界的通道,还绑架了桑意这样危险的快穿者来给自己攒能量,企图回到主神身边。不仅如此,那个蠢货挑的世界还一个比一个高级,这说明他急需高级位面的能量反馈,搞得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现在很辣鸡一样。】
谢缘道:“所以你盯上了这个蠢货,准备吞并他所占有的世界,以此来寻求一个安身之所。因为他跟主神世界断开了联系,所以我们正在经历的这些世界对你而言都是安全的。”
【你可以理解成这样。】222给他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我居然能碰到他,运气简直太好了。生活不易,250这样的傻白甜更需要知道什么是弱肉强食——他居然还会丢掉自己的能量!甚至迷路!简直是我们的系统之耻。在我们那里,数据融合、数据吞并那都是家常便饭,他这样的乖系统是时候见识一下系统对峙的残酷了。对了,你家小桑的系统编号是250,在主世界时,大家都叫他甜甜。】
谢缘:“……那你呢?”
222:【他们叫我哥。】
222:【叉会儿腰.jpg】
谢缘就这样和自己的新系统222和平共处了下去。222本身就是最顶级的系统,能够提供他能想象的一切便利,但谢缘将这些功能都关闭了。
“可以想见,我仍处在小桑系统的监视之下,你仅仅保持和我对话就可以了,以免打草惊蛇。现在你只需告诉我,小桑在哪里。”他道。
222告诉了他,于是他从极北的阴寒之地去往极南的仙洲,终于如愿踏上北斗仙山的土地。旁人看他,身量尚是一个不起眼的少年人,可他眉间的血红佛印被视为修罗鬼印,人人敬而远之。有上一辈子最终失败的例子在前,谢缘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以预想到250会从中作梗,但现实比他想象的要好一些,又差一些。
好一些的是桑意的系统真的很甜,仅仅是误导了桑意,把攻略对象安插在了别人头上,他的小桑目前还在状况外,没有受什么伤,也平平安安地长到了现在。
差一些的是桑意不记得他了。
是真正的遗忘了他——也遗忘了他们前三个世界中的默契与努力,甚至遗忘了自己想要回家的愿望。对他而言,这个遍地灵芝满天神魔的修真界就是他本来的家。
北斗门前,沉沉钟声响起,他眼光追着那桃树下的人影,同时静心聆听,听见了大殿内部一双人的对话。
凤歌眉眼柔顺,声音温和:“小意他又种了一颗桃树在外边,方才小师弟来找我诉苦,说是他好意提醒了一下他,今天毕竟场合严肃,栽桃花在这里不是很好,小意却语气不甚好地告诉他,说他以后不必成仙。”
谢言没有出声。紧跟着,另一个小仙童又道:“左护法昨天才得了明王赏赐的千鹤音轴,非但不好好保管,今日还将他的笛子染成绛色——绛色是邪魔的颜色,实在不能入本门众修之眼,还有污蔑无心明王之嫌。他这样实在是没有规矩。”
谢言抬起眼,同样追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他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看他——是因为真好看,桃树下的人明明是那样锋利明艳的眉眼,却偏偏端了一副冷淡无心的谪仙气度,好看得让人想将他藏起来,又或是……压在身下,看他红着眼睛呜咽出声的模样。
也或许,并非独他一人这样想过。
想到这里,他才陡然发觉自己失了神。凤歌拉了拉他的袖子,看了他一眼。谢言于是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暂且随他去罢——我昨日还说过,他是我们唯一的药修,将来自有他的用处。一棵树而已,暂时不妨事。”
凤歌松开手,抿起嘴唇。
谢言又改口道:“也扎眼,那么我去叫他将那颗桃树拔了罢。”
凤歌微笑道:“掌门说的在理。另外,说起来绛色邪魔,今日新学修中有一个眉间带血罗刹印的,据说不详,掌门打算如何安排?”
