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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宇文温的质疑,那人急得接连摆手,以肯定的语气解释:“郎主,这可不是假的,今日一早,大帐发生的事情,许多人都看到了,小的也看见了!”
宇文温思索着,没有催促对方解释,而是自己消化着刚听到的消息。
细作,是主将的眼睛和耳朵,其所见所闻,会对主将的判断造成直接影响,正是因为如此,细作一旦被敌人布置的假象迷惑,也就会连带着误导己方主将。
刘宋时名将檀道济的“唱筹量沙”,就是典型的欺骗战术。
檀道济率领的宋军缺粮,又被敌人围困,军心惶惶之际,檀道济让人在军营里堆起沙子,再把粮食铺到沙堆上,造成粮食堆积如山的假象。
然后故意松懈营防,让魏军细作得以轻易潜入军营,看见这些“粮山”。
檀道济生怕演不像,还让士兵装模做样称量粮食(沙子),量一次就唱出数量,以便让魏军细作听得清清楚楚。
细作果然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溜回去禀报己方主帅,主帅得了军情,认为宋军不缺粮食,必然会固守待援,于是麻痹大意。
檀道济瞅准时机,连夜敌前撤退,溜之大吉。
欺骗敌军细作,进而欺骗敌军主帅,宇文温一直提防这种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所以对于刺探军情的细作,他的要求是汇报时必须把看见、听见的事实和自己的猜测分开,不能误导主帅的判断。
也就是用词要严密,看见敌人在称量一堆疑似粮食的堆积物,那就如实禀报,既然没有亲手去摸那堆东西是不是粮食,便不能直接说对方在称量粮食。
若敌军一千兵马离营向东而去,东面百里是某某城,如果没有更具体的证据,禀报军情时就只能陈述事实,不能说敌军一千兵马往东面某某城去了。
总而言之,事实是事实,由事实得来的推测不该由细作当成事实说出来。
宇文温对细作的要求很严格,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为他刺探军情,细作不但要把看到的、听到的消息说出来,还要把如何看到、如何听到这些消息的细节说出来。
将获得消息的方式给出来以供参考,才能让主帅有一个较为客观的判断,判断细作看到的、听到的所谓事实,是不是别人故意透露出来的“事实”。
宇文温派到许昌潜伏的细作,花了一番功夫才在敌营潜伏下来,这些人全都经过“专业培训”,所以心思缜密,不是一般细作可比。
此次赶来报信的人,代号“鸢六”,和同伴一样,对于西阳王的要求很清楚,待得西阳王让他说出细节,便将自己的亲身经历一一道来。
尉迟顺如今被邺城伪朝廷封为安固郡王,西阳王当然是不认这名号的,所以依旧称呼岳父为“胙国公”,那么细作汇报敌情时,同样称呼尉迟顺为“胙国公”。
鸢六和伙伴潜伏敌营,身份要么是普通士兵,要么是随军青壮,这样的身份自然无法接触敌方主要将领,无法及时刺探到核心机密。
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大,以至于军营里都传开了。
今日一早,有朝廷派来的使者抵达军营,排场十足,身份是普通士兵的鸢六,当时正好在中军帐附近忙杂务,所以看得明白。
中军帐擂鼓,召集众将议事,主要将领们入帐,没过多久,鸢六就听见里面叫骂起来,不过他当时推着独轮车往别处运东西,无法靠过去旁听,只能推车离开。
不一会,只见许多士兵往中军帐处跑,场面有些混乱,又听得中军帐处动静越来越大,他和恰好在附近的一名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浑水摸鱼,跟着其他士兵到中军帐外看个究竟。
他和同伴挤在人群中,如愿看到中军帐发生的一幕:朝廷来使和部分军中将领,与胙国公等另外一些将领拔刀对峙,双方部曲亦是如此。
两拨人是在中军帐外对峙,所以许多跑来围观的士兵隔着老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其中就包括鸢六。
双方正在对峙,随时都有打起来的危险,所以围观的士兵无法也不敢靠太近,免得被人误伤,故而混在人群中的鸢六,听不清楚对峙双方在说什么。
他认得胙国公尉迟顺,远远看见这位和朝廷来使说话,不知说了什么,最后胙国公竟然把刀一收,束手就擒。
朝廷来使当着大家的面宣布,说奉旨暂时担任主帅,而胙国公随后被士兵带到别处,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宇文温听完,提笔在白纸上写字,写出自己听到消息后觉得有疑问的地方,随后一一提问,鸢六一一作了回答。
仔细问了一轮,宇文温再无疑问,鸢六告退,只剩他一人独坐空房,呆呆看着写满字的纸张。
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长叹一声,将纸张揉成一团。
尉迟顺做出的选择,虽然有些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因为宇文温大概猜得出来,对方为了家族,可以牺牲自己。
当年尔朱家族因为内讧导致为高欢所趁的前车之鉴,尉迟顺看来是谨记在心,肯定不想重蹈覆辙,故而选择牺牲自己,为家族保住机会。
如此牺牲,让人肃然起敬,然而...
宇文温心中恼怒起来:王八蛋,我烧脑烧出来的计策,你...你不想造反,不想带兵投降,可以选择逃跑,逃来我这里啊!
结果居然选择束手就擒?这算什么?以死明志?
明明可以做田单,你偏偏不做!
死了活该!别怪做女婿的不尽力!
王八蛋!你死了不要紧,折腾女婿做什么?万一三娘、四娘不依不饶,说我见死不救,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我知道了,你这是报复!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我过得好!没事找事是吧!
宇文温心中骂着岳父,有一种被人喂屎的感觉,事到如今,他精心策划的反间计,看样子没法获得最大收益,岳父果然是个狠人,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家族。
宇文温气得起身来回走动,过了不知多久才冷静下来,虽然敌人爆发内讧的希望落空,但既然对方临阵易帅,那么这种时候被派来夺兵权的人,大概忠心是最重要的。
一般来说,这样的人没什么真本事,大概率是庸才。
宇文温觉得,如今的郑州敌军换了主帅,一如战国时临阵易帅的赵军和燕军,战斗力肯定有问题,加上新主帅必然要急着回师北上,那么己方的机会就来了。
所以,除了没能保得尉迟顺的性命,计策还是很成功的。
想到这里,宇文温轻松许多,独坐沉思了一会,便往榻上一躺。
他的岳父算是玩完了,这是咎由自取,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宇文温不怕尉迟炽繁、尉迟明月会哭喊着要上吊。
毕竟他把岳母和小舅子保住了,对得住妻子和小妾。
虽然尉迟嘉德是过继来的儿子,但按宗法就是尉迟顺名正言顺的嗣子,尉迟家的香火没断,宇文温若保住了尉迟嘉德,对于妻子一家来说可是仁至义尽。
念头通达的宇文温,如释重负,没多久就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又别着气手铳起身,接见不速之客。
来人是他的手下,和鸢六一样奉命潜伏在许昌大营刺探敌情,此时对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似乎是刚结束一场长途跋涉。
宇文温打着哈欠问:“许昌那边有何事?”
“郎主!许昌那边出事了,小的几个不敢耽搁,连夜赶回来报信!”
“冷静些,把气缓一缓。”
来人喘了口气,继续说:“胙国公交了兵权后被软禁,后来不知出了何事,大营里乱起来,胙国公带着一些兵马逃出许昌大营,往东边跑,追兵很多,不知胙国公后来情况如何,小的赶紧回来报信!”
宇文温听完瞬间来了精神:“仔细些说,不要把猜测和事实混在一起,你只需要说所见、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