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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先婚后爱小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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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缘立时看了看手中的地面绘图, 发觉北氓这一处山上并无溪流,只有几方窄小的盐湖,他便将这四个字在脑海中划掉了。

    那么, 谐音呢?

    山丘西水?

    西侧只有一处湖水。

    谢缘收好地图, 吩咐手下:“分三路走, 东西中三路, 你们跟我来。”

    他选了往西边的这条路。副官被他点名跟随, 不知道为何他突然要分头行动。他不敢问, 谢缘也不说, 一路上心情却似乎好了起来,甚而一改这几天寡言的习惯,跟他谈了谈军中治理,好像媳妇跑了还被人查出是个奸细的事完全没有发生在自己头上,也好像不知道少将军生死未卜一样。

    行至一半,东面山坡升起红烟,表明他们的队伍在那一侧遇到了重大发现。副官提起精神, 刚要询问谢缘下一步动作, 却发现谢缘并没有看着那边的发烟,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一眼有些古怪,看得副官冷汗直冒, 心下惴惴, 正惶恐时, 便听见谢缘淡淡道了声:“那就过去看看罢, 帮把手。”

    副官还没反应过来, 就见谢缘驾马飞身而去,走得飞快,几乎在眼前一望就消失不见,副官也急了,急忙喊着:“大人!不是那条路啊!”带人风风火火地一路追过去,却发现谢缘早就没了踪影。他们前路是一片雪林,错综复杂,遍地枯枝碎石,连马蹄印都找不到。

    副官有点慌:“这是什么事儿啊,大人手里有地图不打紧,真要走丢了,我们是先去东边还是先找大人啊?”

    手下人道:“哪儿能呢,大人不过是马快了一些,定然还是去了东边,咱们赶紧跟上罢。”

    副官一寻思,倒也是这么回事。谢缘平日做事稳重,整个江浙兵营出来的人都争着抢着要进他手下,虽然前期苦一些,但着实能锻炼人,往后也没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杂事,但有能力的,皆能得到提拔,谢缘作为长官实在是非常靠谱。这么一想,副官当即也不愁了,带人往东边奔去,西边这一片便被放弃掉了。

    良久,风定天清,这一片雪地安静下来,谢缘却牵着马从另一边走出,看了看眼前崎岖错杂的山路,随手将马身上的鞍鞯佩带割断了,拍拍马屁股让它自在离开,而后解下自己身上的盔甲放好,自己单拎了把小刀,一卷泛黄的地图,慢悠悠地往前走去。

    此时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猎装,像是散步一样,在厚实的雪地中行走,竟然还走出了薄汗。越接近目的地,他走得便越慢,甚而有功夫停下来看了看周围风景。

    北疆山川领秀,入眼尽白,天是极致的蓝,倒映盐湖周围层叠璀璨、光华渐变的晶石道路。这样的风景与他的梦境重合了:一个发尾编起的异族青年,提着长刀去戳冰封的河流,他低下头时眼睫深垂,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又像是与世隔绝的雪妖。

    桑意袖口扎紧,裤腿也扎紧,长发拢起来用红绳在脑后系成一个结,显出利落又锋利的一股漂亮劲儿。他听见人来的声音,转头望过去,刚将谢缘看进眼里,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表情,便被拎着衣领丢去了雪地中。

    雪地绵软,他摔得不痛,仰头看见谢缘一记拳头落下,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躲开了,谢缘却不停手,一下比一下更快更狠,桑意手忙脚乱地招架着,浑身解数都被逼了出来,两个人仿佛是武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过来的一对搭档,谢缘出腿他横跳,谢缘直拳下来他闷头躲,谢缘用手指点过他的肩颈手臂,点过他的胸腹,最后化刚为柔,轻轻抚过他的眉眼。

    两个人一齐停下来,各自喘着气。桑意也不动了,又躺回了雪地里,四仰八叉地摊开,那意思是让给他打。谢缘又把他捞出来,揪着领子拽到自己怀里,照着他的唇狠狠地咬下去,牙齿碰到时又放软了力道,只凶狠地撬开他的牙关,将桑意带着点凉意、柔软湿润的气息悉数占入口中。桑意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挣扎了半晌后才被松开,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为什么要骗我?”