谢言道:“师叔母关照过,那孩子是我们北斗门的孽障污点,且随便编个由头,让他跟着最末一班的仙童抄书去罢。”
钟声停止,冗长的见礼与仪式过去后,众人纷纷散去,新学员欢欢喜喜地跟着自己的师父去领新衣。谢缘立在原地没动,看着人流隐去,桑意从正殿拐出来,又去了那颗桃树底下。
他抬脚往那边走去。
桑意这回没再取水,他立在那株桃树前,吹笛奏了一曲。那曲调悠扬婉转,起初清丽活泼,桃花枝上的花苞随之一个个地长出、含羞带怯地探出一小片,随之乐声加急、曲意加深,变得华丽而张扬,仿佛让人看见最热烈的夏日,百花齐放的时节一般——桃花树上的花骨朵儿纷纷绽放,开过的落下化入泥土中,枝丫上立刻又添上新的花苞,急剧生长、热烈盛开,一时间风吹花动,桃色纷纷扬扬,漫天飘洒。最后笛声渐弱,滑入一段平和而温柔的结尾,仿佛感时曲终,笛声停止。
而花瓣也就此落尽。面前的桃树光秃着枝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最后由他轻轻一点,散作尘烟。
“你为什么不留下它?”谢缘站在昨天一样的位置,问他。
桑意回头望过去,见到是昨天碰见的那个少年,有些讶异:“是你。”
谢缘自我介绍道:“我的名字是谢缘。”
“是新来的修士么?今日拜入哪位师尊座下?”桑意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同他漫漫闲聊。
谢缘道:“不知道。你可以收我当徒弟吗?”
“我暂未出师,收不得徒弟。”桑意看了看他,注意到了他眉间的血色佛印,又见到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里,心下了然,晓得这个孩子想必初入山门就遭到了排挤。想了想后,他对谢缘伸出手,递给他一块腰牌:“我是药修,杂灵根,也教不了你什么。你若是想成才进步,去藏书阁中自学,不会比任何人差。修炼过程中如果出了岔子,也可以来找我。”
谢缘接过牌子,忽而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没让桑意收回去。温热的指尖相抵,桑意一怔,看见这少年眼底却浮现出一丝笑意:“小桑哥哥是杂灵根,那么我是什么灵根呢?”
这个称呼新鲜,桑意琢磨了一会儿,坦然接受:“你既然没有拜师,我和你辈分上没有差别,你这样叫我也可以。过几天宗门中统一检验灵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谢缘这才放开他的手,认真道了声:“好。”他的眼光灼热,透着年轻的新鲜劲,也好似某些野物幼兽的眼神,极其犀利又极其天真懵懂。
桑意赶时间回去喂兔子,摸了摸他的头后,同他告了别。
谢缘站在原地,微微一笑。
第二天,桑意照旧起得早,只是这回门前突然多了样东西——那是一大捆不知道在哪里采来的花朵,红的紫的黄的,一切热烈惹眼的颜色都有,好像凭空泼了彩在他门前。
门前还守着一个小少年,裹着衣袍睡着,眉间暗红的佛印在晨光照耀下也煞是好看。桑意有点奇怪,为何第一次见面时他没能注意到这个佛印,反而第二次才发现,大抵是谢缘那一双眼睛更让人印象深刻,亮得让人瘆得慌,可又偏偏像是有邪性似的,招人去看。
桑意轻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谢缘睁开眼,满不在乎地拂去自己身上沾来的露水:“送花给你,看见天色还早,就在你这里睡了一觉。你还喜欢吗?”
桑意端详着他身边那一大捧珍奇的花朵:“……你送花给我干什么?今天不是我生辰了。”
谢缘慢条斯理、理直气壮地道:“昨日是你的生辰,今天便是你头一天睁开眼看世间万物的日子,所谓开蒙,便是自生辰之后的第一天开始。如此重要的日子,也要庆祝,所以我采了花给你,希望你生辰的第二天也快乐。”
桑意:“……”
谢缘俯身将花束拾起,递到他跟前,少年人声音清亮:“小桑哥哥,你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