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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东郊一片芦苇荡中,一众各持刀兵、看似煞气十足的壮汉们在其中穿梭疾行,其中为首者便是南顿王的门客,那个髡首大汉彭会。
“将军,咱们冒了不小风险,才将那群伧子擒拿下来掳出城外,为何要这么轻易就将人纵走?”
一名额前横着一道刀疤,望去颇有几分狰狞的壮汉好奇道。彭会早年在北地厮混时,曾在羯胡那里获得一个杂号将军官衔,因而部众们都以此称之。
听到这个问题,众人也都纷纷望向前方的彭会。他们这些人凑在一起,往年在北地劫掠为生,本性都是残忍好斗之人。如今虽然投入南顿王府,衣食俱有供养,生活可谓无忧,但对于这群过惯了刀口舔血的凶人而言,这样的生活未免过于寡淡无味。
因而领了这一项差事后,一众人都是磨刀霍霍,准备大开杀戒,然而临行动前却被严令不得妄伤人命。得手后一夜狂奔数十里,又在城郊荒野中藏匿数日,忍受蚊虫叮咬。然而到了最后关头,得到的命令却是将这些俘虏丢在荒野中,他们这些人就此撤退。
“大王之令,岂容你们质疑!”
彭会心情也不甚开朗,颇多郁闷,听到这质疑声,当即便沉下脸来怒声呵斥道。不过终究是跟随自己多年,出生入死的老部众,看到众人皆是困惑而又不敢言语的模样,他忍不住叹息一声后说道:“如今我等投入大王门下,早非昔日大江流寇,但凡做事,不能与以往那样再无顾忌。”
“杀那伧子只是一件小事,但他终究是北地望族旧姓,稍加惩治不害人命还倒罢了。但若真杀了他,都中郡府之类迫于物议或要严查到底,届时对大王而言也是一桩麻烦。况且,似这等望族子弟,名望较之性命还重要得多。他们敢悖于大王意愿,今次一场教训,足可让其声望扫地,这可比杀了他们要严重得多!”
众人听到彭会解释,心中虽然仍有不解,但不满的情绪总算有所缓解。继而便有人笑语道:“说来也是可笑,那伧子近来在都中名望不低,什么武略之选、知兵之才,原来也不过尔尔。几次冲杀不走,便乖乖弃兵投降,半点武勇血性都无。如此不堪,居然也配受人赞誉!”
旁边又有人笑道:“难得就在人家有一个好出身,王广你这姓氏不差,差在你大父没有落籍琅琊。若不然,我等如今都要称你一声主公、使君,何须再伏于旁人门下听用差遣。”
那被人笑语调侃的王广听到这话,也是忍不住顿足叹息:“同为王门后人,际遇却是天地之差,怪只怪我阿爷、大父,不能给我挣个大好出身!”
彭会听到这话后,回头给了那个王广一巴掌:“怎可辱及先人!你等又何须自怜,王侯公卿俱是人做。我等武勇俱有,所差不过一个出身而已!如今咱们俱投入大王门下,相谋大事。异日大王执住权柄,咱们这些从龙者也都是豹尾封侯之选!如今历阳苏内史之位,未必不可进望。几代下去,也是名动当时的名门望宗!”
听彭会描述的这个美妙前景,众人也都是喜形于色,一路上已经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助南顿王成就大事。以往舍命相搏,不过只为些许财帛而已,如今却有一个豹尾封侯的浩大前程,想想便令人血脉贲张!
听到手下人兴高采烈的谈论,彭会心中也是颇为振奋,益发觉得投靠南顿王乃是平生最为得意之举。若无此等际遇,凭他草莽卑浊之人,岂敢发此美梦!
一众人且言且行,很快便穿过了这一片芦苇荡,沿着荒岭之间的小径进入了建康城东郊一座园墅中。进门之后,彭会沉声吩咐众人道:“这几日我等都要留在此地,等到都中这一阵风头过去之后才能回城。你等平日都要安分一些,若是耐不住寂寞出门游荡泄露了行踪以致坏了大王之事,可不要怪我不顾昔年情谊!”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凛然回应道:“谨遵将军之令!”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自己这一行人的行迹早已经落在园墅对面高坡上的观望者眼中。看到那一众人行入庄园后,那望风观察者便悄悄行下高坡,由另一个方向绕行下来,翻身上马后往都中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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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芦苇荡的另一角。手脚俱备捆缚的杜赫横躺在草甸上,浑身已被蚊虫叮咬颇多红肿。
同样被捆缚的部曲们互相解开束缚,然后才匆匆上前将杜赫搀扶起来,其中一人不乏忿忿道:“前夜六郎为何要让我等弃械?那偷袭之人虽众,我等拼死亦能杀出一条血路,送六郎突出重围,绝不会受如此羞辱!”
杜赫在草地上坐着活动一下麻痹的手脚,听到这话后便笑道:“我等在都中,既无难解之旧仇,又无丰饶之财货。我虽不知那些人之来意,但在这京畿中枢之地,杀我无益,反倒是自惹罪祸。既然如此,何必拼去人命作无谓搏杀。世有亡命之徒,小隙即可轻捐其身。诸位皆我手足,岂能轻易赴死!”
