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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咸的海风经由敞开的舷窗吹进船舱,让昏昏欲睡的士兵们清醒些许,他们中一些人下了吊床,走到舷窗旁向外望去。
窗外视线受阻,只能看见不远处的一艘大海船,转到另一边,舷窗外能看到的依旧是一艘大海船。
有人沿着楼梯登上船甲板,只见所乘大船左右两舷俱是船只,而船只前进的方向远处,肉眼可以看见海岸线,漫长的海岸线上有一处“缺口”,看上去是一条大河的入海口。
旭日东升,海风吹拂,规模庞大的船队,即将抵达目的地。
急促的钟声响起,甲板上忙碌起来,甲板下的船舱里,士兵们开始洗漱,出恭,啃干粮。
昼夜航行的海船,已经在海上颠簸了数日,士兵们大多被颠得头昏脑涨,如今见着最关键的时刻就要到来,许多人来了精神。
他们取出放在行囊里的铠甲,兜鍪,相互间帮忙,将防具穿戴起来,然后抽出武器,逐一检查。
准备完毕,士兵们从船上烧水小锅炉那里打来热汤,然后就着热汤吃干粮。
热饮和干粮下肚,平添几分力气,陆续结束用餐的士兵,抱着武器静静坐着,有人闭目养神,有人和同伴窃窃私语,也有人看着某处发呆,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更多的人则是掏出挂在胸前的护身符,紧紧握在手心里,心中默默祈祷,祈祷佛祖保佑自己平平安安。
作为“髡军”,他们靠着卖命混口饭吃,虽说和“公司”签订契约时,自己跟自己说“烂命一条,死了就算了“,但到了关键时刻,他们还是希望自己能活着。
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如今是夏天,海上风暴出现的频次越来越频繁,跨海远征的船队,很容易遇到风暴而伤亡惨重,所以大家出征前都已经在佛前许愿,如今愿望成功实现一半,只希望另一半也能实现。
许多人都在心中默默祈祷,船舱一角的林立秋却不知该做什么,他当然怕死,却想不知道这么活下去还要熬多久。
北洋贸易公司募集人手为其卖命,是为“髡兵”,由“髡兵”组成的军队即是“髡军”,许多家境艰难的破落户或者亡命之徒投了“髡军”,用命换口饭吃。
林立秋虽然也是“髡兵”一员,但却是被人“介绍”(卖)到这里当“髡兵”的。
正如那些欠债无法偿还的人家把女儿卖到风月场抵债那般,林立秋作为家中尚未成家的幺子,因为父亲无力偿还债务,他被迫以当“髡兵”卖命的方式来为父亲还债。
林立秋有些胆小,不要说杀人,就是杀鸡都有些不利索,如果有得选,他宁可去城里沿街乞讨,也不愿意上战场,但现实由不得他。
外面人人都说北洋贸易公司重金募集亡命之徒,所以“髡军”的战斗力很有保证,“髡兵”一个个都是锐士,打起仗来一个顶俩。
但林立秋知道这是讹传,或者说是故意往好了说,因为髡军之中很多髡兵和他一般,都是因为无法还债而被迫卖身为“髡”的可怜人。
他们根本就是不是亡命之徒,也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卖命的大胆之人,基本上多为胆小怕事的寻常百姓,却迫于债主的淫威,不得不“卖身”。
自从有了北洋贸易公司,债主们就有了赚钱的好选择:介绍人手。
“公司”需要很多人手,但因为都需要出海,所以风险很高,虽然许下不错的酬劳,但不是谁都愿意去的,所以债主们让还不了债的可怜人去“公司”那边“应募”,成为来钱的一个门路。
入“髡军”当“髡兵”,入施工队当建筑工,入装卸队当装卸工,等等等等。
这些债主每“介绍”一个人去应募,就能获得一笔不错的收入,而大量宁愿饿死陆地也不愿出海的升斗小民,就因为还不了债被迫走上了危机四伏之路。
林立秋运气还算好,被“介绍”到“髡军”当“髡兵”,那些被“介绍”到渔船船队做“合约渔民”的人才惨,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一个都在海上度过,随时都有船毁人亡的危险。
但无论是那种选择,对于林立秋这样的人来说都是生不如死,他们度日如年,恨不得自行了断,却又不想死。
当“髡兵”,在上战场前要经过严格训练,但许多人第一次上战场时就丢了性命,或者活不过第一年,被迫卖命的人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所以内心实际上对于打仗是害怕的。
外边都说“髡兵”们是锐士,但林立秋不觉得自己是,他就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可怜人,不想打仗,却身不由己。
面对死亡,他尿过裤子,不想死在战场上,不觉得自己能熬多久,所以想过自尽,死到临头却没有勇气自己了断。
所以面对即将开始的战斗,林立秋内心很矛盾,既希望自己死得干脆,马上转世投胎做人,又希望自己毫发无损,继续苟活下去。
他是去年投的“髡军”,懵懵懂懂苟活了一年,今年,还得再接再厉。
正纠结的林立秋,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他定睛一看,却见一脸横肉的队正盯着自己,对方似笑非笑:“小子,你莫不是吓得想尿裤子了吧?来,老子借个尿壶与你!”
