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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亮于台城静候皇帝批复诏书,然而诏书没等到,却等来了皇帝本人!
时下虽然已经入夏,皇帝却仍披一件风裘,体态看上去略显臃肿,但脸庞却已经瘦削得凹陷下去,脸色亦是苍白。由步辇行下直至走入庾亮官署,不足区区十丈的距离,便在内侍搀扶下走了颇久,步调虚浮隐有摇摆,看得出身体已是堪忧。
距离上一次朝会已过月余,这段时间内皇帝始终居于內苑不见外臣,庾亮虽可通行无阻,但心中愧疚加之恪守臣节,同样已经久不见皇帝。如今再见,却见皇帝较之先前已经判若两人,一时间感慨无比,竟不知该发何言。
他家避祸江南,得先帝赏识而幸帝宗,与当今皇帝相交于布衣。如今他位居中书执政,更是多赖皇帝简拔提携,知遇之恩与相知之谊一时间在心内翻腾。庾亮跪于皇帝座前,涩声道:“陛下若有垂询,召臣入苑即可,何必亲临。”
皇帝精神虽然萎靡,情绪却是不错,他扬了扬手中那份庾亮先前草拟送入苑中的诏书,笑着说道:“朕久居苑中,外事多不予闻。倒要请问内兄,台中此议缘出何端?”
他虽然自有消息渠道,不至于完全隔绝内外,但要得知消息总有一些滞后。此事关联甚大,发端却是骤然,因此皇帝确实不知其中内情,只是隐隐有些猜测,急于求证,因而亲至台城。对于阮孚罢黜还是任用,皇帝此时并不关心,他最关心是自己如今最看重的那件事是否已经争出了一个结果。
皇帝虽然是笑着发问,语调也淡然,但庾亮听到这话仍是如芒在背。但彼此关系到了时下这种境地,怎样言语致歉都显苍白。所以在沉吟片刻后,庾亮便就事论事,将此事前因后果详述一遍。
皇帝对时局的敏锐认知,自非常人能及,庾亮所述虽然不言其他,但在听过之后,心内已经梳理出一个大概的脉络。他的脸色渐渐舒展,明白帝婿之选终于已经决出一个结果,沈家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撑到了最后最终胜出!
他虽然属意沈家,将之列为帝婿备选,但其实心内仍是不乏疑虑,毕竟沈家门第仍是勉强,为了给女儿挑选一个称意夫家,他已经准备好关键时刻搏上一次。但最终是沈家给了他一个惊喜,这过程中或正或奇的手段,既显示出其家非同一般的手腕,又显示出对公主的重视。
若他身体康健,能够享国长远,沈家所显露出的手腕只会让他更加猜忌,要不遗余力打压其家。但如今,他却觉得只有将女儿托于此等人家才会安心。至于身后事,他已不再奢望。
肘腋生患,被至亲之人反制钳锢,皇帝心内愤慨之余,更多的是悲观。这世上没有人是可以信之不疑的,同床尚且异梦,更何况那些各有家计谋算的臣僚。
既然尽为一丘之貉,他更愿意将女儿托付给一个务实之家,而非那些流于玄虚、悖离实际的清望高门。最起码女儿这一生安泰可以保证,不会有那些不必承受的挫折苦难。
琅琊王氏门高非善处,丹阳张氏愚钝难持家。相较之下,沈家在这过程中诸多表现实在让人有惊艳之感。最起码那沈家子显露出来的特质,让皇帝感觉没有所托非人。
因为心情近来难得畅快,皇帝甚至忍不住不乏炫耀对庾亮说道:“内兄素有识鉴之能,对于朕所拣选这个佳婿,不知有何看法?”