    桑意睁大眼睛,问他:“骗你什么?”

    “你是北诏人这回事,当初顾少桉要挟你同他在一起时你便知道了罢?你在顾虑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谢缘问,“这也是不能开口的事么?”

    桑意哽住了。

    “我是……北诏人?”

    他在这雪山中等了数天,终于等来了谢缘,却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些碎片化的信息:顾少桉,谢缘,江浙,北诏。

    这一世的他竟然是北诏人,系统资料功能关闭,这竟然成了他这一世的最大败笔。

    谢缘奉旨平定北诏,他是北诏遗族,那么,他会怎么想他?几年计划,笑脸逢迎,虚与委蛇,再联合顾氏联合北诏人进行叛乱的一系列动作,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摆明了要置谢缘于死地。

    谢缘这一回,竟然是带着这样的准备来看他的。

    桑意嘶哑着声音开口了:“你听我解——”

    话没有说完,谢缘揽着他,往他手中塞了一把冰凉的小刀:“你动手,一日之内不是我死便是你死,我把选择权交给你。”

    桑意握着刀,没有说话。

    谢缘静静地看着他:“别怕。我早便对你说过,伯父伯母将你交给我,我这条命都是你的。小桑,我出身寒门,前半辈子都囿于功名利禄、硝烟战场,实在是有些累。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同我在一起的时间,我是真切珍惜与感激的。”

    只不过,一想到你不是真正喜欢我,我便有些难过。

    他的口吻温柔起来:“我谢缘这半日是彻底自在的,这样挺好。这半日过去,我不会手下留情。”

    桑意脑海中飞速闪过的碎片终于崩塌了——他的手抖了起来,晓得自己这回真正错过的是什么东西。

    谢缘原来为了帮助他、信任他而打的掩护,此刻都在一层未知的身份中消解了。他作为快穿者的身份,与这一世作为北诏人的“奸细”身份重叠起来,让他以前辛辛苦苦在谢缘心中铺下的怀疑都毁于一旦——身份落实,谢缘以为这些怀疑最终指向的都是他的身世之谜,根深蒂固,此后无论桑意再如何行动,他都不会想到别的地方了。

    他永远不会认出他来了。

    桑意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转而又重新亮起。他咬着牙道:“行,这样也行,顶多就是重来一次。”

    他反转刀柄,一把扑向谢缘。谢缘以为他手中的刀子会递过来,插入他的心脏,没想到桑意却挥手一划,挡开了空中窜过的一道流矢。

    他死死地拽着谢缘,用刀刃抵着他的后心,带着他慢慢往后退:“你们军主在我手上,不想他死就退下!”

    山坡高处渐渐涌来一些人,有的张弓瞄准,却终于没能再出手,但是包围圈却在渐渐缩小。

    桑意在谢缘耳边笑道:“你的人来得还真是快。”

    谢缘抬眼看了看,神色却突然变了:“不,不是我的人。”

    “什么?”桑意闻言愣了愣。

    谢缘轻声道:“是顾氏的人,快走。”

    “快走!”

    对方杀意凛然,几乎是同时,两个人说出了这两个字,桑意撤刀往回跑,拽着谢缘跟他一道。谢缘早就将地图铭记在心,晓得往哪个地方跑更安全,他给桑意指明了方向,眼前人也不疑有他,守在他后面,不时回头看看情况。谢缘见状,想要伸手把他拉过来,却被桑意一口回绝。

    “军主快走!”桑意抽出长刀,停住脚步,弓箭手齐发,他们身后是雨点般飘飞而来的箭矢,他拔刀挥砍,边砍边退,态度十分强硬。谢缘离他远了些,瞧见不远处扔着桑意的弓箭筒和弓,当即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开弓射敌,崩弦声如帛裂,噌地从人耳边飞过,几乎震得人一阵耳鸣。箭无虚发,两个人一齐上阵,非但没被逼退,反而让敌人的节奏放慢了。

    “小桑,走!”

