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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起:“……”这话她该理解成指责亦或者是陈述事实呢?
或许觉得舒坦了,方才一直对陈白起视若无睹的相伯先生也有了兴谈的力气,他微嘘起经光照扫拂虚幻的睫羽,旋眸余光懒睨着灿糜院,入秋来,树叶慢慢黄了,花草逐渐凋零,唯有院子里的菊花竞相开放,菊花姹紫嫣红、流光溢彩。
些许觉得花滟累目,相伯先生又闭上眼,此时檐廊下风和日丽,风铃清脆叮当,他一手轻轻搁于湿凉的额际,隽挺的鼻梁下,一双饱满而优美的唇型阖动:“及笄了,果然取的字叫白起啊……以后倒是可以这般光明正大的喊你了。”
陈白起亦难得浮生偷得半日闲来,她失笑道:“陈三也不曾让先生偷偷摸摸地喊啊。”
她倒是会跟他开玩笑了。
相伯先生并非一个严厉孤芳自赏之人,是以陈白起倒是觉得并不难接近,特别是那一次下山后,他待她到底与别人不同,他在她面前随性而恣意许多,就像许多的恶习与弊病都懒得掩饰,坦而率之。
当然,亦仅限于接近,想要更加深入的触及他的底线,却是不能够的。
“想来,某是否是除陈三,第一个知道这个字的人……比所有人都早啊。”相伯先生移开一丝缝隙,嘴畔含笑旖旎,似散尽的病态之气:“倒是更怀念那个时候。”
陈白起瞥了他一眼,笑了笑,眸底光线被切割得细碎而柔和。
“先生可知这白起二字何解?”
她突然有了兴趣与人分享一则关于自己的小秘密。
“白起白起……何解呢?”相伯先生眉心动了一下,似被她突然多了丝孩子气的语气感染,便顺着她的意,亦一副兴趣盎然地问道。
“我给先生讲一则小故事吧。”陈白起想起她曾经看过的南宋笔记小说集<夷坚志>中记载,她以一种平和而幽雅的声线道:“传闻江南民陈氏女,年十七。素不知书。得病。临绝。”
传闻中江南有一陈氏女子,十七岁,她生平不识字亦不曾读过书,在得了一场重病,临终前……
她低下头,看着躺在她腿上之人:“陈氏女忽语人曰——我秦将军白起也……生时杀人七八十万,在地狱受无量苦,近始得复人身……然世世作女子,且寿不过二十岁。”
陈氏女突然间说,我前世其实是秦将军白起,因杀了七八十万的人,便一直在地狱受罪,后来终于能够投胎为人,却只能世世转生为女子,并且寿命终不过二十。
这则故事其实听着挺荒谬的,然相伯先生却不知为何听了,脸上逐渐失去了闲逸之色,在听闻“且寿不过二十岁”时,只觉心脏某一位揪紧一下。
想来,他此番多少有些感同身受罢。
陈白起观察其色,便放开了他的眼睛,将目光放于斑斓射于石板小径上:“……今日之死,亦命也。然,夫言毕而殁。”
是以,我如今病故,实则乃命运。然后,她讲完便死去了。
今生孽前生债……
相伯先生长久地缄默下来。
当初,陈白起听这则故事只觉有趣跟颠覆,眼下她却忍不住想倾吐更多:“想来先生应不曾听过秦将白起之人吧,这又是另一则闲人杜撰出来的故事了。”
她道:“秦国郿县白起,号称‘人屠’,据闻此人他一生善于用兵,征战沙场37年,攻城九十余座,歼敌上百万,未尝一败绩,这样人几近完美而功绩无双,然毕竟人无完人,联系之前那一则故事,想必先生应当猜到,白起此人名场天下的手段无一不是一则则骇人听闻的震摄,其中一场长平之战,秦军在白起的指挥下发起猛攻,射杀只会纸上谈兵的猛将后,然后四十万赵军成为俘虏。之后,白起采用欺骗手段,将四十万赵国降兵悉数活埋,四海震惊……而白起一生,亦因杀孽过重,导致最终自杀而亡的下场。”
以前她会叫白起是因为这是户籍上早已存在的,而如今她会叫白起,或许多少是因为白起这个名字与她……是如此地近乎相似。
“只是他定然猜测不到,世人对他的结局尤感不满,他这一世的死亡却并非终结,他仍需一世接一世的续清罪孽方可得以超生。”
如同她一般,从现代投身来到陌生而纷争战乱的异世,必须不畏生死万千完成了战国霸业方可获得自由。
“这是什么书籍记载的故事,为何某却不曾听闻过?”相伯先生道。
“随沧月公子前往莫高窟时,随意翻阅到的壁书,本只是闲聊画本,却不知为何记入了脑中。”陈白起道。
“莫非白起是因为……仰慕这位秦将白起,方取字为白起?”说到“仰慕”二字时,相伯先生明显语气变异了二个音调,想来,他是在怀疑她看人的眼光问题。
“呵,仰慕倒亦算不上,只是偶尔会感叹人生于世,难免会遇上一些不顺畅之事,想着自身分明循规蹈矩,从不行差踏错半步,一些不曾预料的天灾*,不落于其它人身,偏生要落于已身,忍不住便会心性愤懑怨怼与委屈,这时或许想想白起这一则故事,想着,或许这便是前一世积累下来的债吧,或许自己便如同那名江南陈氏女,因上辈子作孽太多,这一辈子方会落得这般困滚潦倒境地……”
她从不曾对人道,她本以为她终于有能力令一切结束掉的时候,却偏生被系统挑中送到了这么一个异时空来完成所谓的制霸战国的任务,有时候想想她都觉得,自己这估计在给前世的自己还债,否则这世上千千万人来往矣,为何偏偏挑中她来?