庾亮听到这话,神情便不免有几分尴尬。最初他是属意丹阳张氏,仅只出于对时局的考量,至于其他,却没考虑更多。近来所观张氏诸多拙劣事迹,的确难称良配。皇帝以此语调侃他,确让他无言以对。
皇帝本意也不是让庾亮过于难堪,见其无言以对,便也不再穷究,略作沉吟后,便说道:“既然此事已有了结果,便着沈家子择日往宗正录名,婚期事宜便开议吧。”
庾亮闻言后仍是默然,一方面此事非他职权不便置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此事终究非他所愿,心内仍有几分迟疑。
“内兄,你亦为家人,朕与你论此事倒也不算逾规非分。”
皇帝深吸一口气,继而对庾亮说道:“六礼多繁,小女年浅,性恐不耐,所以朕打算仅作拜时之礼,亦省了外廷拜贺。”
庾亮听到这话,双肩却是一颤。周制婚仪,分作六礼,时下局势颇多动荡不宁,因而各有删减,哪怕世家都不再强求六礼齐备。然而所谓拜时之礼,乃是六礼皆裁,迎亲拜堂便是礼成。不要说堂堂帝女公主,哪怕庶人之家简从此礼,都要遭人非难。
但由皇帝说出这话后,庾亮再不怀疑皇帝选婿之用心。此前他心有隐忧,便是担心皇帝打算趁各地遣使入都庆贺公主之嫁时,皇帝会借此机会有翻盘之举。但如今皇帝直言欲以拜时之礼而嫁女,显然并无此念。
庾亮有感于怀,此时却难再遮掩,长跪于地颤声道:“帝宗嫁娶,岂可草率。臣请出都外任,边州小郡,恭求圣裁!”言外之意,他宁可放弃眼下一切权柄以避嫌,也不愿见皇帝委曲求全,寒酸嫁女。
皇帝闻言后却是惨然一笑:“内兄误会了,朕无别念,只是想亲眼见我小女出嫁而已。”
“陛下……”
庾亮如何听不出皇帝话中韵意,眼泪止不住的自眼眶涌出。
“天命有定数,当已则已,朕之一生草草,但亦可言无憾无愧。而今唯有舔犊难舍,太子有内兄等诸贤辅佐,朕可无忧。但这小女性非温婉,恐其见恶夫家,若不能亲治其嫁,朕是死犹抱憾。”
皇帝神态渐有慵懒,视线却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庾亮垂首泪流,他心内虽然不愿公主如此草率出嫁,但皇帝话已说到这一步,他又怎么能反对。沉默半晌后,庾亮才沉声道:“公主行庶人之礼,已是屈尊。臣请更益所封,以偿礼缺。丹阳乡人曾以两县请为公主汤沐邑,臣请从此议!”
皇帝眸子闪了一闪,此议他早知,只是一直卡于中书难决。本来诸王、公主之封属于太常、宗正任事,然而丹阳两县地近京畿,若中书不过,终究难行。他宁愿舍弃诸多虚礼,愿为女儿争取一个善封实利。但若没有外廷的呼应,凭他眼下状态,实在很难如愿。
此时听到庾亮表态,皇帝自是欣喜,便言道:“朕近来多有困乏,家事多仰内兄。若能为小女谋一善处,亦能偿我之憾。”
“臣定竭力而为,促成此事!”
庾亮郑重表态道,丹阳京畿难封,其实并非他从中作梗,而是句容、曲阿两县实在过于重要,很难划归封国。庾亮应下此事,感恩愧疚兼具,决意要为皇帝做一些事。只是若要为此少不了丹阳士人的配合,丹阳张氏先为此议,更是能否成事的关键。
但既然已经答应了皇帝,无论如何庾亮都要做成此事!
皇帝精神极差,到这会儿已经渐渐支持不住,起身由人搀扶准备回苑,只是在临行前又对庾亮说道:“皇后于此或许仍有难释,还要摆脱内兄开解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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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兄,我闻外廷于张氏颇有物议,他家将要与我家结亲,此时非议诸多,我恐伤我小女之名。大兄你于台中能否为其家周全一二?”
庾亮硬着头皮入苑拜见皇后,没想到刚一坐定,皇后便言到此事,这让庾亮更加为难。
此前皇后冒失之举,令他受累颇多,但他又怎么能归咎于皇后。此时再听到皇后仍是执迷,庾亮心内更是一叹,沉吟许久,才沉声道:“帝婿之选,已经有了定议。张氏非良配……”
“什么?已有定议?谁做的定议?我之小女婚议,为何我不知情?”
皇后闻言后,脸色已是蓦地一变,继而神情更加不悦:“张氏非良配?那是吴兴沈家得选了?大兄,张氏良选是你道我,如今又言张氏非良配,出于你,反于你。事关我小女终身,大兄你让我再如何信你?”
庾亮听到这话,神情更加阴郁,然而此事确为他之理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申辩,只是低头准备承受皇后的数落,并不多做解释。
皇后自是愤慨不已,她近来刚动念要善待小女,不料即刻便遭迎头棒喝,实在让她有些无法接受。
早年居家时大兄的积威,因其爱子心切,此时也抛之脑后,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她才凝声道:“我家小女,怎能嫁于狂悖武宗!大兄,早先你也言非沈氏,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罢止此事?若你觉得难为此事,我自于苑中与你呼应,另择人家,万勿让我小女嫁入武宗门户啊!”
庾亮听到这话,更觉得头疼不已。此事已让南北对抗胶着良久,如今总算有了一个结果,怎么能轻易罢止!若真敢为此事,让南士如何自处?如何再视朝廷?
眼见皇后已经皱眉沉思,似是绝非说说那么简单,而是真的打算付诸行动。庾亮渐渐明白了皇帝为何一定要在自己生前将公主嫁出,若此事再被搁置,还不知要被皇后导向何方。有心为恶诚然可恼,但无心之恶才最令人猝不及防!
“此事南北瞩目,岂可轻言罢止。皇后若擅动此议,南北物议足可陷我家于绝地,或连东宫都要造受波荡!”
庾亮岂敢再让皇后轻举妄动,连忙沉声说道,眼见皇后脸色大变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才又说道:“陛下爱女之心,尤切于皇后。他为公主所谋善路,远非皇后可想之周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