    谢缘一边放箭,一边赶过来,强行将桑意拉了过来,打横抱起往另一边奔去。他的动作又急又快,桑意没有挣扎,似是在颠簸中感到有些不适,脸色发白,片刻后又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艰难问道:“你还抱得住我吗?我……我想睡觉。”

    谢缘愣了愣:“……别睡。”

    “我是说真的睡觉……我没事,就是等了你两天两夜,怕错过你所以一直没睡,吃了两天的雪水和干粮,我真的好困了……”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依赖地靠在他怀里。谢缘抱着他,说不出什么感觉,竟然还有点想笑。

    是他久违的桑氏赖皮撒娇大法。谢缘低下头,认真在他额角吻了吻,而后将人带去了一个临近的隐蔽山洞中。

    这山洞中有人来往的痕迹,他在里面发现了桑意的一件外袍和几个干粮袋子,晓得这家伙这几天怕是就呆在这里面,于是将人带进去放下了,生了火,守着他醒来。

    他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心想,大约还没到要分别的时刻。

    不过也快了,他手下的人迟早会找回来,再与顾氏一战。这一切解决之后,桑意本人大约……也逃不了最后被清算的结局。

    若是不出去呢?

    谢缘低声问:“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什么?”

    桑意动了动,沙哑着声音问道,从裹着的毛毡中仰起脸来看他,眼光微亮。

    “跟我走,我们去雪线外面,另一边是东诏与胥梨国。”谢缘道,“你的箭筒里还剩足够的箭,足够对付外面那些人,你我二人联手,定能闯过去。”

    桑意笑了笑:“你要和我私奔吗?”

    谢缘没有说话。

    桑意接着道:“好吧,不算私奔,虽然你没给我什么名分,别人也不承认男子与男子的婚姻,但是我们是正儿八经拜过堂的。”

    谢缘刚要开口,就见到他爬了起来,直接爬进了自己怀中——桑意埋在他胸前,轻轻叹息道:“你我走了,金陵那边要怎么办?你手下有这么多人要管,还有这么多事要做。”他顿了顿,似乎是没睡好,声音听起来有点微弱,“对不起,我说这些其实,其实只想跟你要一句话。”

    “什么话?”

    谢缘问道。同时,外面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他警觉地听了片刻,见到无事,这才放松下来,抱住桑意的脊背。桑意身上有点烫,似乎在发烧,衣服单薄,背上也浸透了汗水。

    但是桑意却没回答。

    “小桑?”谢缘轻轻摇他,“小桑。”

    他收回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却在看见自己手的那一瞬愣住了——他手上浸满了暗红温热的血,是他眼前人的血,桑意的血。那不是汗水,他急切地将他翻过来,看见桑意腰侧插了一枚折断的箭矢,深入皮肉内脏,挤压变形,血甚而已经染透了他的衣衫。

    山洞中黑暗,故而他没有察觉到。谢缘深吸一口气,温声哄道:“别的不想,我先接你出去,把伤治一治好不好?”

    他过来搂住他的肩膀,桑意整个人都苍白得不像话,却还是努力挣扎着:“不,不,我就找你要一句话。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骗你,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也没有想过要害你。”

    谢缘道:“我信,你别乱动,我——”

    桑意喘着气,打断了他的话:“那你想过为什么吗?”他身体每一处都在疯狂工作着,发热发烫,试图维护这个正在大量失血的身体,他的眼睛看起来亮得瘆人,“你喜欢我吗?”

    他满怀期待地等着,连身体的伤痛都被忽略了……只要谢缘说出那四个字,他这一世的攻略就完成了——他会去下一个人世找他,让他认出自己,他会和他联手逃离系统控制,回到现实。

    你喜欢我吗?

