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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台大将军府,同样位于洛水北岸,但却不入里坊,而是单独创建一座小城,名为宣仁城。
宣仁城东、南两侧俱为在建或是业已建成坊市,中间隔着两座本就存在、又经深挖扩建的湖塘,西侧便是规划中皇城的位置。不过跟整座城池相比,皇城的建设进度并不快,到如今也仅仅只有最核心的太极宫才草成端倪,其他地方还仅仅只是一片圈禁起来的禁区。
对于沈哲子而言,北上洛阳创建行台,日常倒也没有太大改变,仍是事务繁忙,顶多就是办公场所离家更近,不过前、后庭的距离。往年在寿春虽然也是如此,但当时他往往还要领兵在外征战,留在都督府的时间反而不多。
启泰改元之后,各边防线都已经巩固下来,最近几年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开拓计划,所以大多数时间都留在了府中,尤其今年入夏,兴男公主并小儿阿秀北上入洛,老爹沈充也跟随北上暂居,所以忙完公务之后,沈哲子便匆匆内返,侍父教子,生活充实且乐在其中。
大将军府内庭阔大,但却乏甚园林之美,保持着一种朴素风格。唯一尚算精致的区域,便是为妻儿所准备的起居所在。
曲水竹林内,阁楼隐现,此时的阁楼里,回荡着戏闹声,偶或夹杂着一些稚童嬉笑。
多年以后,大梁皇帝沈雒在行过宣仁小城的时候,仍会想起父皇带他在暖阁暗室观看影子戏的那个遥远的午后。
那时的他,刚刚抵达洛阳未久,对一切感觉都是那么的新鲜,但所有的新鲜都比不上那活灵活现的画影在洁白的皮幔上灵活跃动给他带来的冲击之大。
童年事迹给人带来的影响至深,以至于多年以后,在繁重国务之余,他最大的消遣便是一人独坐暗室中,静静观赏一出《高帝破军戏》,而后酣畅享用一餐鹅羹。
于是,那个午后昏暗的暖阁,父皇耐心给他讲述光影成像的道理,母后细声絮叨他将要业荒于嬉,还有二弟沈英在一旁稚声笑闹,诸多记忆中的声音与画面,便俱都鲜活起来。
“他已经观了一个多时辰,今日的课业还都没有做完,该要停了!”
兴男公主秀眉蹙起,抬手轻掸夫郎袍服抱怨着,只是自己两眼却还盯着那片光幕,间或抬手往另一侧阿翎娘子怀中拍掌嬉笑的小沈英口里塞进一块牛乳饴糖,还竖起着耳朵仔细去听那戏词。至于缺席的妾室瓜儿,则还在静养安胎。
次子沈英的名字是老爹沈充给拟的,五人曰茂,十人曰选,百人曰俊,千人曰英,也是一番嘉许。至于小字,则名蒲生,乃是其母崔翎娘子给起的,是为了纪念早年那一段艰苦岁月以及夫郎将之由苦海打捞拯救上来旧事。沈哲子不愿强阻阿翎娘子一番缅怀,也就只能对不住那还不会反对的沈蒲生了。
头戴着绒线虎头帽的沈阿秀听到母亲这厌声,反手便紧紧抱住父亲臂弯,可怜兮兮道:“我在南边,天天都想念阿爷,阿爷事迹威武,我真想再看一遍……”
沈哲子还记着此前这小子入洛望见自己那怯怯怕生的样子,但听到这奶声奶气的拍马屁,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摆手吩咐道:“再演一遍。”
不过这小手段虽然有效但也有限,影子戏又演过一遍后,纵然这小儿还要蹬腿哭闹,也被其母拎起了发辫拽出暗室,委委屈屈的被按在书桌前,噘着小嘴自己研墨。
每当眼见这一幕,沈哲子便不免对兴男公主心生怨念,原因则是这母子早前在建康都中的一桩旧事。
启泰改元后,老爹沈充便也卸去了台事,每天最大消遣便是变着法的在家宠溺孙子。每每公主要做家教启蒙,老爹便笑言我家阿秀非是俗种,无需寻常苦教,才器自能壮成。于是后来兴男公主便专教小儿书法,老爹便再也不卖弄包庇了。
世事艰难,何至于此啊!自己不过是笔力稍欠,招谁惹谁了,竟然殃及儿辈!
看到这五岁小儿端坐在案前,稚嫩小臂空悬执笔,沈哲子便觉一阵心酸。无奈最毒妇人心,公主专挑他软肋下手,让他也不知该要怎样包庇小儿,总不能眼见小儿以后也如他一般,写上区区四个字的碑文还要找人捉刀。
然而兴男公主毒手却不止于此,沈哲子腋下夹着蹬腿摆臂的沈蒲生正待要退出,却被兴男公主给拉住。
“这几日我心里就念着一件事,要请夫郎应允。阿秀这小儿年数也不浅,且已经识得百数字,启蒙已经足够,也该考虑学《诗》。江表乏甚《诗》传名家,天中总是时流萃集,应该不乏宗师。夫郎是否择选礼聘几人,入府教授小儿?”