听了陈白起的话,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了,只是静静地,一人静思坐着一人冥想躺着。
老实说,陈白起的话总会令相伯先生产生许多以往从不曾涉猎或接解过的思绪,这很新奇,当然,亦很费神。
但他,甘之如饴。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漏到他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晕,陈白起觉得沉默够久了。
有一件事情,在她心中沉澱了许久,估计再不问,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问了。
陈白起抬起了头,望着灰扑瓦檐边角撒下的树影斑斓,话中喉中停搁了几秒,方吐出:“先生,他便不行吗?”
陈白起之话,令相伯先生怔愣了一下。
“他”指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陈白起又道:“我知道,挟私于先生追问这种本该避讳的话题,或许会令先生感到反感,可此事白起不吐不快,白起不懂……为何,他便不行?”
她的声音低低轻轻,像秋天透过树叶坠落的阳光,微凉而浅,却显得那般透亮。
相伯先生拂开了陈白起仍旧替他按穴之手,缓缓自她身上撑起上半身坐起,他长发披散如绸,流动间映着光线透着一种黛蓝的光晕,那挺直清瘦却线条绮丽的背影,似与天地相融为一体,他悠悠长吁之声带着些许惆怅道:“不是他不行……而是,某所等的明主一早便是被上天所选定的,此人非他而矣。此道理如同……白起,若此刻某让你放弃他,另投明主,你可行?”
自然不行!
她耗费了如此多的功夫与精力方走到今天这一步……这一刻,陈白起突然好似明白他的意思了。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啊。
“是陈三狭隘强求了,先生,陈三在此,愿你……能够早日觅得明主,一展抱负。”陈白起看着他的背影,真挚道。
相伯先生没有转过身来,他仰头望天:“白起,你是否要离开了?”
陈白起沉默了一下,方微微一笑:“嗯,去丹阳……在离开平陵之前这段时间或许会很忙,所以无法再前往圣湖拜访先生了,所以,陈三今日便是来告别的。”
相伯先生瞥向廊阶一旁搁放的菊酿清酒,略为落寂地笑了:“白起,这酒某可能饮?……”
陈白起扬唇:“可。”
两人各取一杯,对饮笑谈。
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
“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相伯先生支颐望天,双酡因酒意而泛粉,双眸似醉非醉,荡漾着水意滟潋。
陈白起酒量比相伯先生要好,而且她饮酒不上头,是以她喝酒如品茗般慢悠自得。
“先生,我有时候很后悔,在我空闲的时候不曾四处走走旅行一下,一到忙的时候总会遗憾自己当时空度浪费了许多时间,是以,若先生眼下得空,不如……便替白起四处领略一下、好好地看看吧。”
生命在于运动,也别再一直宅在一个地方了,她苦口婆心。
相伯先生瞥了她一眼,笑眼微灩,似从眼角至脸颊泛起一丝桃灩之色,煞是醉人:“你想去哪里看看?”
陈白起抿了一口,想了想:“最著名的、最神秘的、最值得的。”
相伯先生脑袋一偏,轻笑了一声。
“先生,陈三即将走了,再会亦不知何时,是以陈三迫你下山的代价,如今可否告知?”她眸色清亮似镜,一瞬不眨盯着人时,像折射着光。
“……已经不需要。”相伯先生脸上的笑因为她这一句话,瞬间便湮没了。
他道:在你义无反顾选择沧月公子的时候,便已经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