    谢缘垂下眼。

    这样算得上是喜欢吗?他们这短短几个月的相识相知,没有哪一刻不在算计彼此,桑意有他自己的小算盘,谢缘自己亦连吃个醋都吃得理智无比,燕山北楼的那一回,最后还是坦白了用自己的爱人当了诱饵。这算什么喜欢?

    他从未爱过人,故而越是接近,越是心悸,心悸在桑意几近落入虎口的那一刹那,心悸在听见顾羡说“无一人存活”的那一刹那,他不知道怎么应对,便只能用官场上学来的那些法子,声色俱厉或是欲拒还迎,心想说不定哪一天这人就被自己吓走了。

    但是桑意没走,他等着他来找他,现在正躺在他怀里,要他说一声喜欢。

    谢缘什么都没说,他用一个深吻堵住了他的话,而后态度强硬地将他抱去了篝火边,解开他的衣衫。他把桑意放在岩壁边半躺着,出去找了止血的药草,烧成灰后放在一边用雪水冲淡稀释,泡出几十条药棉来。他替桑意擦净血迹,而后垂眼看了看他腰侧弥留的箭矢,温声道:“可能有点疼。”

    桑意脸色灰白,微张着嘴唇喘气,谢缘俯身再次吻住他,同时手下快速一抽,将拔出的箭头丢在一边,紧跟着用药棉压住出血处,将他挣扎的动作压在怀里。

    “别怕,没事了。”

    他舔了舔自己嘴唇上被桑意咬出的齿痕,自己亦是浑身冷汗。好在桑意的血已经慢慢止住了,在他的怀抱中昏睡过去,谢缘感受到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终于松了口气。

    外面人声渐去,谢缘知晓自己的人在寻找他的踪迹,而且多半已经正面遇上顾氏的人马。

    天暗下来的时候,桑意醒转过来,瞧见他望着外面,晓得他在想什么事:“你不担心……你的人?”

    谢缘淡声道:“我的人就在这里。兵符和总督印我留给他们了,我手下的人没这么好糊弄,副队十二人个个挑出来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个个都能替代我的位置,不至于少个我就乱了阵脚。”

    桑意道:“哦。”过了一会儿又说:“他们不会放弃找你的。”

    谢缘笑:“那要怎么办?夫人,快想一想,这山洞后的路可以走去哪儿?”

    言谈间,竟然没有半分想要回去的意思,大约是想跟他在这雪山里待到天荒地老。

    桑意嘟哝:“我又不是智多星降世,哪里知道。”

    “是吗?我看你晓得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多得很,连白虎的洞都能找找,说不定你知道呢。”谢缘看他精神恢复了,于是喂他浆果,再把找到的烤兔肉干给他吃了一点。

    桑意嚼着没什么味道的肉干,就着谢缘捂热的水囊喝了几口。

    系统提示:【这个山洞走到尽头是雪山北面。】

    桑意于是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推算一番罢……这个山洞走到尽头是雪山北面,我可以从那里下山,去东诏那边养伤。”

    谢缘看他。

    桑意笑了:“你真的要跟我私奔呀?”

    谢缘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问:“你……愿意吗?”

    好比少年人向心上人求爱,这一声中甚而还带着几分忐忑。

    桑意沉默了一小会儿,眼里一片清透:“我愿意,可是卿卿夫君,这次也等我好不好?”

    谢缘嗓音沙哑:“……好。”

    桑意本来就体弱,这次受了大伤,本以为会撑不过去,不过谢缘前些月整天带他出去吃吃喝喝,回家了要他演武练刀,带得他整个人都圆润了一圈,底子也好了不少。

    一夜过去后,伤口处的疼痛过去后,他竟然能勉强走动了。

    他醒来时谢缘并不在身边。谢缘一夜没睡,单枪匹马出去猎了一头鹿回来,放了血给他喝。鹿血凝成干涸的血块,浓烈的血腥气直往人眼里冲,桑意捏着鼻子灌了半碗,这才苦着脸求谢缘:“不想喝了。”

    谢缘道:“那先放着,过会儿再喝一点。”

