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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识此物,何奇之有?”
皇帝已经很努力去辨认这墨痕交错的古怪图案,但脑海中实在想不出一物与之吻合,心内已经感觉有几分尴尬,又看到座下沈哲子那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便有些恼羞成怒。
“此为农耕之犁,小民笔力拙劣,陛下因而不识,是小民的过失。”
见皇帝变了脸色腔调,沈哲子不再卖关子。他跟这皇帝可还没到熟不拘礼的程度,只是心里原本的期望一落千丈。
“犁具?”
皇帝听到这话,脸色才稍稍有所好转,继而又低头观察这草图,才依稀辨认出犁辕、犁铧等部件,只是与自己印象中的犁具大不相同。
皇帝虽然久居深宫,但也不是不知农桑之事。往年先帝亲耕籍田时,都有在场,对于各类农具,也略有涉猎。之所以没能认出这草图,一方面是这曲辕犁构造本就不同于时下之犁具,另一方面则是根本就没往这个方面去联想。
他心中好奇少年要进献何物,却没想到仅仅只是一件农具,还是图纸并无实物。失望之余,皇帝略带不满道:“这便是你所言之民生宝器?”
沈哲子倒不奢望皇帝能如躬耕老农一般,一眼就看出这犁具的价值,有条不紊的解释道:“此犁具不同其他,直辕化曲,犁架轻便,节省用料。又有犁盘转变,转折自如……”
皇帝状似认真倾听,但对于沈哲子所言,并无直观联想。他又非起于草莽、披荆斩棘才得享国祚,虽知农事为社稷根本,但若说对农桑事宜了若指掌,那也实在不可能。
不要说皇帝,就连侃侃而谈的沈哲子,也不清楚他这番话的具体意义所在。且不说今世的他没有耕田经验,就算在后世时,对这种原始工具也几乎没有接触。这一番说辞,还是帮忙改进农具的工匠所总结出来,沈哲子熟记于心,眼下照本宣科的复述。
两个不懂装懂的人,一问一答,神情肃穆的围绕这农具史上重大的革新展开讨论。但其实无论是聆听者,还是讲解者,对此都是一知半解。
讲解半晌,沈哲子也没了新词,便下总结道:“此犁为小民先人所造,用之乡土,乡人名之为沈郎犁。小户耕作,可蓄人畜之力近半,颇得其利。此农耕宝具,不敢自珍,小民有幸得谒阙下,献于陛下,为社稷祝。”
皇帝原本听得不明所以,随口应付敷衍,待听到“可蓄人畜之力近半”,精神便陡然一振,继而又拿起犁具草图仔细端详:“此物果有如此神异?”
沈哲子认真点头,他希望皇帝重视此事,将之当做一个正经事去推广,倒不是全为了邀取名位,但也不忘提醒道:“农耕之事,犁地翻土只为一桩,尚有除草播收。以此农具用于四海,未必能使耕田倍增,但可蓄养民力。小户得利,生计有缓,俱仰圣君德泽。”
说这句话,沈哲子是不想皇帝凭此大规模授田。这个年代,土地并不缺,缺的是人力。增加授田看似好事,但沉重的赋税也会附着土地上一起分发下去。大片耕地撂荒,小民宁肯托庇于大户,也不愿分户造籍,自耕谋生。
打土豪,分田地,最起码在这个年代是没有市场的。小民承受不起赋税劳役的负担,大户也不愿减少控制的生产人口。朝廷历次土断,收效甚微,根源在此。皇帝作为最大的地主,摊子铺开太大,难免就缺少了竞争力,这大概也是皇室羸弱的其中一个原因。
果然,听到沈哲子的话,皇帝热情稍减。他对农桑之事并非一窍不通,也清楚单凭一件农具对世情或有改善,但也不可能有多迅猛的提升。不过对于这蓄养民力的农具,他也不再等闲视之,准备稍后着有司去督办试水。
“人言吴兴沈氏乡土豪富,由此小节,可见一斑。”
让侍者将这草图认真收起,皇帝不乏感慨说道。他虽然贵为天子,但诸多掣肘困蹇,真比较起来,未必就比高卧草庐的田舍郎过得舒心。
沈哲子当然不会傻到在皇帝面前炫富,闻言后便再拜道:“小民家于乡里,能够耕桑得宜,略蓄家资,全因王道善治,忠义教化。陛下身披山河,小民之家,不过衣袂丝缕而已。”
“貉子也懂忠义?”