“哈哈哈哈哈!”
舱内爆发出笑声,面红耳赤的林立秋不敢吭声,老老实实排队,甲板上传来刺耳的号角声,那是临战前的信号,而远方隐约传来的雷鸣声,此起彼伏,预示着战斗已经打响了。
林立秋强忍着尿意,紧握着刀柄,心中默默祈祷:“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我不想死啊!”
。。。。。
鸭绿水畔,雷鸣阵阵,人潮汹涌而来,箭如飞蝗,浓烟大作,乘船自海上突入鸭绿水十余里登陆的“髡军”将士,正准备包抄大行城,断守军的后路,未曾料身陷重围。
无数披坚执锐的高句丽士兵,手持盾牌向结阵自守的髡军冲来,仗着五倍以上的兵力优势,强行发动突击。
沿着鸭绿水北上的这支髡军,兵力千余人而已,中了高句丽兵的诈败之计,如今后路已被切断,兵力又不占优,已经无力突围。
战前夸下海口,说这次一定要抓个高句丽小娘子回去困觉的好汉,一个个在血腥的白刃战中阵亡,即便所有人都在奋力作战,却因为势单力孤,无力打退突入阵中的高句丽兵。
越来越多的人负伤,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裤裆湿润、一身尿骚味的林立秋,眼睁睁看着与两名敌兵力战的队正,被第三名敌兵一矛捅了个趔趄,然后被当面一人抡起长刀砍下,血光四溅。
鲜血溅到林立秋脸上,血腥味扑鼻而来,巨大的恐惧充斥了林立秋的脑袋,他只觉得双腿发软,就要站立不住“噗通”一跪地求饶。
只要能活下去,做牛做马我也愿意呀!
林立秋如是想,却见凶神恶煞的高句丽兵狞笑起来,提着血淋淋的刀向他逼近。
跪地求饶没有用,这是林立秋脑海里闪过的一个念头,极度的恐惧之下,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从选择跪地求饶,转向选择拼命。
身边一名同袍挺矛刺去,当面那名高句丽兵侧身让过,抓住矛杆,正要踏步近前,却被林立秋狠狠一脚踩在脚掌上。
这种小孩子打架才使出的无聊招数,简单却实用,那高句丽兵被踩的身体一晃,挣扎着后退,随后面门大开。
林立秋嚎叫着握刀突刺,一刀刺入对方左眼眼窝。
这一招突刺,是军中必练科目,林立秋虽然怕打仗,但高强度的训练让他习惯成自然,一记又快又准的突刺,当场刺穿敌兵头颅。
顾不得拔刀,林立秋把腰一猫,猛地保住对方的腰,以此作为盾牌,奋力向前顶。
其他几个高句丽兵被这么突然一顶,冲锋队形瞬间乱了,正要挥刀去砍,却被林立秋的同袍们缠住,双方混战在一起。
嚎叫着的林立秋忽然直起身,握着插入敌兵眼窝的长刀前端,奋力向后一拔——他的双手带着铁手套,所以握着刀刃也不怕被割伤。
看着当面扑来的敌兵,林立秋没有时间调整姿势去握刀柄,他也没打算这么做,而是直接握着刀身,将一把长刀当做破甲锤,高高举起,然后奋力当头砸下。
长刀的用法有很多,比较罕见的一种用法就是反握长刀,以刀身为柄、一字形的刀镡为锤头,将一把刀当做破甲锤用,给敌兵开瓢。
此刻,长刀反握的林立秋,当头一击,打得迎面高句丽兵措手不及,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戴着兜鍪的脑袋被砸出一个坑,与此同时鲜血四溅。
林立秋又被人血糊了一脸。
血腥味刺鼻,让林立秋胃部一阵不适,随后剧烈翻腾起来,他再也忍不住,只觉有东西从胃部猛地向上窜。
“呕!”