    桑意虚弱道:“鹿心鹿茸鹿血夫君就留给我罢,我回头去东诏卖大补丸,指不定就一夜暴富了。”

    “哦,你想得这么远?”谢缘捏捏他的鼻尖,“看来是快好了,精神头挺不错。”

    两个人待在山洞中,谢缘靠着石壁,桑意靠在他怀里,偏头就能看见外面的雪白天光。几天几夜,两个人话说不尽似的聊了许多,从童年聊到青年,从天南地北聊到个人喜好。

    谢缘慢慢跟他讲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他生长于压力与厚望中的灰败的前半生。他并不善感,讲起来也干巴巴的,讲他在学堂中日复一日地背书、写八股,揣着老成模样参定天下,讲他在军营中摸爬滚打的经历,讲他九死一生的战役。桑意听着,也问他许多问题,随口问他边关的落日黄沙,跟他聊军中的小秘密;桑意的本有的经历与谢缘其实是重合的,说起来也不会觉得烦闷,反而觉得讲不尽似的,打靶守夜之类无聊的事也能被他说出十分趣味来。

    谢缘在心中慢慢揣度眼前人的模样:应当同样是军中成长起来的人,大抵也有过一段很苦的经历,性子说到底还是爱玩贪懒的,正经时刻又再认真冷静不过,善断而不好算计,骨子里……却还有些天真与孩子气的影子;这大约是他现在与以往唯一的共同之处。

    桑意跟他胡扯:“我为什么刀法这么好,是因为小时候偷偷离家出走,出去找了个卖烧饼的师父。他教我切烧饼,还要切那种特别薄的千层饼,闭着眼一刀下去,一层不乱,不多不少,这可比所有的武功都要难得多。我师父行走江湖有个绰号,叫烧饼大侠。”

    谢缘道:“哦,那你叫什么?”

    桑意眨巴眼睛:“我叫饼铛。”

    谢缘低低地笑,声音沉淀在胸腹中,桑意抵在他身前时,能感受到微微的震动。

    “为什么我知道这么多,哎呀,这个就很不好意思说,大家和我一样都疑惑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大约是先天就这么聪明,智力超群,我也很没有办法。”

    “恋爱经历?不,没有,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也会是唯一一个,我保证。”

    有时候他讲得太多,说到一半就困了,歪在谢缘身上睡着。谢缘就把他抱紧一点,轻笑着同他一并入眠。再过几天,桑意恢复到能跑能跳的地步,不怕死地用盐水湖的水洗澡,直到发现碱水把他脚踝的一块皮烧白了,谢缘这才拎着他回了山洞,思忖道,是时候下山了。

    两个人便穿过漆黑幽深的山洞,谢缘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去了山下。东诏与番邦国度交界处,各色人等都有,他们两人的面孔也并没有多么突兀,谢缘付了钱,给桑意买下一个小木屋,又为他打点好一切事宜,这才同他告别。

    “短则三五月,至多不过一年,我会过来找你。”谢缘低声道。

    桑意踮脚去吻他,又故意撒起娇来:“不走了好不好?相公,夫君,心肝宝贝儿。”

    谢缘被他撩得上火,又听见这人笑嘻嘻地问:“喜欢我吗?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嘛。”

    谢缘顿了顿,什么都没说,直接把人按去了床上。桑意在困倦中浮浮沉沉,自然也忘了再问他有关喜欢的这回事。只是末了,谢缘抚摸着他的唇角,轻轻道:“你问了我四次了。”

    桑意跟他装傻:“啊,什么四次?”

    “问我喜不喜欢你这件事。”谢缘道,“我不介意你是北诏人,也不介意你以往瞒着我这层身份的事,所以……你不用担心。如果还有什么顾虑——”

    桑意顿了顿,抬起眼睛看他,最后摇了摇头:“不,现在没有了。”

    “没有了?”谢缘问。

    他看到他的小将军认真点了头,心上那最后一丝疑云也消散了。他揽着桑意,低声问:“所以你当时,顾虑的也是这件事?你同我那般说话时,也是因为顾少桉的人在监视你吗?”