杜家部曲们听到这话,心中不乏感慨,但嘴上还是说道:“终究太过犯险!那些凶徒来势甚急,恶念不小,六郎你若计差,便是丧命之局!以后切不可再为此举,若你真……唉,我等日后泉下如何面见先主公啊!”
“一次已是惊心,岂可再盼!”
杜赫嘴上语气虽是轻松,心情却很沉重。前夜于庭门之内遭袭,他便已经大约猜到来者是何方人马。建康城守备虽然松弛,但却也并非出入无禁的荒野,大桁篱门附近都有宿卫严查,以防再有乱民冲击。能在都中调集百余悍卒者本就不多,对自己怀有恶意者便更少。
这么一想,答案便呼之欲出,多半是那位南顿王了。至于南顿王为何会针对自己,杜赫也很快便有猜测。
关于南顿王在时局中的处境,杜赫早听褚季野讲过,加之近来在都中自己也有所得。自家早前冒犯了南顿王,虽然得了沈家解救无忧。胆随着自己在都中名声渐响,难免会让南顿王念及旧隙,大概想以此为要挟以期能取得与沈家联系而遭到拒绝,因而怨气便转到了自己这里来。
对此,杜赫也不觉得自己是被殃及而受无妄之灾,毕竟是他家先得罪南顿王在先。他反而隐隐有些担心,南顿王如此大费周章派人将他掳出城来,绝非只为恐吓一番就了事,必然还有别的安排。他自知自家所为之事若传扬出去实在太劣,因而心中便不乏焦虑,迫切想要知道如今都中形势如何。
若此事只损他名望还倒罢了,可是如今他在都中扬名与沈家力挺关系极大,他最怕沈哲子清誉亦受此连累。届时非但报恩不成,反而因此而连累到沈哲子,那他真不知该再如何面对沈哲子。
“大家都无恙吧?若是无事,我们现在便返回都中!”
众人虽受皮肉之苦,但倒也并没有多严重伤势,闻言后纷纷起身,于道旁捡起一些竹木棍棒持在手中,簇拥着杜赫往都中方向行去。
穿过芦苇荡后,一行人才辨明了方向,沿着大道一路疾行。过了一个多时辰,东篱门已经依稀在望,可是在即将行往篱门前,杜赫心中却是一动,若今次真是南顿王派人将他掳走,那么必然也算准他的行迹,只怕篱门附近早有布置。
因而杜赫并不急着过门,而是先派一名相貌无甚特色的家兵前往观察。过了片刻,家兵匆匆行回,神色阴郁道:“六郎所料不差,篱门后真有一众宿卫兵丁严查过往行旅,盘问诸多正是在寻我等。”
杜赫略一沉吟,让家兵上前来吩咐几句,又放其入城,自己则率领其他人,在城外寻一个地方停留藏匿下来。
天色渐晚时,百数名骑士由都中飞驰而出,行到篱门前便遭宿卫阻路,骑士当中一人上前递上凭证,说道:“我家郎君因急事要出城去,还望贵属行个方便。”
对方接过配印一看,脸色顿时肃然生畏:“原来是海盐男要出城,天色将晚,不知沈郎可需宿卫随行?”
“有劳了。”
沈哲子在马上点点头,那宿卫将领听到这话不禁一愣,他真的只是客气一句而已,却没想到对方当了真。但话已经说出口来,也只能分出一部近百人与沈家一众部曲站在了一处。
“郎君……”
马上的刘猛低唤一声,眼神望向几名从篱门处匆匆行往城内的人影,手指已经扣上了弓弦。
“由得他们去,我还怕南顿王得信太晚。”
沈哲子冷笑一声,旋即便拍马行过大开的篱门,其他家兵随之追上。至于那些被派来随行护卫的宿卫禁军却无配马,只能苦着脸一路狂奔跟上去。
一行人过了一条小溪之后,沈哲子让人唤来杜家传信那名家兵,问道:“杜君眼下在何处?”
那家兵站在独木桥上高喊早先约定的暗语,又过片刻,杜赫一众神态颇有狼狈的人才从树丛后行出来,远远呼喊道:“来者可是沈郎?”
得知杜赫无事,沈哲子也是松一口气。他虽然猜测南顿王不敢真害杜赫,但却也无十足把握,这也算是对杜赫的一桩考验吧。若连这种突发事件都保不住性命,日后在更加凶险的豫州自然更无安全可言。
见到脸上颇有凄楚丧气之色的杜赫,沈哲子于马背上微微颔首道:“道晖兄无恙那是最好,眼下不便安慰,请道晖兄上马,我带你去报仇!”
话音未落,便有沈家仆从送上队伍中闲置的马匹,杜赫翻身上马,还来不及多说,沈哲子已经拨马冲向另一个方向,自己也值得赶紧跟随上去。
夜色中,一众骑士呼啸冲过溪流,很快便停在一座宏大园墅庭门前。
沈哲子勒马顿住,手中马鞭一扬指着那庭门道:“杀!除为首者外,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