兴男公主抓住夫郎衣袖,一脸认真的询问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已经忍不住瞪大眼:“这小儿才五岁罢了……”
“虚数将要满六了。”
兴男公主回首看一眼已经落笔的小儿阿秀,转过头来又叹息一声,眉目间也泛起惆怅:“我也是从幼生长成,哪里不知稚儿爱戏,也盼他能早晚喜乐。可是生在这等人家,名父之子,奋力学养还怕他不如贤父三分,又哪里敢纵容他嬉戏过分,虚度光阴啊。”
原来是都怪我了?
沈哲子听到公主这论调,一时间也是有些无奈,这种慈母厉态的用心他倒能体会,但一个区区几岁小儿,即便强塞再多枯燥知识,非但无异于学,反要扼杀更多想象力的可能。
“还是等到越过明年再说……”
沈哲子这里话还没讲完,兴男公主已经转为一脸委屈状:“夫郎你爱护小儿,也要体会我的苦衷。我家夫郎怎样的贤达才力,举世都知,我一个庸质妇人,又哪里知道该要怎么教养这等优质贤种,也只能用勤补拙……”
“罢了,我来教他!家中自有贤父,教养也无需外求。”
沈哲子眼见公主此态,只能抬手说道,他才不放心将自家儿子丢给外间那些饱学之士去折磨。
苦着小脸的沈阿秀见父亲去而复返,顿时笑逐颜开,当即抛开毛笔便要站起身,却见父亲已经板起了脸:“生人长成,必佐以学。《诗》之所存,讲礼论世抒情,所谓微言大义,尚非你这智浅孺子能悉。今日开始,我便先授你声韵之学,开讲之后,你就该以师礼相待,不可再作亲昵无赖模样,明白没有?”
阿秀听到这话,小脸顿时又皱起来,但见母亲在一旁殷勤的将竹尺塞入父亲手中,忙不迭拱手稚声道:“明白了。”
“你也要学!”
沈哲子又将肉团子沈蒲生按在另一侧,然后才抓起毛笔来,准备先写上一篇教材。
兴男公主见状,忙不迭从他手里抢过笔,说道:“夫郎自述,妾来听写。这小儿于书道正是浅学表皮,最易从流。”
沈哲子受此羞辱,脸色都有几分潮红,抬手一尺敲在案上:“噤声!”
沈阿秀眼见素来强势的阿母在父亲面前都是如此温顺,顿时父亲在心目中形象更高大几分,小眼里满是崇拜。
坐定之后,沈哲子稍作沉吟便念了起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
“夫郎真是诗道佳才,浅试小作便得如此趣致。”
兴男公主抄写一遍后便又忍不住诵念起来,区区几句便勾勒出一副春江水暖、白鹅浮波的鲜活趣致画面,望向自家夫郎,目光里更是充满钦慕。
“噤声,还有呢!”
沈哲子横她一眼,继续念道:“敛声分荷叶,探网可捕捉。瓷盆盛五味,炭炉小火锅。深煨九分熟,浓香胜乳鸽。羹汁稠且滑,斗米仍觉饿。提网返河塘,白鹅难再得。”
兴男公主一路听写,只是越到后面,脸色变得越发古怪起来。沈哲子却不管她感想如何,抬手拿过这篇诗作吹干墨迹,继而摆在阿秀面前,吩咐道:“且先圈起生字,待到认熟,我再来给你深讲诗义。”
“这、这……”
兴男公主还待要阻止,却被沈哲子摆手驱赶:“娘子且先退出吧,记得准备炭炉熟煨鹅羹。这叫作指物佐学,遍识之后,此生难忘,胜过凭卷枯读。”
兴男公主站起身来,犹豫该去还是该留,但又见那父子三人俱都趴在案上指字识念,更觉自己是多余,只得悻悻退出。
傍晚时分,不独沈阿秀将这篇小诗背诵的琅琅上口,就连沈蒲生那个小肉团子坐在餐桌上都摇头晃脑的叫嚷着鹅鹅鹅。
晚餐全家人齐聚,各自案上一瓮鹅羹,沈阿秀站在大父沈充席侧一脸卖弄讲述午后所学:“大父知不知五味是何?知不知肥鹅为何要用炭炉熟煨……”
沈充爱极了嫡孙,这会儿自然也是极尽配合,满脸做作诧异姿态,不时张口“为何?”“果然?”“原来如此!”
沈哲子于席上轻啜鹅羹,听到儿子滔滔不绝讲述午后所学,已是一脸的欣慰,另一侧席上兴男公主则捂脸叹息,悔不当初。
沈劲近来从潼关调防归洛,今日也在席上,听到阿秀认真分讲肥鹅几种炖法,已是展开折扇,掩面窃笑起来。
沈充听到这窃笑声,顿感不满,指着沈劲瞪眼斥道:“你又笑些什么?我孙儿如此年纪,已经熟知生民庶用,开口一讲,色香俱得。阿秀你不必理会阿叔嘲笑,明日大父教你炖鹤!”
如此截然不同的待遇,沈劲顿时也笑不出,反手收起了折扇,低头默默用餐。
餐饮半途,突然家人来报,言是桓豁入府求见。沈哲子闻言后便放下筷子起身离席,沈劲也实在不敢再留在心都偏到肘腋之下的父亲面前,忙不迭起身道:“我与阿兄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