    如同他没回答桑意的问题一样,他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桑意抓着他的肩膀,凶狠地吻了上来,将他剩余的话堵在了口中,谢缘垂眼看他,望见自己的心上人眼中掠过一层非常浅淡的——失望。

    而后闭上了眼,就像经人触碰的水中月一样。谢缘怀疑自己看错了,但他知道那并不是错觉。

    两人几番缠绵,不知时辰,最后还是迎来了分别的时刻。

    桑意立在门前对他微笑:“不用担心我,你去罢。”

    谢缘低声道:“你累了。”

    桑意不置可否。

    他是真的有点累了,除开身体上的伤病外,刚刚谢缘那番话要是继续说下去,他九成九要被系统给活剐了。既然自己这一世的身份已经无法洗白,他决定直接放弃。

    然后跟谢缘一起度过余生。

    他一直送他到雪山下。谢缘亦没有跟他说太多的话,只摸了摸他的头,而后将一对绿玉石的耳珰塞进他手中。

    谢缘道:“带着。”

    桑意接过来,发现是他上次同他出去时同长刀一起送给他的那一对。谢缘不自然地握着配刀,有些刻意地把刀扣往他眼前凑——银质的,嵌着几枚剔透晶莹的绿玉石,在日光下反射出无穷光彩,同那副耳珰形制相同,是一对。

    桑意笑了:“你送我这个干什么?”

    谢缘瞥了他一眼,板着声音道:“信物。”

    桑意又问:“那你的那一份在哪里?不会是这个刀扣罢?为什么我的是耳珰你的是刀扣?”

    “因为丈夫在外声声苦……都能被媳妇听进耳中。”谢缘面无表情,耳根却透出一点隐红,“那个刀匠说的。”

    桑意又笑,谢缘不再看他,转头就走,走出十几步后,听得身后人清朗的声音:“好,我听着。”

    桑意说听着,倒也真的认真听着。他让系统开启了谢缘的实时定位,每天没事就瞅几眼,大致了解一下谢缘的安危,也知道谢缘回到了北疆营地——大约在处理顾氏的事情,又去了京中一趟面了圣——大概是给这件事收尾,而后回到了江陵。

    系统:【似乎出了一点问题,他为何始终不肯说喜欢你?】

    桑意随口道:“大约是别扭罢。”

    【那么你需要脱离这个世界吗?】

    “我没有完成任务,选择脱离这个世界的话,以后的世界会有什么不同吗?”

    【会。这个世界算作你攻略失败,下个世界中的绑定对象将是谢缘以外的随机人选,就和以前一样。】

    【另外,经我估算,你在谢缘的世界中所花费的时间与经历风险值都远高于以前的任何世界。你花费了三十七个世界的经验值换来锁定谢缘为攻略目标,我认为不值得。】

    桑意似乎有点生气,他冷声道:“谁说不值得?我下个世界还要找他,下下个世界同样要跟他在一起。不脱离,谁让我脱离我跟谁急。你拿了我的经验值还这么啰嗦,早点闭嘴吧你。”

    系统:【……】

    【好吧,那你需要“飞来横祸死翘翘”大礼包吗?生死关头,他会说喜欢你的,这也是许多快穿者惯用的杀手锏,完成任务的同时脱离快穿世界。】

    “那城主他不会很伤心吗?”桑意讶然道,“他既然已经爱上我了,而且是我主动勾引的,那么我便要对他负责,说到底,是城主也好,是别的哪个小姑娘也好,我既然得到了这份感情,我便也不能随便放弃。我本来就是他的人,你也不用担心我有心理障碍。”

    系统:【……】

    【你真是个好人。】

    “谢谢。”桑意平静了一下,认真道谢,“虽然我穿越了,可我也不是玩弄感情的人啊!再说了,我要是这么干了,等我回到现实世界中的话……”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却在心中默默地想道,若是等他回到了现实,谢缘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打死他罢……