林立秋忽然呕吐起来,呕吐物喷涌而出,正好喷到当面冲来的一名高句丽兵脸上,对方被这突如其来的“神通”打得手足无措,空挡顿开。
嘴角尚有呕吐物残留的林立秋顾不得擦嘴,弃了长刀,嚎叫着拔出腰间匕首,猛地窜上前,对着敌兵的眼窝奋力一刺,却被对方用手掌挡住。
匕首刺破手掌,却被紧紧握住,这名高句丽兵同样嚎叫起来,不顾鲜血直流,和林立秋较起劲,争夺匕首,沾着呕吐物的面庞上,一对发红的双眼狠狠的瞪着。
这双眼睛,让林立秋想起了村霸,想起了打人往死里打的豪族打手,想起了许多让他战栗的眼神。
若是以往,他会避开对方的目光,低着头,老老实实听对方摆布,不敢有半点不从,就怕招来一顿打。
但现在,他已经不害怕了。
一记撩阴腿,又快又狠又准,径直命中对方裆部,林立秋只觉自己的脚背踢中了什么硬物,而那硬物随后破碎。
惨叫声中,高句丽兵不由自主弯下腰,探手去捂裆部,却被林立秋趁机将匕首一拔,随后往眼窝招呼。
须臾之间,以胆小闻名的林立秋连续格杀三人,他的英勇表现鼓舞人心,同袍们呼喊起来,抖起精神和围上来的敌兵搏斗。
喧嚣的战场上忽然又有一阵号角声响起,刺耳又嘹亮,高句丽军队身后,忽然出现大量骑兵,打着无数黑旗,向着高句丽军队的后背发动进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负责诱敌的“髡军”将士,在鸭绿水畔成功引出数倍于己的敌人,用顽强抵抗和巨大伤亡换得对方不顾后背的全力出击,而迂回的骑兵及时赶到,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战场局势瞬间改变,猝不及防的高句丽士兵试图反击,但仓促间的反击在周军的内外夹击下很快崩溃,大溃败随后爆发,而周军骑兵们肆意收割着首级。
血腥的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一身血污的林立秋,身上的尿骚味已经被血腥味所取代,他看着四周的残肢断臂,看着无数死相惨烈的尸体,胃部一阵蠕动。
想呕,却呕不出来。
呆呆地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不再觉得头晕,看着手中匕首,看着匕首上已经变硬的血肉模糊,忽然不再觉得恶心了。
抬头看看天,林立秋忽然振臂一呼:“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欢呼声中,许多衣甲带血的士兵又哭又笑,脱下兜鍪,不住向上抛,然后接住。
平壤道行军总管来护儿,看着这些血战余生的锐士,看着对方的“髡发”发型,看着对方又哭又笑,忽然有些感慨。
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居然能有如此表现,这让来护儿等官军将领刮目相看,他们没想到形同雇佣军的军队里,居然还会磨练出敢战锐士。
眼见着有如此战力协助,他们对接下来的战事有了更足的信心。
收回视线,来护儿漫步战场,走近一道血迹斑驳的长墙。
长墙两侧,堆积着大量尸体,硝烟弥漫的战场,已经渐渐归于平静,来护儿看着远处那座燃烧的堡垒,又看看尸横遍野的海边。
浿水入海口处,如今已经变成战场,跨海远征的周军在此登陆,而早已筑起长墙、挖好长壕的高句丽军队随后扑来,双方在浿口滩头展开激战。
战斗的结果没有悬念,准备就绪的虎狼之师,不是区区看门猛犬能够对付的,远道而来的周军突破了滩头,攻破了长墙,还击破了长墙、长壕后的高句丽堡垒。
渡海之后第一战结束,周军在高句丽国土有了立脚点,而立脚点距离其国都平壤,不过百里。
来护儿看着浿水上游,看着东北方向,试图看到浿水上游河畔的平壤城,他在想,当高句丽君臣知道皇朝大军在浿口登陆后,会是怎样的表情。
陛下让他主攻平壤,虽然不求破城,但他若不好好表现一番,又如何对得起这一天赐良机,如何对得起高句丽国不惜耗费人力物力修起的海防线呢?
再看看长墙,看看海岸线,来护儿淡淡的笑了。
海防海防,不是修一道长墙,挖一道长壕就能实现的!
没有强大的舰队,那就是有海无防!