或许是话题谈开了,又或长久抑郁于怀,皇帝在这少年面前,心防略松,闻言后冷笑一声。
沈哲子却是面色一肃,叩拜道:“小民愚鲁,不敢闻陛下此言。地无分南北,俱为晋土;人无分贤愚,俱为晋民。忠义大节,立身之本,心若无此,非人矣!”
皇帝脱口说出那话,便觉失言,及至听到沈哲子的对答,眸子却是一亮,口中喃喃复述:“地无分南北,俱为晋土;人无分贤愚,俱为晋民……”
沈哲子看到皇帝这深受触动的反应,大概能猜到这几句话在其心内掀起的波澜,先前在诗词方面被鄙视的不忿消散许多。心里念叨着要不要趁热打铁再念诵一句“一寸山河一寸血”,不过很快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不想过于出挑。
“小民年幼智浅,常于家中听家父吟诵,不敢忘此言传义理。”
皇帝听到这话后,默然良久,心情很是复杂。他听到这话,感触最深是其中那种天下大同、囊括四海的豪迈志气。但若出自沈充之口,其中未尝没有孤愤自艾的感慨。
先帝重侨门而轻吴士,固然有蹇于时下的不得已。但在沈充这种有任事志向的吴人看来,却未免有些厚彼薄此,难免郁积于胸,继而被王敦这种专欲擅权之辈蛊惑取用。深究根本,可恨之余,不乏可悯。
感慨良久,皇帝心情变得很复杂,谈兴稍减。沉吟了片刻后,说道:“你父沈卿,既任会稽大郡,当思国恩之厚。察其举议行事,朕心内亦嘉许。宜自勉,勿负朕之厚望。”
沈哲子又连忙谢恩,察觉到皇帝有结束会谈的意思,不免有些傻眼。自己的爵位呢?就这么算了?
看到少年面有迟疑之色,皇帝略一思忖,便又笑道:“朕家中之女郎,是我至爱之瑰宝。欲求木瓜之好,你也要有琼琚之美资。朕也很想看看,纪侯口中吴中琼苞,绽放之日是何风采。”
你也要有命看到才行!
见皇帝又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心内纵使又不甘,沈哲子也只能腹诽几句。好不容易能开一次金手指,白送出去曲辕犁,半点好处没捞到。
沈哲子打定主意回家后就召集工匠开足马力生产这件农具,快速在吴地铺开。实惠已经捞不到了,这个命名权一定要尽快做实。
心内忿忿离开了苑城,在台城内被安置等候片刻,却没想到有意外之喜到来。
皇帝虽然没有当面赏赐沈哲子,但随后还是发放了封赏,赐爵关内侯,位列六品。
到了这时候,沈哲子才明白东晋一朝的爵制,实在有点混乱。王号之下有公侯伯子男,爵号前加开国者,为一、二品。开国爵号之下,又有县侯、乡侯、亭侯、关内侯等。不加开国的侯爵,品秩都在三品之下。
譬如沈哲子老爹沈充的武康县侯,看着挺威风,其实只是第三品,还不如第二品的开国子、开国男。沈哲子这个关内侯,那就更不必说了,只能说勉强有了爵位,甚至没有实封的户邑,就是一个荣誉称号而已。
但有总比没有强,况且葛洪一把年纪了,也就混到一个关内侯爵位。沈哲子年纪虽然不大,但俨然已经与小仙翁平级。等以后继承了老爹的家业,部曲荫户佃户无数,比许多开国县公还要威风。
在台城中接受封赏后,沈哲子来时孑然一身,离开时却前呼后拥。几辆大车装着皇帝赏赐的钱绢,还有御赐班剑甲士两名,以后出门逛街,可以用来开道,确实威风。他又没有时下人固辞封赏的毛病,自然是赏赐多少,照单全收。
一直到沈哲子离开台城时,庾亮都没有再露面。虽然今次是有惊无险,但沈哲子心里是把这笔账记在了庾亮头上,只等一个合适机会,就要让这个家伙加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