    日子流水一样地过,从几天到几月,再从几月到一年。桑意远在东诏,期间又去番邦各地游历了一番,朝堂事离他十万八千里。然而这短短十二个月里,朝局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谢缘以一人之力倾覆了整个顾氏,翻出顾氏害死桑少将军、栽赃旁人的证据,清扫了其下依附的喽啰附庸,而后慢慢放权,有意为自己培养一个继任者。

    他拒绝了皇帝邀他做宰相的提议,少阳公主的母妃意图招他做驸马爷,亦被他一口回绝,理由是家中夫人逝世,此生再不续弦。他再未回过将军府,再不曾提起有关桑意的任何事,所有人都以为他深陷在桑意的背叛与死的打击中换不过来,唯一模糊猜出一些的,只有他身边的副官。

    那副官已经接受了军中大部分的事物,所有人已经默认他便是谢缘之后的江浙军主。他每天跟在谢缘身边做事,看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庞,却总是不免想起那日在雪山中——谢缘那一番反常的举动,他曾在事后多次回想,怎么想怎么觉得,谢缘那次是有意甩开他们,说不定打算一去不回。

    他当时看他时露出的那个笑容,分明就交代了他这一切。他是喜悦的,他放心把一切事务交在他们手中,因为他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那次他们在雪山中寻了他整整十多天,未见他的身影。他们在雪地里发现了他的将印与虎符,说明谢缘是彻底放纵了一回,打算抛弃一切的身份地位,去往某个未知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哪里,有什么人,他们一概不知,副官只晓得,他们一向稳重自持的军主,大约还有未曾被人见过的一面。

    两年后,谢缘弃官隐退。圣上百般挽留不得,也只得到一句平淡的回复:“臣前半生献给陛下,后半生陪伴发妻,将去往内人故地,为他守陵。”

    世人皆称不可一世的江浙总督竟然如此深情,又叹又奇,不少人想找到他,写一出凄美戏本子,或留下故事供人传阅,但他们都没找到他。

    谢缘去了一趟江陵,而后日夜兼程赶往东诏,去了雪山脚下。他原先承诺的是一年,此刻迟到了整整一倍的时间。他找遍了雪山下的小木屋不见人,找遍了集市街市也不见人,最后他回到了那个木屋中,天光乍破时被外面的喧闹惊醒,当中有他日思夜想的声音。

    他出门一看,门外路过一支走商的骆驼队,里面混杂着各色人等,载着铃铛与货物叮叮当当地从溪水上游走下来。有个穿红衣的年轻人长发竖起,眸光如星,耳边坠着绿玉石的耳珰,透着一种野性与妖异混合的美,好看得让人几乎移不开视线。

    谢缘迎着他走上去,年轻人却转身就跑,然而步伐虚浮,好像在故意放水一样,谢缘三两步追上了他,急切地把他拽进自己怀里,笑声和说话间的雾气缓缓贴近他,温暖又真切。桑意大笑着紧紧抱住他:“你回来了。”

    谢缘吻着他的额头,将他紧紧地圈在自己怀中:“我回来了。”

    两人便在这里住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自由自在的日子,而后他们收拾行装,去了更北边的国度游玩,他们笨嘴拙舌地学着好几种新的语言,每天划拳决定谁去泡茶洗碗,光阴如白驹过隙,然而两个人都像是不会老去一样,玩累了便休息,休息够了再出去见识世间风光。

    他们也偷偷回了江陵几趟,现世安稳,谢缘指定了一片芳草萋萋的荒野,背靠山川湖泊,是他们二人百年后共同的归处。

    每一天早晨醒来,桑意都要问一遍:“你喜欢我吗?”

    与上次不同,谢缘再也没问过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只是惯例性地给他一个深吻,算作回答。系统因此进入了超长的待机时间。

    有一天,桑意又问了一遍:“你喜欢我吗?”

    谢缘吻过他后,忽而看着他微笑道:“你说一个人若是原本不喜欢某个人,却因故要与他共度一生,假装喜欢,你觉得这算喜欢吗?”

    桑意眨巴眼睛:“啊?不是好多小姑娘都这样,拗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也只能与丈夫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想这样是不快乐的。”

    “我说的不是她们。”谢缘的眼里漆黑,深不见底,“小桑,你快乐吗?”

    “我觉得挺好。”桑意有点没睡醒,抱着他的手臂蹭了蹭,闭眼又睡了。

    谢缘轻轻地道:“我觉得这样也很好,也许一开始有些不甘心,但若是那个人肯装作喜欢一辈子,同我……一辈子在一起的话,假的也变成真的,是真喜欢。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他记得他给予过他的一切,他是这么喜欢这个人,以至于分别前看见的一丝失望也被他放在心头仔细珍藏。他的小桑说过的每一句话、曾经递给他的每一个眼神都是如此生动深刻,以至于他牢牢记在脑海中,在他与他别离的两年间时刻回放。

    所以他去了一趟江陵,走过那边的街市人群,看过桑意口中曾经提到的良田井口与城主府邸,有什么东西隐约浮上了他的心头,好比已经忘记的梦境一样,抓不住,放不下,百般怅然。

    他将此事压在心底,在往后的二十多年间内,慢慢消磨,最后成为一颗打磨光滑的宝石。二十年后,青山埋骨,桑意和他一起感染了瘟疫,两个人手拉手去看了墓地,互相给彼此的墓碑刻字,然后相拥着入睡。

    桑意比他早一天走。

    这天,谢缘在晨间醒来,没有等到一如既往的那一声:“你喜欢我吗,夫君?”此时他便知道,这场大梦是真真正正地结束了。他偏头看身边人的侧脸,白净温润,仅仅由于病痛而显得消瘦,但仍然是那样好看。

    他联系了友人,将丧事拜托给他们,抱着他一并跨入了他们最后的床榻中,按的是夫妻合葬的礼制。他感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正在逐渐变得微弱,这一生回放在眼前,最后定格在他们相见的那一幕。大雨倾盆,清脆的刀刃刮擦的声响,画着点墨江山的白伞,年轻人晶亮的眼眸。

    【滴,已为你锁定攻略目标,你的目标是谢缘,请知悉。】

    这是什么声音?仿佛跨越时空响在他脑海里,这声音不是对他说的,微茫老旧,转瞬即逝,将他带回他们初见的那一刻。

    ——公子留步。你如何知道这些事?你我原本认得吗?

    ——我当然认得你啦,只是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可能不太认得我。

    他的心脏一阵紧缩——

    这一刹那,灵台清明。

    他见识过的所有繁华浮生、风光霁月都并成此刻,并成一方名叫江陵的山城,并在那山城中的一方府邸,在那府邸中的书房中,他看见自己点灯闲坐,偏头去看身边一个认真看书的年轻人。是军主与军师的模样,是像情人又像家人的模样,是一人心许而另一人不察的模样。

    他怎么会不记得?他竟然会不记得?

    他唯独不会知道,那个人跨越三十七个浮沉人世,只为换得从此与他绑定,期盼着他能记起。

    “我喜欢你。”他终于想起来何为现实,嘶哑着声音说道。“小桑,我喜欢你。”

    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他见了第一眼就想要留在身边的人。从少年到及冠,他喜欢他,整整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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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我喜欢你”四字声纹录入完毕,精神能量获取完毕,恭喜你完成本世界快穿任务。即将回收你的灵魂,投往下一个人世中:在那里,你是一个梨园青衣,谢缘是你的东家,也是你要伺候的金主。确定继续锁定攻略目标?】

    “确定。这是什么奇怪的身份?”桑意的灵魂飘出来,仔细观察着棺材中的两具人形,企图也看一看谢缘的魂灵长什么样子,但他未能如愿。

    谢缘和他一起嗝屁了,不过好在他死后,谢缘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他得以有机会去下一个世界中找他。

    【也就是床榻之臣的意思。然而不要太过乐观,这一世他对你的好感度为10,成就等级为“不咸不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请你加油,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